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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覆巢完卵 ...

  •   公元960年,后周显德七年正月初五。
      这一天的早朝和平日的早朝并没有什么不同。七岁的小皇帝柴宗训被裹在厚重的朝服里,端端正正地坐在紫宸殿中高高的御座上,看着下面的大臣们一个个走上前来说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他也并没努力弄懂这些话的意思,因为身后珠帘内的符太后替他担负起了所有回答的义务。小皇帝只是耐心而无聊地坐在那里,维持着那个威严庄重的姿势,直到身旁的宦官向他暗示朝会已经结束,才暗暗松了口气。
      小皇帝正要开口宣布退朝,忽然殿外远远地传来通报声:“客省使潘美觐见!”通报声由远及近,未等太后宣进,一个身披甲胄的中年人已经大步走上殿来。纠仪御史出列厉声喝道:“你是何人?为何不等宣召私自闯宫,佩带兵器上殿?”
      那人也不理御史的质问,在殿中央站定,昂然道:“下官客省使潘美,奉殿前都点检之命前来通报:主少国疑,军心不稳,兼有外敌来犯,为国家计,众将士已于前日夜里拥戴赵点检为帝。点检现下正率大军回京,恐惊扰圣躬,特遣潘某先行报与太后、皇上得知。”
      大殿上一片死寂,群臣个个呆立在原地。满殿里只有太后座前的珠帘微微晃动,玉珠相碰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小皇帝等了半日不见有人说话,终于忍不住扭过头去,悄悄地问帘后的小符太后:“娘娘,为什么大家忽然都不说话了?“
      首先打破沉寂的是宰相范质,只见他忽然抓住了身旁宰相王溥的一只手,老泪纵横:“仓卒之间调兵遣将,竟未查赵匡胤的狼子野心,是吾辈的罪过啊!”
      悲愤之下,范质不能自控,指甲深深陷入王溥之手,几乎要将王溥那保养得细嫩白皙的手抓出血来。王溥面露痛苦之色,噤不能言。
      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韩通站了出来:“事不宜迟,臣请领兵出城讨伐叛臣赵匡胤,请太后先诛反贼潘美以儆效尤!”回头对殿外侍卫高声道:“还不快先把这个反贼拿下!”
      侍卫本只听命于皇帝和太后,但值此变故早已慌了神,听见韩通的厉声命令,就要上前将潘美锁拿。潘美傲然屹立,毫无惧色。却听见太后喝道“且慢!”
      一只纤手将珠帘撩开,太后终于从帘后站了出来。小符太后是先帝符皇后的妹妹,当今皇帝的小姨,是年也只有二十余岁,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年轻的太后苍白着脸,强作镇定道:“韩将军,赵匡胤此次北伐带走的是在京的全部精锐之师,我母子手中并无兵力可与之抗衡,如今大军已近城郊,召各地节度使进京勤王也赶不及了。事已至此,何必做无谓挣扎,白白牺牲人命。”转头对潘美道:“潘将军,请你转告赵点检,如今四方不宁,必得真主抚驭。点检众望所归,我母子德虽不及尧舜,愿效尧舜故事,禅位于点检。唯请点检念在先帝份上,保全我母子性命。”
      潘美躬身道:“太后放心,点检动身前已经与众将士约法三章,一不得惊动太后母子,二不得欺凌公卿大夫,三不得抢劫国库。点检军纪严明,众将不敢不谨遵军令。”

      韩通眼见后周江山不保,悲呼一声,转身奔出殿外。即使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即使连太后也已经示弱投降,他韩通仍然要为后周尽最后的努力。
      潘美目送着韩通离去,浓眉下一双虎目终于流露出隐隐的悲悯之色来。

      潘美出城向赵匡胤复命时,大军已至汴京城郊。赵匡胤远远看到潘美一人一骑飞驰而来,纵马迎了上去:“城中形势如何?”
      “皆已布置妥当。太后在朝堂上表示愿意禅位。韩通执意出宫组织抵抗,但京中留下的都是殿前司亲信,他能指挥得动的不过是侍卫司的一二百亲兵,此时应该已经被王彦升截在路上了。石守信已率兵去点检府上保护点检的家小。封丘门的守将是我们的人,大军一至便会打开城门。”
      赵匡胤脸上的凝重神情方稍稍舒展:“如此甚好,只希望入城时能够兵不血刃。”从马上伸过手来握一握潘美的肩膀:“辛苦仲询(潘美字仲询)了!” 潘美赶在大部队到达之前,从四十里外的陈桥驿疾驰而归,单枪匹马地进京向皇帝通报造反的消息,兼布置城内接应事宜,这差事需要尉迟敬德那样的能力和胆量,并且冒着比尉迟当年更大的风险。千言万语,都在这一声“辛苦”中。
      潘美跳下马来,单膝跪地:“臣誓死效忠陛下。现今万事具备,请陛下入城吧!”
      众将士皆下马拜倒在地,山呼:“陛下万岁! 请陛下入城!”

      汴京城内,天清寺。
      禅院大门被粗暴地撞开,两队手执长枪的士兵涌了进来,将正殿团团围住。昏暗幽深的大雄宝殿中,一身白衣的符太后紧紧牵着小皇帝的手,看着一个面色阴郁的中年人缓缓走上殿前的石阶。朔风吹过,他甲胄外面披着的黄袍迎风飞扬起来,寺中佛塔檐角的铜铃一阵乱响,与兵器碰撞盔甲的声音掺和在一起,显得无比诡异。

      赵匡胤跨入殿中,符太后拉着小皇帝遥遥拜下去:“五代乱离,人民涂炭,将军功盖天下,堪居大宝,老身母子情愿禅位于将军,于此寺中讲经诵佛了此残生。”
      赵匡胤伸手将太后和小皇帝扶起:“臣名微德薄,岂堪居此大位?”
      太后含泪道:“幼子孤弱,不能抚驭四方;将军德过尧禹,正宜受禅。还请将军莫要谦辞。”
      君臣戏份已做足,赵匡胤便不再坚辞:“禅位事大,不可仓促行之,还请圣驾先行回宫,待百官到齐再举行典礼。”
      立于殿侧的潘美以目示意,一队兵士上来,簇拥着太后、皇帝向外走去,一众宫女太监战战兢兢地跟随其后。赵匡胤一眼瞧见两个宫女的手中抱着两个小儿,正欲随太后匆匆离开,忙叫二人站住,沉着脸问:“这两个孩子是什么人?”

      太后和皇帝走出未远,听到赵匡胤盘问两个宫人,不禁驻足回望。一旁腰配利剑的兵士逼近一步,太后只得转身继续前行,拉着小皇帝的那只手却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两名宫人跪倒在地,一个抱着孩子只是吓得发抖,另一个颤声答道:“回将军,这是纪王、蕲王。”赵匡胤略一思忖,方想起周世宗柴荣有两个庶出的儿子熙谨、熙诲,世宗驾崩时尚在襁褓之中,被新即位的小皇帝封为纪王和蕲王。此时熙诲还不满周岁,正在襁褓中呼呼大睡,全然不知一双阴沉的眼睛已经落在他身上。熙谨也才不过二三岁,头上梳着两个小角,窝在奶娘怀里吮着拳头,一对圆溜溜的黑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穿着锃亮铠甲的陌生人,一抬头,天真的大眼睛正对上赵匡胤幽深的目光。赵匡胤移开视线,转头问身后的几个心腹:“这两个孩子怎么办?”

      年轻的赵光义答道:“大哥,事情做到这一步,只能斩草除根了!”
      赵普也道:“皇上,不可养虎为患呐!”
      赵匡胤眉头深锁,也不说话,只侧着头向侍卫摆摆手。左右侍卫立时会意,上前就要从两个宫人怀中夺过孩子。小熙诲从梦中惊醒,大哭起来。熙谨见侍卫逼近,本能地用双臂死死搂住奶娘的脖子,搂得奶娘几乎要喘不过气来。那侍卫硬生生把那两条细软的小手臂扳开,熙谨力气不敌放开了手臂,可一只小手仍然紧紧抓着奶娘的衣领。奶娘泪流满面,却不敢反抗,眼睁睁看着侍卫一根一根扳开孩子柔嫩的手指,像揭一只壁虎一样将紧紧贴在自己身上的小熙谨揭下来。熙谨在那侍卫怀中兀自挣扎,两条腿乱蹬乱踢,扬起小拳头就向侍卫身上擂去。可那侍卫身上穿着铁甲,这几下倒把熙谨的小手打得生痛。熙谨又气又急,低头一口咬在那侍卫手上。那侍卫吃痛,险些把孩子扔到地上,待反应过来之后勃然大怒,拎着小熙谨的衣领将熙谨像只鸡崽一般提起来,抡圆了手臂,一巴掌狠狠打在孩子的屁股上。熙谨从生下来就被金尊玉贵地娇养着,忽然挨了这一下,一时有些发蒙,然后才觉得屁股上一片火辣辣的刺痛,像有无数尖刺直往肉里钻,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那侍卫提着熙谨匆匆而去,幼儿凄厉的哭声在佛堂的廊柱间久久回荡。

      太后和小皇帝已登上停在院中的肩舆,从窗口看到两个凶神恶煞的兵士拎着不断尖声哭叫的熙谨和熙诲向门外走去,小皇帝急扯符太后的袖子:“娘娘,他们要把弟弟带到哪里去?”符太后忽然落下泪来,将小皇帝揽入怀中,一手捂住小皇帝的眼睛,一手去掩他的嘴:“不要听,不要看,别出声!”扬声对抬肩舆的太监道:“起驾!”

      留在殿中的后周开国上将军卢琰,忽然抢到赵匡胤面前跪下,颤声道:“陛下,尧舜授受不废朱、均,如今陛下受周帝禅位,安得不保全世宗的后人?”
      赵匡胤身后诸人看着这个不要命的老头,都在心中暗暗摇头。赵普看到赵匡胤竟然面露迟疑之色,急道:“皇上,行大事者万不可有妇人之仁!”
      赵匡胤环顾左右,发现潘美自从进门起就一言未发,远远站在大殿的角落里,以手捏殿柱,垂头不语。赵匡胤忍不住问:“仲询,你也以为不可吗?”
      潘美垂手肃立道:“臣岂敢以为不可,只是于理未安耳。”
      赵匡胤叹了口气,命令身旁的侍卫:“快去把那两个孩子追回来!”
      赵普顿足道:“若留此子,日后必为祸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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