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易水溯流

95、鬼核

　　柳不言乖觉地掐掉电话，失去屏蔽，李洋差点被叶清一的咳嗽声吓到跳脚：“喂你没事吧，现在刚出学校的年轻人……真这么脆啊？不对，你把徐老板捞上来之后好像都没怎么清理，这可不行，晚上你还是回去？不差你这一个人。”

　　叶清一顺了顺气，笑道：“你好像和白天不太一样了。”

　　“刚跑完回来，难免……还是要适应。你这样刚入行的，我真是不太建议来夜班，白班钱是少了点，好歹安全、不，至少自己心里能轻松点，你别觉得我骗你，晚上拿外卖和晚上搬遗体可不一样啊，不要高估自己的胆量，以前我们这还出过……”

　　“得了，你个做白班的少在这插嘴，不差这一个人，那晚上你来顶上？最近馆里缺人缺得厉害，来应聘的都少，他走了那你就得顶班。啊？小子，大冬天下水捞人，胆量不错啊！很有勇气！”虽然好像是夸赞但叶清一听着总有些别扭的粗粝声音在耳边炸开，能赶上叶清一大腿的胳膊重重往他肩上压住。

　　叶清一冷不丁被拍了个趔趄，立刻回头去看——他感知里还真没注意到有这么个人靠近了。

　　一身腱子肉的彪形大汉见叶清一回头，又狠力拍拍他肩膀，哈哈大笑：“看不出来你这小身板居然力气还不小，胆子也大，以后夜班你就跟我混了！我姓毛，别人都叫我毛哥，你也跟着这么叫就行了！以后有不懂的尽管问我！我毛哥别的不说，就是讲义气！”

　　叶清一呵呵笑了两声，不动声色从他胳膊底下钻出来，捂住肩膀：“您下手还真是不轻啊，我这小身板再结实也遭不住。”

　　李洋翻了个白眼，收拾东西：“行，到交班的点了，我先走了……你可别什么都听别人忽悠，晚上活不见得少，事情可是真的多，先保护好自己再谈挣钱吧，这有些人呐，你都看不出是人是鬼！”

　　两人说话也是夹枪带棒的。

　　不等毛哥发作，李洋已经收拾完东西跑了。

　　“你别听他在那说什么猪话，长这么大个个子，胆子比老鼠大不了多少，偏还长了张博人信任的老油条脸……嘿，唯物主义的世界哪有什么脏东西！怂货傻鸟一个！”

　　骂完了还要用安南方言再骂一遍，叶清一没刻意去听骂了什么，可属实不是什么好话。

　　殡仪馆晚上的工作量不比白天小，好在没再有徐家那样蛮不讲理的单子，叶清一跟着毛哥出去跑了两趟，夜色已经彻底吞没天地。

　　休息室外的黑暗中亮起一抹星火，毛哥点了根烟低笑：“我就知道你是个有胆的，和李洋那种怂货不一样！困不困，要不来一根？”

　　一根烟塞到叶清一手里，尼古丁与烟焦油的味道在冬夜寒风中直往叶清一鼻腔里钻。叶清一不怕冷，可他厌恶这样会令他头晕目眩的气味：“不用，谢谢，我不会抽烟。”

　　毛哥仍用力把烟往他指缝里塞，嗤笑：“怎么可能不会，还有哪个成年人不会抽烟啊？不用和毛哥我假正经装客气，尽管拿着，那些家属也不会发现的，没点东西顶着，这一晚上可不好熬啊。赶紧的，不然就是不给我面子了。”

　　浓郁的烟味越发鲜明，不断刺激着叶清一的神经，让他几欲作呕。

　　“不用，我有点不舒服，在外面吹会风，你先进去吧。”叶清一不清不重拍掉毛哥的手，把烟扔回去，转身往树影中走，“好像快下雪了。”

　　被下了脸面的毛哥双眼睁大，双拳握起，似乎随时可能会给叶清一来两圈，最后却悻悻接回烟，骂道：“没眼色的□□崽子，装什么无辜，切……”

　　叶清一又看了他一眼，眉心蹙起，他刚才……好像在毛哥身上看到了两个毛哥？

　　寒风骤起，渐渐有细小的雪片飘下，落地化成一片泥泞，黑暗中火光又起：“喂，你吹风吹够了没，刚有个医院送过来的，赶紧干活去，你再歇就扣工资了啊。”

　　毛哥倚在门上，嘴角挂着一抹得意过头的笑。

　　不是什么好活。

　　虽然这一行接触的都是尸体，可到手的活也有好坏之分。在家正常衰老去世或者疾病发作猝死的尸体好下手，易搬运，没什么可指摘的，就算是好活，而徐老板那一具……正常来说其实得加钱，冬天捞一具已经泡发的尸体，还要保证尸体完好，没几个人能吃得消干。

　　才得罪了毛哥的自己只会被分配到状态更糟糕的尸体，而只要自己表现出那么一丝丝不对，毛哥就算是抓到了把柄。

　　叶清一当然也不怕这些人类才会重视的“把柄”，可就那么一会儿，他已经烦透了其中的弯弯绕绕。

　　烦透了，然后还要忍着，不能动手。

　　杨媛媛可真会给他找麻烦，原来特保局员工的高工资真是辛苦钱，不断改变身份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这任务难度非常人所能及也。

　　“喂，喊你呢，楞个屁啊你，能不能干能不能干，不能干就滚蛋，别以为你是副馆长招进来的你就有特权了，我呸！”毛哥得意洋洋，叶清一已经闻到了冰冷空气中夹杂着消毒水味的血腥味道。

　　有些腐败感，又碎成了一片一片，叶清一脑子里已经勾勒出了尸体的大致形貌，出车祸而死的孕妇，骨肉都已化为血糜。难怪毛哥要催着自己去，心理承受能力差一点的人碰到这尸体怕是能隔夜饭都吐出来。

　　偶尔从门口路过的人最多只是看满脸得色的毛哥一眼，然后视而不见，行色匆匆。

　　叶清一连多给毛哥一个眼神都不愿意，顺着血腥味走了。

　　殡仪馆是阴阳混杂之地，灵气混乱，让惨死的尸体在这久留可不好。

　　毛哥见叶清一慢慢远去不为所动的背影，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

　　越是靠近，血腥味就越发浓郁，没有活人的气息，灵车开回来后负责搬运的同事就有事离开，留孤零零一具尸体在灵车上。

　　只有尸体，没有家人，原因不明，医院联系不上死者家人后也不可能让尸体长留太平间，出具死亡证明后就让殡仪馆来接人了。

　　还有在世亲友陪同的尸体可落不到叶清一这里，不说其他，正常情况下一个搬运工根本没法抬走担架，毛哥敢让叶清一一个人来接死者，他自己就要先被死者亲友投诉开除。

　　不论活人死人，都不过无权无势被人欺。

　　尸体被裹尸袋裹着，但或许是已经离开的同事的粗心，或根本就是不在意，包裹手法十分粗糙，隐约可从缝隙中看到缝合粗糙的残肢，血腥味隔着口罩也让人头昏脑胀。凝结后又遇热融化的冰水混合着暗沉的血滴下，顺着担架，慢慢淌至叶清一脚边。

　　叶清一面无表情地看着暗红血水试图沿着缝隙钻进防护服里，动了动脚，踩住：“站起来。”

　　【……】

　　浓稠的血水绕了个弯，在叶清一背后聚成一滩，血水中倒映出一个面色青白的孩童，伸出一只短胖的小手触碰叶清一脚踝。肩膀上一片沉重的寒凉淌过，凉意深入骨髓，如万千冰针扎入，几乎让人动弹不得。

　　【……我好痛……】

　　【嘤。】

　　脚踝上的冰冷之感几乎让他失去知觉，仿佛已被融化。

　　【我好冷啊，我好痛啊……你压到我了……】

　　叶清一眼睛都不眨一下，五指从虚空中抓出一大一小两天难以名状的东西，轻声问：“为何还滞留于此，徘徊不去？”

　　两团东西颤了颤，发出含糊不清又微不可闻的声音：【我冷……我痛……】【嘤……】

　　然后她们脱离叶清一的掌控，化成一个只到叶清一腰际的女子，背后趴伏着一个瞳孔纯白的婴儿，同样满身血污。

　　“站起来。”

　　女子半伏这抓住叶清一裤脚——尽管只能抓住一片虚无，不断低语：【可是我好痛……好痛……我站不起来……我的孩子……】

　　灵车外有人经过，声音穿过车厢，有些模糊不清：“什么声音，怪阴森的，车怎么停在这了？还好现在是晚上，白天被人看见了又得吃投诉。”“就是因为是晚上才敢停这，这我和你说……毛哥又磋磨人呢好像是，今天白天才来报到的新人，这一天天的，晚上又，哎……”“走了走了，注意着点别让人听见了，祸从口出祸从口出……车真不管了？司机呢？”“毛哥要怎么样，你说呢，快走吧，过会儿说不定有人来了……”

　　叶清一垂目，女鬼腰下的大腿荡然无存，鲜血淋漓，上半身的羽绒服破破烂烂，破口中飞出羽绒，沾满血迹，还有车轮碾压过的污渍，羽绒服下的肚腹却是空瘪的。

　　她站不起来，死亡那一刻的恐惧已经在魂魄中定格，即使死魂没有身体，更无须借助身体站立，死亡在她魂魄上留下的刻痕也让她在没有外力帮助的情况下难以自立。

　　叶清一送了她一点精纯的灵气，赠予后剔除了个人烙印的灵气毫无芥蒂的与女子融为一体，幻化成新的四肢。沾染了血污的绒羽重新变得雪白，皮开肉绽的伤口平复为光滑的肌肤，分散而混乱的鬼气一点点被理顺。被一同理顺的还有女子的神志，不断滴落血泪的双眼露出黑白分明的瞳仁。

　　“清醒了吗？”

　　魂魄愣愣看着叶清一，鬼婴乖巧地爬进她怀里，打了个哈欠，蜷缩着闭上双眼。

　　“清醒了？”

　　“醒了……谢谢你。”她有些不安地看看自己完好如初的全身，又看看安然躺在她怀里的孩子，“我……死了？”

　　“嗯。”

　　车厢里翻滚的血水回到她身上，于是车厢里又是干干净净一片，金属在灯下折射出森冷的光，一分钟前的一切犹如幻梦。

　　女子抱着鬼婴又哭又笑：“我死了，原来我死了……啊。谢谢你。”

　　“你还不走吗？”叶清一问，“你希望怎么对待你的身体？还有没完成的心愿吗？”

　　女子小心翼翼掀开裹尸袋看了一眼，吓得赶紧闭眼，害怕地说：“我……我也不知道……随便吧，我也没有亲人了，本来就无牵无挂。呜，宝宝不哭……”

　　鬼婴看到母亲破烂的身躯，大哭不止。

　　“好。”叶清一按住尸体还算完好的脖颈，灵气缓缓流淌，破碎的肢体稍微有了些人样，不再像之前那样难以入眼了，女子感恩，又向叶清一再三道谢。

　　叶清一抬眼看她：“你们还不走吗？”

　　“走……去哪？阴曹地府吗？可我也不知道怎么去……”女子迷迷糊糊，“不都说，得有个人来带走吗……你是带走我的人吗？”

　　叶清一轻笑：“我可不是……你该去那里。”

　　不知何处升起幽蓝的光点，汇成摇曳的莲海，延伸出无尽的长路。

　　“原来我该……去那里……”女子喃喃，鬼婴发出若有若无的咯咯笑声，陪她踏上漫漫长路。

　　“……再见。”

　　叶清一掌心抹过她额头，不知何时睁开的、黑白眼球边溢出血丝的眼睛便被眼皮覆盖，安然阖目。

　　一片如雪花般的碎片从女鬼离开的地方落下，叶清一握在手里，一股从未感受过的力量便从碎片中迸发而出，流入叶清一的灵气循环。

　　不必冥思苦想，叶清一自然就知道这是“鬼核”。鬼的核心，力量却是纯净的，鬼自愿抛弃鬼核后踏上轮回，只余带有纯净灵气的鬼核。

　　听上去很合理。

　　无害的鬼核老老实实黏在叶清一手上，即使不把注意力放在它身上，它也不会掉下去。没有多余存在感、不需要主人分出多余心神就能自己把事办好的小东西，看起来绝对无害。

　　叶清一试图将它摘下来，鬼核发出奇怪而轻微的震动，十分抗拒，而鬼核中流出的灵气与叶清一自己的灵气混在一起，更是密不可分。

　　叶清一又下意识知道，如果强行分开，可能会很痛，可能会受伤。而放任鬼核与自己相连，不会有任何害处。

　　哪来那么多“下意识知道”。

　　叶清一冷笑，灵气游走于天地间，来去自由。即使是带有个人烙印的灵气，在离开烙印者后也会在一段时间后自然散去烙印。它能被任何生灵利用，但它不属于任何生灵，自然也不会对任何生灵造成束缚。

　　一个鬼核，凭什么觉得能束缚自己？而且……过往的千百年里，在幽冥界还不曾化为断壁残垣的时间中，两界日夜来来往往的万千鬼物，从未有过什么“鬼核”。

　　鬼说白了就是魂魄在幽冥界法则下的显化，魂魄再细分，细分到最后便是灵气。一口孟婆汤下肚，带着烙印的灵气被洗去，只留干净的魂魄重新组合，然后回到人间。

　　鬼核带来的灵气被叶清一剥丝抽茧，一点点与自己的灵气分离，很痛，但还在叶清一忍受范围内。他听见鬼核带着惊恐与害怕的呜咽，轻笑：“你有自己的意识？”

　　鬼核不发出声音了。

　　“啊……我想想，你总不会是想说，因为有你，她才能化鬼吧？幽冥界崩塌，法则受损，生灵死后不再化鬼，只有残魂自发进入莲花台。刻在本能里的东西，被你一搅和就忘了？那可见你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鬼核连一点气息都不再散发了，纯粹把自己当个死物，叶清一把这一小块碎片夹在指缝中把玩，只觉它其中蕴含的能量陌生到令他胆战心惊。

　　“喂，这车怎么还停在这，新来那个进去是不是……得有一会了？连门都没开？”

　　车厢外交谈声模模糊糊传来，之前经过的两人去而复返。

　　“一个人不好办吧，那具……”

　　“怎么？”

　　声音压得更低：“听说是和家里断绝了关系私奔来的，又被男人抛弃，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就被车撞死了，死不瞑目，怨气那叫一个重啊！”

　　“你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

　　“嗐，家里和医院有点关系，你就别问这么多了，你也不看看这是哪，还上班呢，说多了不怕……”

　　“也是可怜人啊。你现在忙吗？”

　　“我忙我还和你说闲话？”

　　“那去搭把手呗？”

　　“虽然不忙，但好像也没这么闲。”

　　“好歹是新同事……不能刚来就出事啊。再说这一身细皮嫩肉的，指不定就是哪家的小少爷来体验生活，真出事了……”

　　“行行行，你说的都有道理。”

　　两人窃窃私语时，叶清一面无表情打开后箱门，两只手打横抱着担架下来了。

　　“我一个人两只手，只能这样。虽然不符合流程，但也没有侮辱尸体。”叶清一还象征性地给给瞪着眼的两人解释了一下。

　　“没、没事……哎你赶紧过去吧！”那个说八卦消息的声音有点结巴，“你第一天来，认识馆里的路吧？不认路的话千万记得找人！别自己看着地图乱跑，咱们这建筑有点年头了，构造和这些年的新建筑不一样，自己跑容易跑丢，不认路一定要问人，至少打个电话明白吗！打给副馆长，他会接的！”

　　虽然可能有点八卦了点，却没什么坏心，叶清一自然也愿意承这份情，点点头走了，还不忘叮嘱一声：“你们也注意，别让毛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