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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顽劣之子 ...

  •   每日午饭过后,是潘家子弟习武的时间。
      校阅场上,集丶合的钟声响到第三下,潘家子弟和亲兵已整齐列队站好。虽然不过是日常训练,兵士们依然仪容严整,如一根根标枪一样绷直了身体,不敢有丝毫懈怠。

      潘美正要下令开始操练,忽然看到刚刚满六岁小儿子惟吉,手握一柄比他人高一倍还多的长枪,挺胸昂头站在队伍最末。潘美沉下脸来:“阿吉,你在这里干什么?校场不是给你玩的地方,快别在这儿捣乱!”
      惟吉脆生生地答道:“爹爹,阿吉没捣乱,阿吉也要习武!”说罢努力地挺起胸膛以使自己显得高大一点,却把带着婴儿肥的小肚子也挺了出来,圆鼓鼓地似倒扣着的半个西瓜皮,在一群高大英武的士兵中显得十分滑稽。
      潘美嘴角微微牵了牵,勉强板下脸来,皱眉呵斥道:“你年龄太小,还不能习武,快回去好好念书! ”
      惟吉委屈道:“阿吉不小了,阿吉都已经六岁了。四哥比我才大半岁,已经习武一年了。”说罢看了一眼站在他旁边,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小哥哥惟熙。
      潘美对站在队首的长子惟德道:“惟德,你先带队热身。”待惟德带队离去,潘美方问道:“早上学堂里师傅教的书都背会了吗?”
      “早都背会了!”
      “是吗?背来我听听。”
      惟吉摇头晃脑背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 吹笙鼓簧……”
      “怎么,这就背不出了?”
      惟吉挠挠头:“我早上明明背熟了的,爹,我一时想不起来了,你提我一句。”
      潘美板着脸道:“想不起来就说明还没背熟。回去把今日学的新书好好诵读几遍,不仅要背熟,每个字的意思也要弄懂,我晚上还要考你!”
      惟吉撒娇道:“爹爹先教阿吉武功,阿吉晚上回去一定把书背得滚瓜烂熟!”
      “不行,你学堂里的功课尚且没学好,学甚么武功!你这个年纪,当以读书为第一要务,武功以后再学不迟。”
      惟吉噘起小嘴道:“那为什么三哥四哥可以那么早就习武了?一样在学里念书,也不见你考他们!“
      “你还敢提,你哥哥们个个在学里循规蹈矩,哪个像你一样调皮捣蛋,三天两头惹得师傅跟我告状?前天你上课时在课本上画小人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还不快老老实实的给我回去念书,再让我听见一次,家法板子伺候!”
      惟吉见爹爹提起自己在学堂里的劣迹,不禁有些气短,虽然还是不服气,也只得蔫蔫地回房去了。

      第二日下午,惟吉却又穿戴整齐,准时地出现在校场之上。
      潘美不易察觉地皱皱眉:“怎么,今天的功课都背熟了?”
      惟吉胸有成竹地答道:“熟得不能再熟了,请爹爹检查。”说罢清清嗓子,如竹筒倒豆子般背了起来:“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潘美负手听了一回,这回小惟吉倒真是有备而来,从《常棣》至《天保》一连三篇都都是一口气背下来的,一点错处都寻不到。潘美又检查了昨天的功课,包括那篇没背出来的《鹿鸣》,惟吉都顺利过关了。
      潘美点点头:“前天学的呢?也背一遍我听听。”
      惟吉一惊,随即抗丶议道:“你没说还要检查前天的!”
      “哦,我没说要检查,你每日上新课前就不该把之前学的旧书温习一遍么?“
      惟吉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背。小孩子背书记得快忘得也快,惟吉前日学的三篇国风,《伐柯》还勉强能磕磕绊绊背下来,至《九罭》便已忘了大半,《狼跋》更是一个字也不记得了。
      潘美训道:“前日才背的书,今日就忘了。你之前学的怎样可想而知!不能做到学而时习之,跟不学何异!”
      惟吉急道:“爹爹要考较孩儿,也该事先给个范围,这样乱出题目,我怎么准备得过来嘛!”
      潘美笑道:“你要是能做到每天温故知新,这些诗文早该烂熟于心了,还用得着事先准备?你爹爹这些年南征北战,没有几天能静下心来好好读书,但年轻时读的这几篇诗文,三四十年了也还没忘记。阿吉,你天资聪明,正该趁年少抓紧时间多读几本书在肚里,将来考中举人进士,也是光耀我潘家门楣。”
      惟吉却道:”爹爹,我才不想念什么呦呦鹿鸣,中什么举人进士!我想学弓马骑射,做爹爹那样的大将军,为大宋开疆拓土!“
      潘美听小小的惟吉一本正经地说出如此豪言壮语来,一时有些怔忪,半晌方道:”只知道舞枪弄棒,胸无寸墨,不过一介莽夫尔,是做不得将军的——你先回去好好读书,习武的事,以后再说!”
      惟吉还要争辩,潘美沉下脸来:“现在就去!”
      惟吉见父亲生气了,涨红着脸,噙着两包眼泪,忽然把手中长枪狠狠往地下一掷,转身蹬蹬蹬地跑回房中。
      潘美望着他小小身影离去的方向,沉默半晌,方转过身来,神色如常地指挥士兵进行操练。

      第三日,集合时惟吉没再来捣乱。潘美暗暗松了口气。想阿吉不过是小孩子心性,看见一件新鲜东西,就大叫着想要。若是坚持不肯买给他,也不过嚷嚷两天就忘了。

      六月天气炎热,操练一个时辰之后,士兵们有两刻钟的休息时间。有轮值的士兵去井里打了凉水来,大家围着水桶,将清凉的井水泼满头颈,以解暑热。

      天热人疲,再次集合整队的时候,士兵们便不像刚才那样仪容整肃,队伍里小动作不断。潘美刚严辞训斥了几个乱动的士兵,余光里便瞥见长子惟德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伸手去抓挠头颈,当即怒不可遏,厉声道:“潘惟德!”
      惟德吓得一激灵,连忙立正答道:“末将在!”
      “出列!”
      惟德出列,潘美沉声道:“身为队长,带头违犯军纪,该当何罪?”
      惟德垂首道:“请父帅处罚。”
      “把你的枪给我!”
      惟德将手中长枪递给父亲,潘美道:“趴下撑好!”
      惟德不敢违拗,俯身双手撑地,两腿并拢绷紧,后背和双腿成一条直线。这是军中受罚的标准姿势,潘家子弟做起来早已驾轻就熟了。
      潘美将长枪掉转,用枪柄重重抽在惟德的臀上。惟德疼得浑身一凛。父亲教训起自家子弟来从来都是毫不容情,下手比一般士兵还要重三分。
      惟德紧紧绷直双腿,咬牙苦忍。打到第十棍上,潘美手上陡然加力,长枪挟着风声落下,将惟德臀上结实的肌肉打得深陷下去,又迅速高高弹起。惟德终于支持不住,身子被打得帖伏在地面上。潘美冷冷地:“加罚三下。”
      惟德挣扎着爬起来,心中暗骂自己:不是第一次挨打了,怎么这么不中用,在弟弟们和众同袍前失了面子不说,还得多挨三枪杆子。
      第十一棍却是和前一棍一样的打法,惟德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枪柄强大的冲击力打得身子前冲,手臂一软,险些再次栽到地上。
      潘美倒也没再加罚他,只淡淡道:“起来,撑好。”
      惟德勉强再次撑好时,只觉得身子似有千钧重,责打虽然稍停,但臀上的痛一波接一波冲击着他的意志力,他咬紧牙关,额上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掉在地上。

      惟德余光看见父亲又高高举起枪杆,身子已是条件反射般地一颤,可这一杆举到半空却迟迟没有落下。幼弟惟吉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抱住潘美的双腿,求情道:“爹爹,你别打大哥了!”
      潘美斥道:“放肆!校场是练兵重地,闲杂人等不可擅入!你当这里是咱家后花园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马上给我回去,再让我看见你擅闯校场,定打不饶!”
      惟吉却只顾抱紧潘美双腿,仰脸哀求:“爹爹,你饶了大哥吧!大哥已经很疼很疼了!”
      潘美沉着脸对站立一旁的二儿子惟清道:“二郎,把你弟弟弄走!”

      惟清蹲下来对惟吉轻声道:“阿吉,大哥犯了错,爹爹执行军法,谁求情都没用的。爹爹没差几下就打完了,你莫再惹他生气了!”还撑在地上的惟德也哑着嗓子说:“阿吉,大哥一点都不疼,真的!你听爹的话,赶快回去吧!”

      惟清一边劝一边要将惟吉抱走,怎奈惟吉使出看家本事——壁虎功来,只管死抱着不松手:“爹爹,你别打大哥,你别打大哥……”
      正在这焦头烂额的当口,忽听一声怯生生的“报告”。所有人齐齐回过头去,见喊报告的是潘美的第四个儿子,年仅七岁的惟熙。惟熙用细如蚊蝇的声音嗫嚅道:“爹,我脸上痒得很……”
      潘美咆哮:“要不要我替你挠挠痒痒?”
      惟熙一抖,小脸吓得煞白,一幅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潘美却看到惟熙的脸上隐隐有红色的斑点突起来,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顺手把手中长枪递给惟清,几步走过去,细细查看惟熙头颈,发现不仅脸上,连脖子上都起满了细细的红色疹子,像是较为严重的荨麻疹。潘美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把刚才因做小动作被斥责的几个士兵叫到面前,同样在他们的脸上发现了类似的红斑。只不过这些士兵的皮肤不比孩子的细嫩,症状没有那么明显,不细瞧还真不容易发现。

      潘美又叫:“阿德,你过来!”惟德在地上苦苦支撑了半日,手脚都有些发软,一下子没挣起来,一条腿跪在了地上。惟清忙弯腰去搀大哥,惟德却自己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走到父亲面前。臀上肌肉痛得一阵阵抽搐,头上的冷汗直流到脖子里去,刺激得那里的皮肤又痒了起来。惟德不敢伸手去抓挠,好在臀上的疼痛极大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使这奇痒也不那么难耐了。
      潘美却看到惟德脖子已经红了一片,面上也有疹状突起,心下已经明白五分,负手环视了校场一圈,皱眉思索片刻,方开口问道:“你方才休息时在哪个水桶里洗的脸?”
      惟德被问得丈二和尚莫不着头脑:“回父帅,孩儿用的是最右边那个桶里的水。”
      潘美又回头问那几个士兵:“你们用的也是同一个桶么?”
      除了两人答不记得外,其他人都答是。
      潘美面色越来越阴沉:“今日是谁打的水?”
      一个士兵战战兢兢地出列:“回将军,今天是小人当值。”
      “那桶水还在吗?”
      “回将军,已经倒掉了。”
      “你从哪里打来的水?”
      “小人是和李五、刘九一起从前院那口井里打得水。“
      “哦,那为什么用了他两个桶里的水的人都没事,用了你打回来的水的人,面上个个都起了红斑?”
      那士兵吓得扑通一声跪下来:”将军明察,小人的的确确是新从井里汲的清亮见底的井水,李五刘九都可以作证。若是不干净的水,小人万不敢给弟兄们用啊!”
      潘美沉声道:“站起来说话,我这又不是在审案——除你之外,还有谁碰过这桶水?”
      那士兵站起来,哆哆嗦嗦地回答: “直到大伙儿休息前都不曾有人碰过。”迟疑片刻,“只有五小公子在桶里取走了一瓢水,说是要拿去冰杏子。”

      潘美一听就明白了。凡是家里发生了奇奇怪怪的事情,诸如二姐在梳妆盒里发现了毛毛虫,三哥背上被画了一只大乌龟,厨房里新做好的点心不见了踪影,太太房中的帐子上被用脂粉调成的颜料画满了花花草草……一定跟小儿子阿吉脱不了干系。潘美沉下脸来,回头叫道:“阿吉!”
      惟吉眼见恶作剧就要败露,转身撒腿就往后院跑。
      这一跑彻底激怒了潘美。潘家家规甚严,几个儿子在潘美面前无不循规蹈矩。平时见了父亲都是规规矩矩地站好,犯了错更是得老老实实跪下领罚,敢在潘美叫名字时转身逃跑的,惟吉是头一个。
      潘美提高声音厉喝一声:“潘惟吉!”
      惟吉听父亲连名带姓地叫他,到底不敢公然违抗父亲严威,不得已回转过来,远远地站定,跟潘美保持着安全距离,睁着一双水滴状的大眼睛,无辜地问:“爹爹是在叫孩儿吗?”

      潘美怒问:“说,你往水里加了什么东西?”
      惟吉眨眨眼睛:”孩儿只是舀了点水回去,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干呀!”
      “什么都没干?那你刚才跑什么?”
      惟吉的眼睛在眼眶里骨碌碌乱转一气:“我看爹爹不打大哥了,想起杏子还湃在水里,该拿出来吃了,就先回去了。”
      潘美冷着脸回头吩咐:“去取藤条和凳子来!”
      惟清忙道:“爹,阿吉还小……”
      潘美冷冷地看他一眼:“你也忘了规矩了么?”
      惟清一惊,只得噤声。潘美在校场上一向令行禁止,哪怕他要惩罚的是亲生儿子,也从来无人敢求情。

      不一时板凳和藤条皆已取来,那拿藤条的士兵是个有心的,见潘美要打的是小公子,特地捡了根最轻最细的藤条。即便如此,那藤条也有两尺来长,成人的大拇指粗细,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还是有些过于沉重了。
      潘美接过藤条,轻轻敲打着手掌心,对惟吉道:“阿吉,你过来。”
      惟吉也知道自己这回闹得过火,心下忐忑,本来正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跟爹爹认个错讨个饶了事。可爹爹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命人搬来家伙,威胁要打自己,倒激起了他的逆反心来:此时再招,人家岂不以为他是怕挨打才讨饶的吗?於是小惟吉硬著头皮梗著脖子站在那里,强装出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
      潘美平静地:“你是自己乖乖过来在凳子上趴好,还是等着我过去抓你?”
      惟吉一颗心如小鹿般突突乱撞,脚下却仍然不肯迈出一步。

      潘美身形一动,惟吉只感觉脚下被人一踢,同时手臂被人一拉,还没待他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潘美牢牢挟在了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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