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易水溯流

91、病

　　叶清一找了条河岸一坐一晚上，大半夜没人倒是还好，等天亮了，社畜都开始上班了，路过的人车都得多看一眼，生怕坐在河边的人一声不吭就跳了。

　　城管来赶人，叶清一左耳进右耳出，换个地方继续坐着。虽然答应了杨媛媛去做文职，但身体不听使唤，连一个手指都不想动弹。

　　【叶道友，你现在身在何处？】

　　不知道是谁接进来他的灵气丝，隔空和他对话，但叶清一不想理。

　　灵气丝动了动，换个方向继续骚扰：【叶道友，叶道友？】

　　没完没了，看阵仗是不接通不罢休。叶清一不堪其扰，回了一个字：【谁？】

　　【……你你你，我不和你计较，我……】

　　【走开，我来说！】另一个声音顶替上来，【我是兰珈，来市一，我已经喊了主任了，就叶老师你这一直联系不上。】

　　【……？】叶清一没出声，疑惑随着灵气丝传达得明明白白。

　　【你没感觉到吗？萧尘说你们有契约，不应该啊？反正你快来！云先生出事了！具体经过之后再和你说，萧尘说通讯维持不了多久，你是他的契约者，你应该最清楚他的情况，主任只是喊过来以防万一签字的！】

　　【什么？你说清楚！兰珈？兰珈！】

　　兰珈一口气说完，然后灵气丝就断了。叶清一没法反向定位萧尘和兰珈搅和在一起的灵气，只能回想市一的位置，然后撕开空间裂缝，传送。

　　兰珈和萧尘两个人在重症监控室外一个站着一个蹲着，杨媛媛行色匆匆赶来，于是重症监控室外蹲着的人从两个变成了三个。

　　“主任，你确定要和我们一起蹲着吗？那边有座位，你这样可能有点……不太好看。而且主任你脸色好差啊，我刚刚已经通知了叶老师，如果真有什么万一，叶老师也能签字……吧？”

　　兰珈摸摸嘴角，总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点不太吉利。

　　杨媛媛叹口气，拿出梳子蹲地上整理自己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梳出点人样才道：“不是签字的问题，如果不是你们发现，并且已经送去了重症监护室，云先生应该由我负责转院的。云先生这什么情况，你们和我说说。哦对了，下次还有类似的情况先通知我，叶老师没合法证件，签不了字。”

　　兰珈小声嘀咕：“这种事还有下一次？”

　　“你说什么？”

　　“不不不，我是说……等叶老师来了再一起说吧，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哎，叶老师这不来了。”

　　楼梯间走出一个单薄的身影，脸色有些苍白，正是叶清一。

　　“主任。”叶清一点一点头，看向兰珈，“怎么回事。”

　　兰珈：“我昨天晚上值班，早上下班的时候萧尘说附近有异常灵气波动，最后找着找着就在静谧门口找到了云先生……准确来说我和萧尘不是最早的，我们到的时候秦日扬已经在了，也是秦日扬和我们一起把云先生送过来的。”

　　叶清一皱眉。

　　杨媛媛薅了两把头发：“静谧？小秦怎么会去那里？”

　　兰珈耸肩：“我是下班会经过酒吧街，秦日扬嘛，我就不清楚了，我和他也不太熟。他不是安南人吧？之前不是从郁州那边调派过来的么。”

　　“不是，调来安南之后就住员工宿舍了，难道他昨天晚上就在静谧？”

　　兰珈：“不知道，反正云先生昏倒在地上，萧尘说云先生的灵气回路完全乱了，生命体征也很弱，他不敢救。秦日扬就在边上，我熬了夜本来就困，干脆让秦日扬开车把云先生送来市一了。哦我想起来，秦日扬说，他也是在上班的路上……他从酒吧出去上班啊？”

　　杨媛媛叹气：“万一呢，毕竟局里原则上是不干涉员工私生活的，如果只是下班和朋友喝酒呢，不影响上班的话，也不能管啊。”

　　喝酒喝通宵，这话说出来其实没人信。

　　“送来市一的时候云先生生命体征都要没了，直接就送进了重症监控室……叶老师，你的契约有反应吗？”

　　杨媛媛也道：“如果能提前确认部分情况的话，我就联系转院了，当然，前提是情况稳定。”

　　叶清一按住心口，只觉得喉咙堵得慌，重重呼了几口气，没说话，也说不出来。

　　萧尘有点诧异地抬了抬头，又立刻低下去。

　　重症监护室门开了。

　　“医生？情况怎么样了？”上一秒还蹲在地上的杨媛媛身下仿佛装了弹簧弹射起步，窜到医生面前，看上去比叶清一这个正经的契约者还担心云浥川。

　　医生脸色凝重，话语同样不容乐观：“只能说情况暂时稳定了，但只是暂时。病人现在的问题是全身器官因不明原因急速衰竭，即使用仪器暂时替代器官使用，本身器官衰竭造成的损伤与衰竭趋势却无法逆转。这样的病例在全球都非常罕见，并没有有效治疗手段，只能保守治疗。即使手术移植全身器官也不确定是否能阻止衰竭趋势……节哀。”

　　杨媛媛晃了晃，立刻镇定下来：“请问转院需要什么手续？”

　　医生推了下眼镜：“等再观察几个小时就可以，但作为医生，我并不推荐贸然转院，病人现在的身体很脆弱，经不起折腾。转院时出现意外情况，我院是不负责的。”

　　他扫了眼几人：“你们这里有他的家属吗？”

　　杨媛媛摇头：“我们是他同事。”

　　医生叹了一声，云浥川的病床被推出来，床上的年轻男子紧闭双眼，肤色是说不出的苍白。

　　“先转入普通病房观察，等情况完全稳定后就可以转院了。这位……女士，如果现在完全能由你做主的话，请您跟我来一下，有些告知需要您签字。”

　　叶清一紧跟着病床进了普通病房，兰珈跟着叶清一一起进去了，萧尘一个人杵在门外，觉得自己像个二愣子。

　　兰珈抬起了手有放下，最后也是道：“生死有命，节哀。”

　　叶清一只觉得胸腔里有东西跳得很快，快到仿佛要蹦出来。

　　灵鲵一族心跳都很慢，这么快的心跳，简直整个人都要随心跳炸裂开来。

　　不安。

　　叶清一手指在云浥川面容上徘徊许久，终于指尖还是落在眉心，奇怪的灵气回路从指尖反馈回来，乱成一团乱麻，毫无头绪，更不知道该从哪里解开。

　　“……叶老师，叶老师？你清醒点，叶老师？”

　　有个人在摇他胳膊，朦胧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将他拉回现实。

　　“叶老师，您收着点，眼泪，诶眼泪擦一擦……云先生还没醒呐！”

　　有水珠从眼眶中滚落，叶清一怔怔看着白色被套上洇出一点点湿痕，擦掉。

　　心乱如麻、不知所措的情绪多年后再一次降临在他身上，比苏醒时发现与世界脱轨更茫然。

　　“叶老师你……云先生的灵气好像没那么混乱了，应该还有救吧？”

　　叶清一拳头带起拳风，最终在枕头边缘无力地落下，低声道：“不是衰竭，云浥川……要撑不住了。”

　　“啊？”兰珈还是懵的，“器官再这样衰竭下去，肯定撑不住啊，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不，你不懂……”

　　“我们两个是不懂，云浥川的灵气混乱程度似乎直接与身体稳定度相关？你来之后他灵气就开始逐渐稳定，身体状况也跟着稳定。你明明是直接撕开空间裂缝来的，为什么来得比杨主任还慢？你不是他的契约对象？”

　　叶清一眼珠血红，轻声道：“我来时传送错了好几次，定位被干扰了。”

　　虽然撕开空间裂隙不是难事，但连续多次，即使对叶清一来说也是很大的负担。

　　“被干扰啊……能干扰到你的影响。”萧尘有些意味深长道，“确定不是云浥川本身灵气过于混乱，混淆了你的感知的问题？乱到我都不敢下手，害怕自己也被卷入混乱……”

　　银杏是相当稳定的生物，从基因到灵气回路都保持着高度稳定。这种稳定甚至称为固执更合适些，即使萧尘沉睡八千年，从没在主观意志上对分枝进行管理，被迦陵频伽传播出去的分枝也能在这种刻入骨子的固执中与本体保持一致——物理层面上的核子与灵气层面上的污染都无法对分枝的构成造成半点影响，即使短时间内出现混乱也很快就会被纠正，它只有枯荣，但从无变化，仿佛已经与世隔绝。这样毫无变化的固执实在太过稳定，以至于让人类科学家头疼银杏的种群多样性，总担心因为某种病毒而全军覆没。

　　而稳定至斯的萧尘居然说，担心被云浥川紊乱的灵气污染 。

　　污染。

　　叶清一眯起眼，给云浥川掖好被子，轻声问萧尘：“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不过是提醒你一下。”萧尘倚门而立，漫不经心，“你可别让自己也被污染了。”

　　“咳咳。”兰珈咳嗽两声，萧尘立刻没了闲散的样子，紧张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最近降温受凉了？”

　　兰珈摆摆手：“没事，就是有点想喝水，你看我下班到现在也这么久了……”

　　他在萧尘之前开口之前拉住叶清一：“叶老师，能不能陪我去买瓶水？我请你喝可乐。”

　　叶清一：“……？”

　　还没等他想明白，就被兰珈半拖半拽着拉出了病房。

　　兰珈从自动售货机里拿出两瓶冰可乐，丢一瓶给叶清一，先猛地灌了一口才舒口气。

　　叶清一捏着冰可乐，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兰珈帮他开了，找个地方坐下，似乎想说什么。叶清一也坐下，皱眉抿了口可乐，慢慢道：“特意喊我出来，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兰珈立刻坐起身，又神神秘秘拉着叶清一进了没人的楼梯间，低声道：“现在应该没人了，叶老师我和你说，秦日扬在我和萧尘之前发现云先生的吗……我直觉秦日扬不怀好意，不是说他到底是不是个好人，能进部门肯定通过了审查，只是我感觉，要是我和萧尘没来，他想对云先生做点什么，想做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没敢和萧尘说，就是我的一种感觉，叶老师你听听就好，千万别因为我一句话去找秦日扬麻烦，这点同事情我还是有的。”

　　这同事情掺了多少水叶清一不知道，但兰珈肯定不想和同事翻脸，省得见面左右不是人。

　　叶清一在思索兰珈的直觉有多少可信度。

　　“叶老师，你不信就当个笑话听，听完就过了。我们出来的时间有点长了，先回去，再不回去萧尘要出来找我们了。”

　　兰珈缩着头拉住叶清一快步走出楼梯间，回到病房时萧尘正站在门口，一脸不耐。

　　“怎么才回来？没我的份吗？”

　　兰珈：“抱歉……忘了，下次一定。那边饮水机我给你接点热水吧。”

　　萧尘垂目：“没事，我也不是很爱喝，太甜了。”

　　叶清一觉得或许该把他们两个请回去，兰珈值班了一晚上，一定很累了。

　　杨媛媛步履匆匆赶过来，手里攥着几张纸，一过来就问：“情况怎么样，稳定了吗？转院手续已经办好了。你们几个怎么全在外面，不进去吗？”

　　叶清一点头，轻声道：“基本稳定了，混乱的灵气也开始恢复了。现在就转院吗？”

　　杨媛媛打了个电话：“那就好，他们马上过来接人，先给云先生收拾一下吧，我进去看看。”

　　叶清一满脑子都是兰珈的话，魂不守舍的跟着杨媛媛进去了，正好看到云浥川慢慢醒转，双眼无神地转动，徘徊许久才转到自己这个方向。

　　“清一，你来了。”他的声音很轻，过了一会才继续说，“主任，兰珈，萧尘，你们也在。”

　　“好了好了，我的云先生诶，你就别说话了，还嫌你身体不够差吗。身上有哪里不舒服？”

　　云浥川缓缓摇头，自己拔了输液针，摘掉氧气面罩，支撑着坐起来：“还好，就是眼睛有点模糊，看不太清，不要紧。”

　　萧尘：“怎么，你好像一点也不意外？”

　　云浥川按着胸口吸了好几口气才说：“自己的身体总还是有点数的，稳定下来就没事了。主任，你安排了转院？不用了，回去吧。”

　　杨媛媛迟疑道：“可是你的眼睛……虽然你的情况暂时稳定了，但出院怕是不合适。这次是运气好，正好被小秦他们遇到，可不是每次都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我比医院与仪器更清楚我的身体，在医院多留也不会对身体更好，反而耽误工作。”云浥川开始在床边到处摸索找衣服，慢慢给自己穿上。动作越来越流畅，最后穿上鞋子，扶着栏杆站起来。

　　“回去吧。”

　　云浥川准确无误地搭上叶清一手腕。

　　杨媛媛虽然还担心他的身体，可竟然生不起反驳的念头，只能点头，然后给他办出院手续。

　　【不要走了。】

　　叶清一抽不出手腕：【你去静谧，是为了找我？】

　　回应他的是更有力的紧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