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易水溯流

71、当一切遗忘

　　“月连山主，我名云浥川。”

　　『不，你是浥川，你来了。』雾气与月光都向一个方向涌动，叶清一感受到似乎是月连山主的视线在转移，而祂的声音浅淡恍如梦呓，『你是青漪水脉之主，浥川。』

　　叶清一连苦笑也笑不出来。

　　云浥川的表情很为难，月连山主固执道：『你就是。你不必否定我。龙脉的感应，从不出错，你是青漪水脉之主，不必否认，无可转圜。』

　　“……我是人。”能压死人的静默后，云浥川不知道从哪找了一把小刀，在手腕上轻轻划下一道。鲜红的血涌出，银色小刀当啷落地，染红了别墅铺设的浅色地毯。

　　“我是人。”

　　雾气游移不定，像是在犹豫。

　　叶清一发不出声，无形的力量不仅限制了他的动作，连体内灵气循环一并截断，他甚至无法向云浥川清晰地传达出念头。

　　“清一！”

　　几点殷红飞出，穿破契约的界限，轻柔似雪，逼退雾气与月光，消融掉限制叶清一的力量。另有几点飞出，目标却是月连山主。

　　『呃！』血红将皎洁月光都染成一片淡红薄雾。叶清一喉间一松，看向月连山主，分明是一团雾气与月光，他竟能看出表象掩盖下的无措。

　　之前被月连山主随手挥散的五彩光点也重新凝聚，与淡红薄雾一起，似乎给祂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你……干了什么？】叶清一得了自由，尽量让自己的口吻温和一些，不像是在质问云浥川——尽管好奇，他也实在没有这个勇气。

　　【……我不知道。只是我想，我觉得，我的直觉告诉我应该这么做，身体与契约已经先于思维完成了一切。】

　　【你明明知道我问的是契约……或者还有你的血。普通人是无法在山主刻意的威压下行动的，更不可能对龙脉造成影响。你知道龙脉意味着什么吗？某种意义上，祂们就是天地，就是这方世界。】

　　【……抱歉，我不知道。】云浥川的脸很白，声音很轻，“不知道”的回答没有明确指向。

　　叶清一感觉非常难受，他的认知出现了巨大的、且不可弥合的裂缝。理智上他知道该感谢云浥川，并且不再深究，可感情上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普通人是无法做到这种事的，即使身负龙气龙血，天生镇压万灵。他有清醒的认知，不如说正因为云浥川不是普通人，所以才有种种殊异之处，这是更合理的解释。

　　有时只需要一点额外的提醒便能点拨深陷其中而迷惑的当局者，当再次提起被一笑带过的种种异常，叶清一是怎么也没办法再忽视。

　　他只能面对现实。

　　『咳咳……浥川，你……』月连山主身形微动，叶清一已无法感知到祂的所思所想，通过种种手段也只能获得一堆杂乱的信息流，却无法被解读出含义。

　　雾气与月光出现裂纹，月下的河水如镜面般碎裂。一切都如梦境一般云消雾散，叶清一看到云浥川的影像、自己从双脚到双手，都化成轻薄的飞絮。

　　溺水的感觉将他填满，双目朦胧，黑暗吞噬了他。

　　生于水中的水生种，为什么会有溺水之感、惧怕水流呢？

　　他睁眼，周围一片濡湿，身体浑不受力。并不算清澈的河水拂过每一寸皮肤，是熟悉的湿润。

　　这是河底，锦鲤消失的地方。

　　他伸出五指，指缝中微微沾了些河泥。脸上一片光滑，并不存在被龙鳞破开的伤口。

　　他从来没有进入过更深的地方，在锦鲤消失的一刹那，他已陷入沉眠。那是幻境……还是月连山主的梦？

　　【是梦，不是幻境。】

　　无数飞絮再次组成另一端的画面，只是叶清一看不见云浥川的脸。隔着河水流动，他的声音有种不真切的虚幻。

　　“月连山主将你拉进了祂的梦，祂自始至终都在沉睡，没有醒过——最多是被人类制造的假冒伪劣产品打扰，半梦半醒在梦游。不过没有祂的许可，这一点打扰其实根本不能惊扰祂……所以假如，我们不是抓住了祭祀的这段时间进入，月连山主会直接无视我们；没有月连山主许可，我们也找不到入口。因为有梦境这一层阻隔，我通过契约找过来稍微费了一点时间，让月连伤到了你……抱歉。”

　　叶清一叹了口气。

　　【主动说太多会显得你很心虚。我不想听这些，熟悉月连山主的不是我。想来……山主也不会真随手打杀了一只与祂无关的小妖吧？】

　　他伸手摸了摸颈项，灵气循环告诉他这一块皮肤已经红了，还微微残留着痛感。在月连山主的梦中，祂掌有生杀大权，梦中的虚幻之物同样也有置人于死地的力量。

　　『浥川，还有……你。』月连山主的声音再次出现，与之前相比，多了一些清醒之感。像是祂终于睡够了，然后醒了，只是还有浓浓的疲惫，『你们一起来骗我么？浥川，有意思么？八百年不见，我倒是不知你竟然生了这般恶劣的癖好。』

　　云浥川还是那句话：“我不是清漪山主，月连山主，怕是认错人了。”

　　『这不由得你说不是。你们两个……小鱼儿，带他们进来吧。』

　　河底泥沙中钻出一条——或者该说是一个，既像龟又像人，身高不过寸余的小人。深褐色的头发与河泥近乎一色，让人难以分辨。

　　小人开口说话：“两位，君上有请。”

　　一开口叶清一就听出来了，正是梦境中的那只草龟——一只叫“小鱼儿”的草龟。

　　河泥裂开深深的缝隙，草龟连一个眼神也吝惜，径自向下游去，叶清一紧随其后，云浥川的意见被他无视了个彻底。

　　河泥下是一片完全虚幻的空间，叶清一的感知中，一团说不清道不明却气息熟悉的东西盘踞其中，似龙。雾气组成的龙身周围散落了无数稀奇古怪的小东西。有些叶清一不仅见过而且眼熟——比如才被祭祀时丢下来的绸缎。还有些他没见过但同样熟悉，大块大块五光十色的宝石玉石，晶莹剔透，色彩夺目，能闪瞎人眼，只是每一块宝石上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膜？

　　不是人类用以包装物品的塑料膜，但究竟是什么，叶清一也认不出来，不过下意识能识别出大概是好东西。

　　月连山主身边又怎么会有不好的东西呢。

　　盘踞的视野正中的那一团东西动了动，雾气涌动间，叶清一顿时觉得身上多了些什么。

　　……是祂的视线。

　　『抱歉，我只能以这样的姿态来见你们。』祂的声音除了清醒之外，又少了几分虚幻，只有困倦依旧，『……但我实在太困了。浥川，你为什么不真身来见我？』

　　小鱼儿又提醒：“君上，龙脉不能随意离开自己的管辖范围吧？您不是也不能离开吗？”

　　雾气顿了顿，慢吞吞道：『好像……确实如此。那你为什么连身外身都不愿意用，反而要你的契约者过来。浥川，以你们的契约联系紧密程度，我捏死你的契约者，你不会毫发无损。哦……他甚至不知道契约对象的身份，真有意思。』

　　眼看两人又要重复有关身份的车轱辘话，叶清一深觉不能再这样被月连山主牵着话题走，主动打断：“月连山主，关于云浥川与清漪山主关系，这实在是一言难尽。我先把我知道的所有信息向你说一遍，你听完再下判断不迟。”

　　祂的视线在叶清一，或者说隐藏于契约后云浥川的身上徘徊许久，缓缓点了点头，又道：『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你让他出来。浥川，你要是连一个影像都不愿意展现，那我们之间也无话可谈了。』

　　云浥川没有犹豫，叶清一身边立刻多了一个人，没有一处与云浥川不同，只是身形格外虚幻。

　　『……你，很衰弱。』祂似乎又清醒了一点，对叶清一道，『你说吧，我不会打扰你。』

　　叶清一把自己对鲲鹏说过的又向月连山主重新了一遍，想了想，再补充了鲲鹏提供的数据，然后静静等着月连山主发表意见。

　　月连山主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让叶清一倍感不安。沉默后的第一句话则完全出乎他意料，祂问道：“近些年的成妖数目，有问题吗？”

　　叶清一怎么都想不到月连山主的思维怎么会跳到这上来，还是老实回答了：“有，成妖数目明显增多……异妖也一样多。异妖就是受到污染出现异常的妖。他们不是妖，也不是凡兽，总之非常难定义。还有部分人间近年出现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成妖，就不知道该不该算入异妖中了。”

　　『按你所说，只要灵气不曾失控，并不该算入异妖，只是他们本身的成妖过程是有问题的，不该或是不能成妖的妖成了妖……不该，不该。』

　　祂喃喃，雾气抓起一大片虚幻空间中起起伏伏的宝石，宝石落下，而雾气“掌中”则留下一片晶莹的光华。

　　『……少了。』

　　什么少了？

　　【月连山主之意为，月华少了。】察觉到叶清一心思的云浥川道，【你看到的那些宝石，实为月华，月华中的沉浊化为宝石，月华之精则是掌中那片明光。月连为水脉所化，属至阴，五条龙脉中没有比月连更阴寒的存在。月连取太阴月华精气修行，月华精气减少，成妖的数目自然会增加——天地间灵气虽不足，月华却可替代一部分灵气，古来如此。只是普通生灵能截取的月华有限，而很多时候，一点灵智未开的凡兽根本意识不到吐纳月华的妙用，月华之精大半还是在月连手中……祂只消核对月华份量，自然能察觉到成妖数目不对。】

　　月连山主微微颔首，十分笃定：『你果然就是浥川，只是你没有了记忆……』

　　“月连山主，丢失了记忆的是我，不是云浥川。”叶清一还在垂死挣扎。

　　『这对你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吗？浥川……严格来说应该是一位好的山主——尽管有时候会做出让其他龙脉难以忍受的事。』月连山主的温和反而让叶清一更惊悚更不适，『小鱼儿说，你破壳时就被浥川捡到，你们非常熟悉，或者说你单方面就该对祂亲近，现在你们更是签订了契约……咦？』

　　祂越说话，似乎就越清醒，而现在终于被叶清一彻底勾起了兴趣，清醒之意更浓，云雾月华涌动中人形分明起来：『契约是……由你发起的。』

　　目光正落在叶清一身上。

　　“对，我一个半残灵兽，眼睛一睁落在天翻地覆的人间，可不会毫无手段。至于山主……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只是普、通、人、类。山主即使没有灵气没有法力，也有一万种方法甩开我，不可能被我半强迫签下契约，对不对？”

　　最多天生带点异能的普通人类。

　　不管从哪个角度，叶清一都不能也不愿接受青漪山主一个人无依无靠的在人间漂泊，这是不可想象的。即使被另一条龙脉重伤，找个地方窝起来养伤也是比隐藏在人类世界更靠谱的选择。

　　叶清一像是找到了反驳的基点，越说越流畅：“浥川有完整的作为人类生活的记忆，却没有半点关于龙脉的记忆，身体同样极为孱弱……”

　　不忘记回云浥川一句：“孱弱是以妖族的标准，你在人类中就是个标准的人类，甚至身体素质还算不错，不过也仅限于此。”

　　“孱弱”的云浥川：“……”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总之，”叶清一罗列了一堆“云浥川是人”的证据，努力辩解，“他是个人，虽然有些地方比较异常，不过谁还没有点秘密呢？月连山主，您说对吧？他的行为模式就是一个标准人类，和山主完全不同……如果您听说过曼十七的话，她是山主大人身边比较亲近的下属，她的后人我也见过，也和我交流过，我才是神魂残缺丢了记忆的那个，浥川反而……哈。”

　　接触到月连山主毫无变动的目光后，他忽然意识到一切辩解都是徒劳。作为龙脉，作为庇佑千里山川土地生灵的山主，祂不会轻易因自己的话而动摇，祂只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那到底要怎么样，需要什么证据，您才会相信呢？”他低声问道。

　　『不需要，拿去吧，你的东西。』祂取出一团鲜红抛向云浥川，『你的血，我并不需要这些。与信仰结合在一起，真是给我出难题。』

　　鲜血飞出，在力量包裹下并不散开，直接融入云浥川借契约显示出来的投影。

　　叶清一来不及阻拦，云浥川的面色变得潮红一片，整个人又摇摇欲坠。

　　“月连山主！”

　　『我明白了。』月连山主轻笑，『小赤鱬，不管你怎么逃避怎么否认，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只说契约由你发起，却没说契约生效的条件。你大概没有发现？在你签下契约之前，已经有一份烙印留存了。浥川的烙印，除了他本人之外无人可解，他只是在无数年后补完了那张契约。你倒是不如想想，你是从哪里获得这张契约的？上古高等契约啊……很难见呢？除了秦震，我还没见过谁轻易能把这个等级的契约随便拿出来送人。你知道吗？青漪虽然实力不可小觑，却不擅长此道。』

　　叶清一脸色一片惨白，他记得这是族长给自己的，可他的记忆并不完全可信。

　　『说起来，我也很擅长神魂上的问题呢，只要你不介意让我看看？』

　　月连山主的语气轻柔，皎洁的月光如纱般半笼住叶清一：『神魂破碎……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凡人丢了魂会失忆，那你的记忆还是你的吗？你自己也不确定吧。』

　　雾气薄纱慢慢浸入他的皮肤，这并不是令人痛苦的体验，尤其是月连山主还在用祂特有的轻柔嗓音说话——祂不发怒时，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母亲长姐一类的角色，即使没有武力威慑，也容易让人放下心防。

　　『知道为什么我没及时把你丢出去吗？不是我找不到青漪水脉，而是……我找到了好几个。啊，我想想，一个在古浥川，一个在清化，一个在陆中，还有一个与昆仑离得很近。你说，这我该怎么动手呢？把你分成四块扔出去吗？你们灵鲵之属自我修复能力都很强，这样的伤势，不知道你能不能恢复？来，轻一些，不要反抗我，就当自己睡了一觉……』

　　流水与月光似乎是温暖的，在这样的环境下，叶清一真的昏昏欲睡了。云浥川被限制住说不出话，怒视月连山主，殷红的血再次穿透契约而来，而月连山主只是轻笑着接下，甚至舔了舔那几滴圆润的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