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易水溯流

67、沉睡顺序

　　看来这头实诚的鲲鹏不知，人善被人欺，妖善被妖欺。

　　不过叶清一自诩是有道德的妖，又看了一眼饕餮，主动提议：“昆君道友，我话先说在前头，你现在回北海，究竟是什么情况可不好说。我比你早醒几个月，醒得稀里糊涂的，眼睛一睁连家都找不到了，可见世事难料啊。”

　　“叶道友你本来住在……？”

　　“青漪山。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到现在也没太搞得明白，问饕餮大爷也没什么有用的信息，总之不提也罢。”目光还落在饕餮身上，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废物”。

　　饕餮委屈得要死，他一个凶兽，用不着龙脉庇佑也能过自己的舒坦日子，干嘛要关注这些？

　　鲲鹏沉默片刻后道：“原来连家也回不去了么……叶道友，我的小洞天常年封闭，现在可谓身无长物，不过饕餮兄不知道的情况或许我清楚，我可否用信息与你交换？你且听罢，若无用，再论其他。”

　　叶清一想了想自己心里给鲲鹏打的欠条，又考虑了一秒目前鲲鹏是个穷光蛋的情况，点头：“请，不过信息的价值难以估量，还希望昆君道友能有个心理准备。”

　　鲲鹏没有意见，一张嘴就给叶清一丢了个重磅炸弹：“叶道友，你知道你在我眼中，你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不等叶清一回过味来，他就自问自答：“是移动的灵气源，非常纯净，十分浓郁。东海对比其他地方已经算灵气充沛，叶道友你却是东海平均灵气浓度的十倍不止——至少在我看来如此。至于饕餮兄，大概是与叶道友相处久了，身上也有沾染一二。总之，你们现在就如天上明月，十分打眼，也十分危险。”

　　叶清一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我？”

　　鲲鹏点头，饕餮笑得瘆人：“就是你，你现在看上去……很好吃。”

　　“所以其实你不是奔着乌贼和熟食调料，是奔着我来的，对吧。”

　　叶清一的眼神比北风更冷，饕餮于是不说话了，主动把自己沉进了海水中。

　　“饕餮兄，须知祸从口出。”鲲鹏提醒了一句，却没有反驳饕餮的意思，继续道，“清漪水脉断绝后，天地为之震颤，想必叶道友不知……”

　　“打住，昆君，你是什么时候进入沉睡的？”

　　“这正与我要说与叶道友的信息有关，”鲲鹏丝毫没有被打断的不耐，耐心道，“叶道友不知清漪水脉去向，那必然是水脉断绝前便进入沉睡。然而道友……沉睡前修为应比我略高一点，只高一线，绝不会超出太多，既然如此，那沉睡时间也不会比我提早太多。”

　　叶清一很好奇，鲲鹏是根据什么来判断自己的修为的，他实在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像信口开河。

　　鲲鹏似乎猜出了叶清一心中所想，笑道：“叶道友你不必着急，这些我之后都会与你一一说明，还是先说清漪水脉吧。水脉断绝，天地震颤，关于这点，饕餮兄应有所感，只是未曾深究。以清漪水脉为始，之后四大龙脉皆有异动，无非是强度不同。我也曾好奇，想去探访一二，终究是有心无力。好在唯有清漪水脉断绝，其余四位山主仅限于异动，似乎并未出现什么大问题。不过几位山主之间或许会有什么沟通，这就非我所能窥视的了。”

　　饕餮抓了抓耳朵，作为不由龙脉庇佑的凶兽，他实在不关心龙脉们发生了什么，他的生活都被“能吃吗怎么吃好吃吗”所填满。

　　叶清一听得有些懵懂，暗中回想了下袁默在做什么，深感有必要等空下来了一定得去袁默那探探口风。

　　鲲鹏终于说到了叶清一最好奇的地方：“……我记录了近三万年来天地灵气的变化，以我沉睡为节点，并且探访了部分道友的沉睡与苏醒时间，所以我自认在灵气潮这件事上还有一些发言权。特别是千年前清漪水脉断绝，龙脉为灵气流通的中转之处，龙脉缺失是否会对灵气涨潮周期造成影响？我从未经历过，对此自然十分好奇，记录得也更细致些。”

　　“你全记下来了？有成文记录？”叶清一不怀疑鲲鹏会说假话，只是想不到神兽中居然还会有对这种事感兴趣的存在，毕竟记录数据对他们来说根本毫无必要，没有任何意义，每个神兽活得太久，自己就是行走的数据库——然而遇到眼下这种情况，再找往往来不及，方才明白人类记录过往种种是何等重要。

　　鲲鹏摇头，顿时让叶清一颗心坠入谷底：“原本有，现在却没有了。”

　　“……昆君道友，你……”

　　“不过，都在我脑子里，我可以将它们复现出来，只要有合适的载体。”

　　叶清一下意识看向饕餮，神兽的记忆大多都很好，但三万年的数据巨细靡遗，总让妖有些不敢相信。

　　靠得住吗？

　　饕餮懒懒抬了抬眼：“死鸟的记忆好得很，你就看他那头，不能白长那么大个脑子是不是？你也别问他记这些干什么，这就是他的爱好，他说记得就一定记得，信吧。小子你现在除了信他也没别的办法了么不是。”

　　饕餮的话格外扎心。

　　一直静静旁听的云浥川道：【既然如此，能不能让他画出趋势图？每一次涨潮周期，每一个关键节点……】

　　“你的契约对象说了什么？”鲲鹏对这些似乎格外敏感。

　　叶清一手脚并用给鲲鹏解释什么叫趋势图，总还觉得这个提议有些不切实际，鲲鹏已经陷入沉思，片刻后两根手指在虚空中勾勒，金红的灵气勾勒出大致轮廓，道：“可是如此？”

　　云浥川笑着说：【果然是大鱼，这次算是捡到宝了。】

　　鲲鹏摸了摸下巴，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这个法子倒是不错，记录清清爽爽，一目了然。叶道友，既然有了这幅图，那我们继续来说你的沉睡时间问题吧。你看这里。”

　　他指尖点住图上的某个点，下面标注着时间，大概是八百年前：“这是我沉睡的具体时间，我甚至可以精确到时辰，而修为与我接近的道友，几乎都是在这个时间点上进入沉睡的，不过我修为稍逊一些，要比他们睡得晚上那么几天。饕餮兄这类凶兽除外，人间灵气退潮，他便去幽冥界讨日子了。”

　　叶清一算了算自己，睡了近千年，比鲲鹏早两百年，顿时有种不真实感。尽管自己确实比鲲鹏强上那么一些，可这点差距并不足以弥补两百年的时光。

　　“睡得越早，对灵气的浓度要求越高。据我统计，目前还在人间生活的妖族中，修为最高者会比我早沉睡十年。这是普遍情况。叶道友请看，灵气的衰减幅度并不是一条直线，灵气会在某个区间内保持平稳，退潮开始后才断崖式下降，以这个时间为节点，高修为妖族开始沉睡。还有部分道友不愿再于人间停留，会在灵气浓度将要出现拐点、阴阳两界处于一个微妙平衡时飞升上界，这个拐点，是一千年前。”

　　一千年，是赤鱬全族飞升上界，也是叶清一沉睡的时间。准确来说，全族飞升比沉睡早上几年，叶清一至今还记得族长临飞升前的嘱托。

　　“总之，叶道友身上的时间出了问题。”鲲鹏给出结论，“提早进入沉睡，无非是两种可能。第一，道友你记错了时间；第二，道友你受了伤，且是重伤，需要充足的灵气维持状态、疗伤，当灵气不足时出于本能进入沉睡。叶道友，你自己知道吗？”

　　叶清一搓搓因为寒冷而鸡皮疙瘩不停起立的皮肤，矢口否认：“我没受伤，虽然也出过一些状况，但不至于到受伤的地步。就是和你们一样的，苏醒时出的一点意外，绝对绝对没有，严重的问题。”

　　鲲鹏没有支持，也不否认，但笑不语，让叶清一又觉得鸡皮疙瘩在仰卧起坐。

　　虽然看上去是阳光开朗好脾气的帅哥，没有半点恶意，但鲲鹏……为什么这么看着自己？

　　【喂，云浥川，你有头绪吗？】叶清一问。

　　云浥川不答。

　　“小子，你的脑子真的是上古异种该有的脑子吗？怎么连本大爷都不如啊。”饕餮说话一如既往的欠揍，“鲲鹏给你留点面子，你自己就不带脑子了，本大爷和你直说吧，你要是没问题，凭什么睡得比鲲鹏早，醒得也比鲲鹏早啊？修为越高睡得越久那是常识了都，灵气支撑不起我们活动。”

　　“这么说饕餮大爷你不是昆君的对手？”叶清一下意识反问。

　　饕餮眼角抽搐，大吵大闹：“小子你快点把本大爷的毒解了！别仗着本大爷动不了就随便占本大爷便宜！”

　　“昆君说你和另外三凶兽会去幽冥界讨日子，但为什么我遇到你时你好像是才睡醒的样子？总之不管怎样，你肯定没在幽冥界，幽冥界封闭了。”叶清一不依不饶。

　　云浥川有些头痛，不明白叶清一为什么轻易就跑偏了方向。

　　或者说……有意无意的逃避现实？

　　“而且，”叶清一加强语气，“我醒得早又怎么样？夫诸是什么实力你应该也很清楚，他只以修为论并不比你逊色，只是战斗力有所不足，也是在你之前便已苏醒。这似乎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不，我的意思是说，现在这片天地，都出了问题。包括在其中的你我，也包括饕餮兄。叶道友，你的问题先放在一边吧，眼下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信息都在图上，你们看，灵气浪潮以七千二百年为一个周期，一千年前进入拐点，按照以往周期，我们该沉睡到什么时候？”鲲鹏眼见叶清一把话题越带越偏，赶紧回到正题。

　　“不是……该醒就醒了么……谁管这些啊？”饕餮一听到鲲鹏提起这些就头痛，他活了这么多年就没注重过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天地间那么多神兽，仗着命长就没几个会在意这些的，只有短寿的人族才爱记载这些，时间那一点点微小的变动，并不在他们的感知中，长生种会在意时间才是怪事。

　　“……”鲲鹏沉默了一下，转头看叶清一，实则是在问他看不见的云浥川，“不知道这位叶道友的……契约者，你有什么看法？”

　　云浥川莫名被鲲鹏点名，淡定自若道：“清一虽然苏醒的时间过早，但事实上，不论是清一、夫诸、饕餮还是你，你们都不应该在现在醒来。现在天地间的灵气依旧无法支持你们生存，你们天然无法适应低灵气的环境，而在这种环境下成妖的妖族，能适应环境，修为增长却十分缓慢，这是环境改变后无法避免的后果。”

　　鲲鹏并不意外能直接听到云浥川的声音，点头肯定：“就是这般，这一次‘潮落’中，我们沉睡的时间远远低于前几次周期的平均时间，醒来后我们却没有十分不适、想再进入休眠的感觉，相反，居然还算适应，这与妖族本性就相悖。我本来以为是苏醒后修为下降才造成这种情况，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叶清一心里像是有把小刷子在刺挠他，又难受又好奇：“昆君，你怎么做出这个判断的？说实话，你话说的方式根本不像是睡了快一千年……”

　　倒是和唐哲的风格很接近。

　　叶清一觉得如果鲲鹏遇到唐哲，应该相当有共同语言。

　　鲲鹏又只是笑，不说话。

　　“小赤鱬，死鸟之前不就说过了吗，你现在是个什么？是移动的、精纯的灵气源，要说几遍？你比周围平均灵气密度高了几倍，具体多少倍本大爷不知道，但肯定很高，只有你自己毫无自觉，该不该说你神魂迟钝啊？”

　　刚想给饕餮解毒的叶清一收回了伸到一半的手。

　　“叶道友，还是别逗弄饕餮兄了吧。”鲲鹏忍不住笑道，“饕餮兄便是这个性子，现在他苦头也吃过了，便饶他一次，如何？不过饕餮兄方才说得不完全准确，不仅是叶道友你本身灵气浓度过高，还有一点，你与契约者可以通过契约正常交流，即使是高等级契约在灵气不足以支持的情况下也做不到这一点。”

　　叶清一这才悻悻弹指，向饕餮身上扔了一团针尖般的灵气过去，饕餮被扎得痛嚎，终于乖乖闭上了嘴。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帮助叶道友你维持住了灵气浓度，但显然你的修为并没有下降。这未必能算是好事，因为你无法自主控制。正常而言，我们自身的灵气是不该外溢的——至少不会如你这样变成明晃晃的靶子，黑夜萤火，容易招来心怀不轨之辈。而我们则是被不知道什么限制了，在不该醒来的时间醒来，又无法重归沉眠，最后会发生什么，我也说不好。”

　　叶清一感觉也头大起来了，并不是很想继续听鲲鹏的长篇大论，赶紧打断他，给他说了一下人间的情况：“……昆君，你要是真想和别人探讨这些，我只能建议你进华夏的特殊部门了，他们有人专门研究这些。”

　　“钦天监吗？”鲲鹏认真地点头，“他们确实擅长这些，我的一些记录方法还是向他们学来的，不知多年未见，故友可还在安好。叶道友，多谢你提醒。”

　　叶清一心道怪不得说话风格与妖族这么格格不入……

　　“清一，要我去接吗？还是……我再让夫诸过来？”云浥川问。

　　“你不方便出面吧，还是让夫诸来。夫诸比较能说得上话。”叶清一恹恹地向鲲鹏交代，“务必把你知道的这些，全部、一个字不落的和部门的人再说一遍，他们或许会有不同的想法吧。另外，昆君你既然和钦天监打过交道有交情，那想来你也比较清楚该怎么说服他们，我希望你至少让他们搞明白一件事，随着涨潮期开始，瞒是瞒不住的，别自作聪明，可不是所有妖族都像我们几个一样好说话。不过他们听不进去也拉倒，你把这些消息告诉我，已经帮了我很大忙了。”

　　鲲鹏轻笑：“叶道友，妖族少见你这样的妖。”

　　叶清一一时竟不知道他是在夸，还是在骂自己，只好打个马虎眼混过去：“总之，之前的账算一笔勾销了，北海我会替你去看，看完……反正我会通知你的。要是北海还在，你和部门打个报告就能出来了，不在了就另说。你做好心理准备就行。”

　　“有劳叶道友。”鲲鹏点头，临走前忽然道，“说来叶道友你可能不太信，你们之前所说，天地封闭……我个人怀疑，与龙脉异动有关。叶道友若得了闲，可去各龙脉处探访一二。龙脉毕竟为连接阴阳与灵气平衡的枢纽，龙脉有异，两界因此封闭，想来倒也合理？不过这个只是我个人看法，若叶道友有另外的思路，听一听也就罢了，不必挂怀。”

　　夫诸得了云浥川传讯，顷刻便至，有些冷淡地与鲲鹏打招呼：“昆君道友，经年未见，看来一切安好。清一，听云浥川说……”

　　“夫诸呀，都是小问题，我一个人……不，我带着小景和饕餮在海上好得很呢，你回去吧，昆君就麻烦你和浥川安顿了。”叶清一选择性无视夫诸的未尽之语，催着两人快走。

　　“……好吧，你在海上，还是多注意。”夫诸的眉头有些紧，又对叶清一说不出什么重话。

　　叶清一挥了挥拳头，略显单薄的身躯裹挟着灵气，挥舞出可怕的拳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