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易水溯流

88、不想当漂亮姐姐的麻雀

　　摩托绝尘而去，叶清一跟在后面闲庭信步，慢慢走入一条在黑暗中闪烁着红红绿绿的霓虹灯光的窄巷。酒气与脂粉气混杂着扑面而来，让叶清一忍不住皱了眉。

　　气息驳杂，五蕴尘浊之气格外炽烈，比叶清一曾路过的秦楼楚馆勾栏瓦肆更甚。五浊之气会污染灵气，说白了，在叶清一感知中这就是个大型垃圾场，堆满会祸害灵气生物的垃圾，且经过了提纯——叶清一的手蠢蠢欲动，怕自己会忽然忍不住把整条街的建筑都给拆了——那可真是糟透了。

　　叶清一的目光在那些五光十色的招牌上流连，难以想象也不过千年，人类产生的五蕴尘浊能比上古至今百万年还多。

　　离谱。

　　徐二如果要进的就是这种地方，那自己可能就得爽约了，或许有什么神兽或妖族会喜欢这种地方，但他绝不在此列——其实就连“或许”的可能也太小，在五浊之气太重、会损害修为的地方流连，根本就违背本能也违背理智。

　　不过说回来，幽冥界相比之下倒是干净，荒芜是真荒芜，好的坏的一并消失，什么也没有。

　　叶清一忍不住琢磨，他明明记得——如果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幽冥界曾经并不是没有五浊之气。生灵五蕴炽盛，甚至死后执念随魂魄一起入幽冥。幽冥是人间的倒影，而在忘川水中走过、莲花台上停过、喝下那碗孟婆汤后，五浊之气便会被消解。五蕴五浊从心而起，心静而寂后，五浊之气就无所依附，然后消失。

　　幽冥界已崩毁，但轮回还在继续，残魂还能进入幽冥，没道理五浊之气却不存在。

　　……简直像是有人刻意剥离了五浊之气，只让这些污染留在人间。

　　徐二的摩托隆隆开过酒吧街，没在任何一家店面前停下，让叶清一稍微松了口气。摩托开入一条更幽暗的小巷，霓虹灯光远去，喧嚣同样远去，小巷竟显出一些别致的幽静。

　　“嘿，叶白前辈，我们到了。”徐二停下摩托，摘下头盔，深深吸了几口冬夜寒凉冰冷的空气，“呼，这里舒服多了，真是……每次要从前面经过都让人难受得要死。您等会儿，我去停车。‘静谧’这破路修的，非得给停车也提高难度吗？”

　　“静谧”是酒吧的招牌，米白色灯光柔和明亮，或许是隔音做得好，叶清一不刻意去听，也听不到太喧闹的声音，很符合“静谧”的气氛。

　　而“静谧”大门前没给豪车留下位置，停着的全是自行车、小电瓶与摩托，其中还歪七扭八穿杂着一些更非主流的交通工具，但总而言之，都是小型设备——一些很有特色、也很贵的小型设备，主人多半也是徐二这样的富二代。

　　徐二吭哧吭哧推着他的机车找地方停车去了，“静谧”门口晃出来两个保安，并不与不是熟面孔的叶清一交流，只沉默地与他对视。

　　“叶白……咳，前辈我这么叫行吗？一直叫前辈就太奇怪了。”徐二停好了车，热得满头是汗，见叶清一没说不行，就抖抖衣服引着叶清一往里走，一边给叶清一解释，“老板不喜欢太吵闹的环境，所以这里保安很少说话，要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岗前培训很不错……两位，我也是熟客了，拦我干嘛？”

　　本来应该放行的保安一左一右拦住叶清一和徐二，主要拦截目标是叶清一。

　　左边的保安摇头：“徐少，您可以进去，这位不行，静谧没有他的注册信息。”

　　右边的保安滑动平板：“刚刚紧急调用了……您身边这位，在全华夏任意一家会员制俱乐部都没有注册信息。或者您可以为他担保？直接进是肯定不行的，注册请往这里走，电子证件就可以了。”

　　徐二小声嘀咕：“你们静谧的规矩真是……叶白？担保资金我替你出就行了。”

　　叶清一摊手：“不是钱的问题，没带证件。”

　　比没带更合适的说法是，根本没有。特保局对特殊物种有一系列完整方案与措施，绝不会让从特保局和暗间出去的妖族在融入人类社会的过程中产生任何问题。

　　叶清一主动拒绝了这个待遇。对刚成妖的小妖来说融入人类社会必不可少，叶清一自己就没这个必要了，人类世界没有什么东西对他来说是必需品，会发生这种情况也远超预料之外。

　　“啊这……电子证件也可以啊，手机呢？”

　　叶清一继续摊手。

　　“哟，徐二，哥儿几个都等你呢，你今天怎么带新人来了，不进来在门口磨蹭什么？”

　　徐二觉得自己很难解释这个情况，但不甘沉默的嘴自己发出了反驳：“去你丫的刘病秧，我带个人过来你管的着？你自己不也带了人过来，你又找了谁家的姑娘？鸟呢？”

　　刘病秧嘿嘿笑了一声，笑得神秘兮兮的：“之后你就知道了，哦，我明白了，你边上这位没注册过，进不来吧？好办，我和你一起担保，是不？”

　　左边的保安让开路：“刘少徐少你们两位都能担保的话，请进。”

　　叶清一只觉得莫名其妙。

　　人类不讲道理的规矩……忒多。

　　刘少带着一个高挑的女子走在前面，徐二小声和叶清一嚼耳根：“您可别和我一样叫刘病秧，他在家行三，叫刘三就成。他就是说自家鸟成了精的那个，奇了怪了，鸟呢？就他那狗德行怎么没时时刻刻挂身上逢人就炫耀，不对呀，而且他这个时候和我们聚，从来不会带无关的外人。圈里……我没听说过有这么个姑娘。”

　　叶清一暗道你声音再大一点，刘三就该听见了。

　　跟着刘三的高挑女子回头，向叶清一露出一个笑，徐二眨眨眼，女子已经又把头转了回去。

　　“诶……？”

　　“徐二少，哥儿几个都到齐了，就等你呢，请吧？”侍者推开包间门，刘三语调颇有些奇异地说道。

　　“你们就这么不讲究，这样的……隐秘的大事，放在酒吧里说，你们几个自己家里都不缺这一套两套别墅吧？”叶清一捅捅徐二。

　　徐二小声回道：“自己家里的别墅要做点啥怎么瞒得过家里人，被发现了，这不得皮都剥掉一层。静谧是个好地方，口风严着呢，即使听见不该听的也不会多说一个字，还是比家里舒坦。”

　　他的声音压得低，但空间就那么大，包间里已经喝起酒来的几人都听见了，深以为然地一致点头，目光不住在叶清一身上扫过，嘴里还要起哄：“刘三带了人，徐二少您也带了人，一个美女，一个帅哥，哎哟……人都齐了，三儿你的鸟呢？快给兄弟几个看看。”

　　流连的目光颇有几分暧昧，换成别人可能这个时候就忍不住要走了，但叶清一随便他们几个打量，不管什么样的人类目光对他而言都不值一提。

　　“去去！你们都什么眼神？收着点都，这位和你们在外头养的那些可不一样，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叫叶白……就成。”徐二皱眉，看上去倒不那么青涩了。

　　“嘁……”

　　徐二警告了后形形色色的眼神总算消失了，刘三接过一杯调好的酒，半瘫在沙发上舒坦地叹口气，抿了口酒。另外几个不敢多问什么，徐二胳膊肘捅他：“刘三，别耽误事。”

　　刘三搂住跟着他来的女人，笑得暧昧：“雀儿，喊你呢。”

　　女人柔柔应声：“是，少爷。”

　　徐二眉头皱得更深了，叶清一不着痕迹地扫视着她，总觉得她不太对劲。

　　总不会她……是暗间逃出去的那只麻雀吧？

　　下一刻女人就变成了一只小鸟，棕褐色羽毛，灰扑扑，不起眼，只是比普通麻雀要大上一圈，是一只肥美的鸟，下锅大概很香的那种。

　　除了体型略大，这就是只标准的麻雀。

　　刘三得意洋洋：“雀儿前段时间飞丢了，我都以为这么小一只麻雀肯定要没命，结果世事就是那么巧合，雀儿不仅没死，还得了机缘成精了！我这不赶紧喊哥儿几个来了？够意思吧！”

　　徐二的目光在刘三和雀儿之间徘徊，不可置信地道：“你昨天打电话的时候才说成精，今天你和我说都能变活人了？你吃了生长激素都没那么快！其实你是请了个魔术师逗兄弟几个玩儿是吧，是吧？”

　　边说着，目光又转向叶清一。

　　雀儿的豆豆眼闪烁着的狡黠的光，鸟喙一张，开口了：“我是雀儿，妖族偶得机缘又天赋异禀，那一夜之间成妖化人也算不得什么。魔术？那不过是障眼法罢了，如何能与灵气驱使才能用出的法术相比？”

　　高傲之意尽显，完全不像一只才成妖的麻雀妖会说的话。

　　几个没接触过妖的年轻人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意识，围着雀儿叽叽喳喳问这问那，只有徐二执拗地看着叶清一，要一个答案。

　　叶清一把玩着那根细细的麻雀绒羽，低笑道：“机缘？”

　　雀儿奔着后退一步，展翅欲飞。

　　刘三拍案而起：“叶白，你什么意思？我看在徐少面子上不说什么，今天之前，圈子里可从来没你这号人。不懂装懂？在我面前拿乔，可是要做好死无全尸的准备。”

　　雀儿翅羽扇动，窗棂打开，半个身子已经飞了出去，又被不知名的力量弹回。叶清一好整以暇地捏住雀儿伶仃的双脚，轻笑着重复：“机缘？”

　　“妖族各有机缘，难道你要硬抢？！”“你是谁！把雀儿放开！”雀儿拼命拍打翅膀，和刘三异口同声道。

　　“我倒不知道有什么机缘能让一只麻雀……直接改了种族，不妨说来听听是什么机缘，你说对不对——迦楼罗道友？”

　　指尖的绒羽被火焰席卷，灰扑扑不起眼的毛一瞬间就被烧了个干净，灰烬下是如黄金般灿烂的细羽，在灯光下反射出冷厉的金属光泽。

　　“叽——啾啾啾！啾啾啾啾！”雀儿扑扇着翅膀，羽毛都快摩擦起火了，逃不出叶清一掌心。

　　“你干什么，松手！放开雀儿！”包厢在一瞬寂静后陷入了混乱，刘三扑过来要抢鸟，被叶清一抡指挥开。

　　“雀儿？你连他是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护着他。如果看清他的真面目，你可别哭都哭不出来。”叶清一手中多了一根细绳，像绑风筝一样绑在雀儿腿上。

　　雀儿重新变为高挑的女人，又从高挑女人变成一只金色小鸟，人面鸟身，鸟喙尖长，瞬间就失去了麻雀圆润可爱的感觉。

　　“迦楼罗道友，怎么与人类混居一处了？人族血肉可不好吃。”

　　迦楼罗一字不发，怒视叶清一。

　　叶清一并不在乎迦楼罗的反应，自顾自道：“从特保局逃出来的麻雀……道友你藏得太好，一开始我都没发现你不是麻雀。这能力屈尊于一个普通人类，不是太浪费了吗？”

　　迦楼罗气得全身羽毛都炸开，成了一个金色毛团。

　　被迦楼罗本相吓到的几个附加少爷中，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小心翼翼问：“……迦楼罗，那个什么，吃毒蛇最后自焚的神鸟？刘三，不是你养的麻雀吗？怎么回事啊到底。”

　　刘三骂道：“反正我养的时候就是麻雀，刚捡回来的时候就拇指那么大点，我怎么知道为什么会忽然变成那什么迦楼罗？”

　　“很简单啊。”叶清一伸出一根手指逗鸟玩，“被掉包了嘛。”

　　“呸！谁知道是不是你在搞鬼！雀儿左边翅膀下有一根灰色特别明显的羽毛，右脚趾上有一个旧疤，我记的清清楚楚！拿什么来掉包？”

　　“特征都一模一样？那你的雀儿怕是真回不来了，迦楼罗道友，麻雀好吃吗？竹叶青的半颗心好吃吗？我想想，你从墓中逃出来后就附身雀儿了，对不对？没想到逃出来又被特保局抓了回去。可事情偏偏就能这么巧合，佘摧灵气失控，又给了你逃跑的机会。啊，真是好算盘。”叶清一面无表情地捧哏，两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金色小鸟，满是可以随时捏死他的威胁，“人前显圣，就要做好被拆穿的准备。迦楼罗道友活了这么多年，应该也懂这个道理吧？”

　　迦楼罗终于疯狂挣扎起来，尖声大叫：“你到底想干嘛！那只小鸟吃就吃了，早就骨头都不剩了！你难道还有为一只凡鸟打抱不平吗，放开我！”

　　刘三深吸了几口气，让叶清一意外的是，他传达出的情绪并不是宠物被吃了的愤怒，反而是更微妙的遗憾与嫉妒混杂在一起，发酵出奇怪的味道。

　　叶清一敲打他：“喂，虽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不建议你报抱太多不切实际的希望。至于你的鸟……那实在抱歉，给它吃完了，吐不出来了，最多只能再还你一只相似的宠物。”

　　刘三嘻嘻哈哈笑起来，似乎又完全不将这让自己出洋相的一幕放在心上：“怎么会呢，一只小鸟，没了也就没了，能亲眼看见……那才是运气好。小小一只麻雀能成为迦楼罗的口粮，哪怕只帮上一点忙，也是它鸟生的福分了。”

　　叶清一明白了，古怪地笑道：“她？不是她，是它。人族的语言还真是……哈哈。可别怪我没告诉你，迦楼罗都是无性别的生物，湿卵胎化，繁衍后代的方式与人族并不一样。它变成女性的样子或许只是有利可图，毕竟按照人类对性别的划分标准来看……它应该更偏向雄性吧？毕竟它的灵气波动是这么告诉我的。单纯的孩子，不要被迦楼罗的皮相骗了哟？”

　　迦楼罗不满叶清一的话，倒着扇翅膀挣扎：“啾——喜欢漂亮姐姐有什么错，我乐意幻化成漂亮姐姐又有什么错，不想当美女的麻雀不是好迦楼罗！我只是完成了这只小麻雀的临终心愿——既然吃了它，这点小小心愿我还是会满足的！你放开我！”

　　“哦？”叶清一笑得阴恻恻的，“迦楼罗道友，这种话你也就骗骗别人，可别把自己也骗了哟？什么完成雀儿的心愿……只是为了更好地融合它的记忆霸占它的躯体吧？夺舍后的排斥……啧，可真够你喝一壶的，难怪你弱成这样，迦楼罗道友，你的本体道身……是毁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