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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富贵险中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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殡仪馆晚上有人值班,但按照习惯,三点之后就不再有火化进行。像这样大晚上收进来、已经入殓处理过的尸体都会先送去化妆间,等第二天敛容师上班之后再火化。
化妆间今天晚上值班的是个有点瘦弱的姑娘,看到叶清一自己一个人把尸体抬进来也没说什么,只是揉了揉睡得视线模糊不清的眼睛打个哈欠,指挥叶清一把担架放到指定位置。
“就这样?”
“这样就行了,之后遗容整理完了会通知你们推走火化的。你怎么还不走,待在这里很舒服吗?我要休息了。”语气相当不客气,困倦写满了整张脸。
化妆间里弥漫着化妆用品、保鲜用品与消毒水的混合气味,夹杂着一点尸体特有的味道,又夹杂着化妆间特有的阴冷潮湿,即使戴着口罩,寻常人也很难忍受。
瘦弱姑娘埋着头,钻回了她身上盖着的毯子里,随时等着叶清一离开。
“快走,我要关灯了,长时间开灯对亡者的身体状态不好,你不想一片黑里和他们待在一起吧?不想就快走。出门左转回去,可别走错了路,新来的。”
这提醒多少显得有些刻意,殡仪馆里的路有些曲折,能自己走过来的人除非喝醉酒昏了头,不然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一出门连左右也不分。
叶清一关上了门,无人的走廊上寂静到可怕,窗玻璃外雪花被风扬起,寒意浸骨。
一片微红色的雪片掉在窗棂上。
走廊上的感应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熄灭,即使关门声响亮,灯也没有再亮起,只有洁白的雪地从透过玻璃反射出一点微光,依旧昏暗得无法视物。
叶清一打开墙上的备用灯按钮,灯管亮起,投下昏黄的光线,滋啦滋啦的电流声分外刺耳,而那一点仅存的昏黄灯光也似乎随时都会熄灭,忽明忽暗,极不稳定。
这应该就是殡仪馆工作人员们讳莫如深的午夜问题了,但既然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为什么还要报警呢?
叶清一想,稍微对特保局有点了解的,就该直接来找特保局了,更何况是经常与怪力乱神打交道的殡仪馆。
备用灯不管叶清一心里在想什么,自顾自“滋啦滋啦”跳着,电弧在黑暗中亮得过分醒目。
“看来得找人修了……是不是?这样漏电可是会出人命的啊。”
沉重的铁门完全隔绝了声音,光滑的地板上有鲜血上涌,铁锈味中混合着说不出的腥气。鲜血顺着鞋面翻滚,血中伸出的手摸索中抓住了叶清一脚踝,又在叶清一的走动中无力地松开。
“地板也要拖,这么在地上爬过,那可太脏了,下水道怕是都得堵住。”叶清一扶着墙摸索向前,喃喃自语。
翻滚的血水立刻消停了,在安静一瞬间后,液体便全部退去,地板上干干净净,一丝血迹也没留。备用灯虽然光线依旧不亮,好歹也不再跳动,稳定了。
叶清一笑笑,左转走出去,再回头,来时的路被扭曲得迷失了方向。
“不仅要找维修工,看来还得找大师作法辟邪。该和馆长建议找哪家呢?永乐宫,还是灵山寺?不知道这样是不是能顺便提升一下业绩……”
往左走,再往左走,直到再往左便是死路。
“没路了呢……可那个小姐姐说一直往左呀,难道我要把墙也拆了吗?”叶清一按住墙的手白皙细长,指甲圆润,十分漂亮。然而看似毫不用力,手指挪开时墙上便留下五个深深的指印,随便碰一碰,墙灰就扑簌簌往下掉,然后在即将掉落到地面时消失,毫无实感。
指印不断扩大,竟然将整面墙都腐蚀了,露出墙后的森森白骨。
“真是劣质产品啊,这么砌墙可是通不过建筑审核的。嗯,我上来的时候蹭到灰了吗?”叶清一掸了掸肩头那一点白灰,笑道,“这可不行,还得和敛容师说一声,让她化妆的时候注意一下,别把不该带的也带进来了。”
然后他又沿着原路一步步倒回去,不是走回头路,而是根本不看路,倒着走。甚至连地板都不看,浑不在意地板上突然冒出的蜘蛛、人骨与木屑,全被他一脚踢开。
“垃圾真多,该清扫了……咦?”
脚下踩着瓷砖的感觉忽然变了。
每一步都会微微下陷,然后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翘起的老旧木板直接被一脚踩飞,崩到叶清一脑门上,眼看着就会正中他天灵。
叶清一晃了晃头,两只手指夹住木板一角,发出点评:“烂木头,泡成这个样子,打起来人都不痛了,就是里面这木屑还有点威胁……哟,小虫子啊。”
腐烂的木板中钻出几只红褐色小虫,沿着木板纹路慢慢蠕动,随时都可能爬到叶清一手上。
人类的本能会让人类起鸡皮疙瘩,胆小一些的甚至会发出惨叫。但叶清一又不是人,两指一并捏爆小虫,看着干瘪下来的虫尸里爆出浓稠而微腥的液体,面上毫无变化,扔掉空壳后还慢悠悠招来水流给自己洗了个手。
“没意思。”
叶清一很好奇是什么东西能搞出现在这场景,不是真正改变了空间位置,但也不是纯然的幻境,更不是幻觉。虽然很多东西都是假的,可更多构成元素是真的。
他一时间都看不出是什么手法,没见过。虽然破解起来不难,能量也不高,但他对构造者还有点兴趣,他也愿意为了这点兴趣陪构造者玩玩。
至于在化妆间内值班的化妆师,纯粹就是看着还顺眼,于是顺手捞一把了。他不放在眼里的东西对没修炼过的人类来说也许就是致命危险。
在这样的一波三折中,叶清一终于重新回到了化妆间门口。
化妆间的铁门已经布满锈迹,血水从门框中蔓延、滴落,在门口汇聚成一小摊。锈迹斑斑的门把手粘满了已经凝固的血浆,让人根本找不到地方下手。
叶清一敲敲门,决定五秒之后没人应声就强行破门。
然后几乎是敲门的瞬间,门内传来微弱模糊却坚定的声音:“谁?”
因为扭曲而模糊,却坚定得不可动摇,更没有丝毫恐惧。
“刚刚送那位……上来的新人。我按照你的嘱咐往左走,走进死胡同,于是就又回来了。”
门没开,敛容师隔着门继续问:“你是怎么回来的,原路返回?”
“不,我倒着走回来的,这路可不太好走,总会有奇怪的东西掉下来,我就当没看见了。”
门里沉默了一会儿,继续指挥叶清一:“你把猫眼上的灰尘清理掉,然后站在那别动,全脸露出来。”
叶清一这才注意这扇铁门原来是有猫眼的,只是完全被锈迹和不知道什么构成的油腻物质给覆盖了。
门后催促:“快点。”
叶清一不太想碰,用灵气把那层混合物刮开了,铁锈还差点扎到手。
凑到猫眼上的是一只圆到过分的眼睛,瞳孔大得不像样,白多过黑,分外吓人,似乎随时都会突破猫眼这一块小小的玻璃出来。
叶清一站着,动也不动。
“你不怕?”
大眼睛眨了眨,那一层眼皮掀得太快看不清楚,但绝不是人类会有的形态。
“你在我眼睛里是什么样,并不妨碍你原来的样子。”叶清一微笑,“要改变外表是很难的事吗?总有人想不明白这一点。”
“你进来吧,我只会把门打开一瞬间,你进不来就自己走吧。”门后的敛容师并不为叶清一的话而有分毫变色。
铁门打开一条小缝,只够一个人钻入,门框上还粘着几缕鲜血,稍微犹豫就进不去了。
叶清一挤进门,敛容师身上还裹着被子,手上的柳叶刀锋正对着他的颈部动脉。
“不要动。”
叶清一关门,真没动。柳叶刀在他的血管处徘徊片刻,最后还是放下了。
“坐吧。”敛容师给叶清一拉了张盖着一层薄灰的凳子,自己又神色恹恹地趴回桌上,被子裹紧,只有手里还握着柳叶刀。
叶清一连灰也懒得擦,将就坐了,问敛容师:“你很冷?这一身被子压着你不沉吗?”
“不仅不冷,还热,但不掩盖一下的话就太失礼了。”敛容师自嘲地笑——虽然以她现在的脸,用人类的眼光已经很难辩识出情绪了。脸颊边缘被类似青蛙的皮肤覆盖,流动着一层滑腻粘液,眼睛大而圆,眼皮紧绷,瞳孔是横着的长方形,像是某种水生生物,连骨骼都畸变成了非人的形态。
“你现在像是某些水生物种的混合体,我能看下吗?”
她沉默了一瞬:“……如果你不害怕的话。”
被子顶开一个角,露出半条长着褐色斑点的橙色触手,无色粘液顺着皮肤缓缓滑下,没入地板又消失不见。
“害怕吗?或许不算丑,但绝对不是人类的审美。”
叶清一想了想:“也还好,你自己有什么感觉?我怕不怕不重要,你的想法比较重要。”
触手动了动,敛容师又把它们藏进被子里,轻声道:“……也不是很怕,虽然是有点奇怪,但毕竟是我身上长出来的……哈,正常人身上长奇怪的东西,果然还是会怕的吧,我却没什么感觉,最开始还有点怕,现在已经完全习惯了。我能说什么呢,它们长在我身上,我觉得它们就是我的一部分,我不可能切掉它们……”
“是不可能,还是不敢?”叶清一打量了下环境,问,“你还能分清虚假与真实吗?”
敛容师眼中流露出一丝疑惑,又很快被坚定取代:“能的,现在的世界虽然并非虚假,可也不完全真实,我之前……都是装聋作哑,熬过一晚上就好,反正这样的事不会一直发生。而且它们,”
被子下的触手动了动,十分活跃。
“我能感觉得出来,它们是真的。我能正常操纵我的腿,也能操纵它们。如果你现在还敢看,就能发现我自己的腿看不见了,不过我还能感受到我的腿。这些触手却又真实又虚幻……总之,我很难几句话说清楚,它们似乎长在我身上,又与我脱离,我能操纵它们,也仅限于操纵它们,没有更多理解。”
“反正,不影响你走路吧?”
敛容师点头。
“那你现在想出去看看吗?一晚上都在这,你没法睡吧。我明白了,难怪你看上去那么困。”
“不,不是这样,”敛容师摇头,“不是我睡不着,是不能睡。之前有几个……应该说,暂时性的,出现了一些精神问题。如果现在入睡,好像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我不敢睡。一晚上咬咬牙,硬捱过去也就好了。可以害怕,但一定要清醒,如果不是没有系统,天亮后会回到现实世界,我还以为我是进了什么无限流怪谈游戏。”
然后她就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有些歉然道:“……就是有时候,还是会有点困,触手稍微带一点电,打自己两下也就清醒了。如果你需要的话,也可以蹭两下,我会控制力道。”
“用不着。”叶清一指腹擦过慢慢从墙缝里蔓延进来的血渍,说,“我本来就是做夜班的,白天已经睡够了,但我可不能一晚上都困在这里,毛哥可想着法要找我麻烦呢。而且……你真的不困吗?人是有承受上限的,你要撑不住了。”
在这样的夜晚保持清醒,不仅身体上疲倦,心理压力更是难以承受。
敛容师又打了个哈欠,厚重粉底也遮不住浓浓的黑眼圈。
“我……”敛容师抽抽鼻子,揉了揉爬上了红血丝的眼角,“或许你说得有道理,但好像也不值得我为此冒险。大不了……大不了我等轮班结束就去辞职。”
混乱又微弱的灵气在她身周逸散,叶清一若有所思道:“你……试试吧。你怎么知道辞职了就能摆脱?须知富贵险中求。”
温暖的气流从她被捏住的触须上流入,驱散冬夜的含义。敛容师摇了摇头,又打了个哈欠,惊讶地发现自己清醒些了,才知道体内流动的温暖不是错觉,瞪大了眼睛看向叶清一。
“嘘,”叶清一手指抵住上唇,轻声道,“你应该知道往哪走更安全?我们悄悄的出去。”
敛容师摸了摸自己心口,觉得心脏都跳得快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受热流影响,背部衣物也似乎有些汗湿,紧紧与皮肤贴在一起。
“往左,左转。”她低声道,“即使没路也要往左,闭着眼睛走。实在不行,就退回来。”
“像我之前一样?”
“嗯。不要发出声音,也不要把你的背留给墙壁。”敛容师的触须在地上轻微蠕动,留下淡淡水渍,却没有一点声音,“我开门后就不要再说话了,你可以拉住它,我尽量……控制住它不电你。”
羽绒衣下探出一条细细的触须,搭在叶清一手腕上。另一只触须则按住门把手,悄然无声地开了门。
叶清一握住触须皱了皱眉,触须冰凉,握在手上有细细的刺痛,然而这点刺痛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他只是觉得……敛容师虽然神志还清醒,说话也流畅,身体却在慢慢失控。
她似乎快忘记原本属于自己的人类身体该怎么使用了——明明与触须相比,手离门把手更近。
敛容师拉开门,触须蠕动着滑了出去,粘液与地面渗出的血渍混在一起,散出淡淡的腥味。
叶清一的皮鞋踩在粘液上,寂然无声,唯有窗外的红色落雪发出扑簌簌的细微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