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易水溯流

66、一头实诚的鲲鹏

　　这片如流火般的金红正是鲲鹏的内世界，带着轻盈、热烈、拼尽一切欲要展翅高飞的希冀，非常符合鲲鹏的种族特性——由鱼化鸟，烧尽沉浊。

　　世界上没有两个相同的人，也就没有两个相同的内世界，叶清一的修炼思路与鲲鹏迥异，所以即使这片内世界再美再新鲜他也片刻不想多留，两者几乎毫无共通之处，他在这里只能体会到一片令他窒息的炽热与躁动。

　　速战速决。

　　叶清一灵气顺着鲲鹏的循环流动，从心脉出发往天灵而去，不过须臾便又察觉到异常。原本只是炽热的的灵气变得如高热的岩浆般让人难以忍受，一片绚烂金红中总是掺杂着几缕说不清道不明的黑线。

　　毒。

　　由心脉流出的灵气总是干净纯粹的，然而越往天灵接近，灵气中掺杂的黑线就越多。叶清一“攥”住一根黑线，它如活物一般扭动起来，试图从叶清一“指尖”逃走。

　　太灵活了，仿佛自己生出了灵性的毒物。

　　叶清一叹气，灵气微动，将黑线团团围死，净化。这个过程轻而易举，黑线没有过多挣扎就重新化为鲲鹏庞大的灵气总量中的一份子，加入循环，然而总体糟糕的环境并没有因这一缕黑线的消亡而好转。

　　看来黑线是现象与后果，充其量是毒的毒性衍生物，并不是让鲲鹏发疯的原因。

　　真羽与心脉相连，真羽极度敏感却并不脆弱，心脉自然也防护严密，可能正是这种防护严密暂时阻止了黑线的侵入，那么……

　　分析结果似乎显而易见，鲲鹏这个体量，一般的毒都被他自己在灵气循环中排除了，只有在天灵扎根的毒物才会源源不断滋生、并让他发狂。

　　这可就难办了，天灵为神识居所，如果这毒不仅仅在天灵扎根，还与神识纠结，处理起来就会变得异常棘手，不将神魂剖析个干净是绝不可能清理干净的。

　　但神魂又是生灵至关重要之处，只要不是死了，神魂都会自动抵抗外来能量的侵入。天灵的特性与神魂相似，好在叶清一总还有手段能绕过防护深入其中，可问题出在神魂上就难了。

　　对鲲鹏这种活得比自己久了不知道多少的老不死，叶清一没什么信心能完全将他的神识压制住，而只要鲲鹏稍有挣扎，说不定就要落个自己神识受反噬、吃力不讨好的下场。

　　真要走到这一步，不如……将鲲鹏一刀宰了来得方便，神魂打散送去轮回，身体上的杂质清除掉就是一顿大餐。

　　龙鳞送来一道清凉之气，叶清一立刻将这个想法收回，在情况还不明朗时就做出极端预设，这种行为本身就代表着危险与失控。

　　算了。

　　叶清一顺手抓出几条与自己擦肩而过、试图黏上自己的黑线，不再顺着循环随波逐流，直奔天灵。

　　好在情况比预想的要好上一些，一团黑蒙蒙的毒气在左，与如明日般耀眼的神魂分庭抗礼，一时间似乎谁也奈何不了谁。

　　不……还是有区别的。

　　叶清一片刻后便将之前的判断否定，鲲鹏的神魂耀眼却缺乏灵动，只有本能而无意识控制，神识收到压制，如即将落下的夕阳，带着沉沉暮气。

　　毒物则在不断尝试向外扩张，一缕一缕黑气见缝插针混进鲲鹏本身的灵气中，顺便以一种缓慢但不容抗拒的方式缓缓同化神魂。

　　叶清一很确定是“同化”，而不是“蚕食”“侵吞”等更有侵略性的词汇。毒气似乎并不想彻底弄死鲲鹏，将他庞大的灵气与生命力化为己用，而试图将自己与鲲鹏融为一体，融合后的存在既不是鲲鹏，也不是毒气，究竟会诞生什么，叶清一无从得出判断。

　　反正大概不会是什么太好的东西，至于这毒又是怎么来的，还是先想办法把鲲鹏弄醒，问当事人本人吧。

　　叶清一收束自己漫无边际乱跑的思绪，将紧紧挨着的毒气与神识分开。这很容易办到，大团毒气与黑线一样试图黏上他，被他随手烧了个干净。

　　而鲲鹏的神魂就比较难办，毒气融合并不深入，恰好处于让叶清一想宰了鲲鹏减少麻烦，又不是非得宰了他不可的程度。

　　不能干白工。

　　于是他在心里给鲲鹏打了欠条，认命地着手清理污染。

　　面对这团耀眼的神识有点下不去手，他给鲲鹏上了一炷香，念念有词：“鲲鹏兄，我马上要给你消毒，不求你帮我，也至少别给我添堵，不然我就只能把你送去幽冥界报道了。”

　　上完香，灵气慢慢覆盖浮在神魂表面最粗壮的几枝黑色毒气，像一把钩子一样抓住，往外扯。毒气与神魂结合得很紧密，叶清一用力扯了两下，毫不意外地发现只扯出一点末梢。

　　不把神魂剖出来，怕是不好动手。

　　叶清一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冒险，并特意切断了与云浥川的联系，契约会分担伤害，万一出点什么事，自己倒是不要紧，可云浥川绝对会倒大霉。

　　就像曼婆婆说的，自己即使神魂损失部分也依旧活蹦乱跳，而云浥川仅仅是神魂有些动摇便会痛不欲生，这风险由自己一个人来承担就足够，不能把他也拖下水。

　　“……鲲鹏兄啊，你可悠着点。”

　　灵气如刀，顺着毒气与神魂还没完美融合的那一线缝隙插入。那团明亮的神魂猛然收缩了一下，一瞬间，光芒暗淡不少，想必是十分可怕的疼痛。

　　叶清一对此深有体会，神魂分裂之伤虽然在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可真痛起来却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即使鲲鹏现在神识被压制，本能的也会觉得痛苦。

　　成败在此一举。如果因为疼痛带来的神魂波动到了叶清一无法压制的地步，那不管怎么样，他都要立刻从鲲鹏体内撤出，再试图深入就会有很高的被反噬风险。而这种尝试做了第一次就不用再做第二次，神魂的耐受度不会因此提高，之后不管怎么尝试，都只会有失败这一个下场。

　　能稳住吗？

　　叶清一进入鲲鹏体内的那一缕神识因为鲲鹏的神魂波动而震颤，如风浪中的一叶小舟，再怎么精心把控方向也随时有倾覆之危。

　　……看来很悬。

　　叶清一尽力把控着神识小舟，随时准备跑路。不是不想帮，是帮不了，鲲鹏没这个命数。

　　然而就在叶清一要撤出鲲鹏体内的那一刻，剧烈震颤的神魂又稳定下来。并不是说回到了叶清一动手前的状态，而是保持着一种稳定的频率收缩又舒张，像是被主动控制的呼吸，每一下都带着人为控制的压抑感。

　　这显然不是毫无意识、仅凭本能就能做到的，鲲鹏都这副样子了还有余力控制？

　　叶清一不能不惊讶，他没察觉到鲲鹏的意识波动，但现在显然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鲲鹏死撑着给他开了一条通路，再纠结有的没的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灵气涌入，毒气被一点点驱逐、净化，鲲鹏痛得发抖——铁证就是一闪一闪不断波动的神魂光芒，但总是保持在能让叶清一正常工作的基准线上。

　　也是很拼了。

　　当毒气被尽数驱散的那一刻，光洁明亮的神魂如雨后日出，压抑的气氛被涤荡一清，那种让叶清一无端觉得躁动、着急上火的气场没了。鲲鹏的内世界变得表里如一，华丽而轻盈，叶清一隐约嗅到了飞升的气息。

　　如果天路未断，鲲鹏随时都可以飞升，只看他想不想。

　　是时候出去了。

　　他从鲲鹏体内撤出，睁眼，饕餮正半死不活趴在海面上。见叶清一出来了才有气无力道：“你……小赤鱬你……给本大爷看看……那毒有点厉害，本大爷现在……全身都麻了，动不了咯。”

　　好一只“虚弱”的饕餮。

　　活该。

　　叶清一冷笑，决定再晾一会饕餮，让他自己试试贪嘴的后果好长长记性，一面转过头去，正好对上鲲鹏缓缓睁开一双金红如流火的大眼。海面上像是陡然升起了两轮煌煌大日，一时间被震慑住的叶清一有些缓不过来，心中种种震撼难以言表，几乎不敢直视。

　　“抱歉，吓到你了吗？”鲲鹏缓缓开口，声音因为过大的体型而异常低沉，还有久未开口的沙哑。

　　“还、还好……”被龙鳞冻了一下回过神来的叶清一转头就把与云浥川断开的联系又重新连上了，断联太久云浥川肯定会察觉，到时候自己长十张嘴也解释不清。

　　【清一？】叶清一才连上，云浥川那边立刻就有反馈，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是不是太敏锐了……？不过是取消屏蔽效果这么一个小动作，怎么也感觉到了？

　　叶清一压制住情绪波动，装得若无其事，给云浥川打开画面：【猜猜我遇到了什么，你绝对想不到，这可是真大鱼啊。】

　　鲲鹏遮天蔽日的庞大身躯立刻填满了云浥川的脑海。

　　【……大鱼？】

　　【是大鱼，童叟无欺。】

　　鲲鹏动了一下，叶清一估计是“低头”的意思，只是身体太大而让肢体语言变得迟钝。那两只大得吓人的眼睛透过叶清一在看向某个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方向，有些疑惑地问道：“上古契约？你在和谁说话？谁和你定下了契约？”

　　叶清一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于是顾左右而言他：“……那个毒，您是怎么染上的？饕餮吃……沾了一点，现在全身都麻着，还动不了。”

　　云浥川再次打量静静伫立在海面上的大鸟，不确定道：【……是鲲鹏？】

　　【对，饕餮钓上来的大鱼，刚才发生了一点……咳，反正我肯定得从他这掏出足够补偿我的东西，这白工我可不干。饕餮，哼……】

　　鲲鹏这才注意到瘫在水里动弹不得的饕餮，声音中带着几分歉意：“……抱歉。”

　　随后庞大的鸟身越缩越小，大概变得和叶清一比叶清一高一个头时，倏尔化作人形。头发墨黑带金，高大的身躯全被一身金羽披风包裹。他道：“我……之前神志并不太清楚，只记得似乎是遇到了什么美味，却不想原来是饕餮兄。穷奇、梼杌与混沌呢，怎么没见他们？”

　　“你是不是……还想把他们也吃了？……哎哟，哎哟，本大爷动不了……死鸟你差点把本大爷一口气吃了明不明白？没有小赤鱬本大爷今天就要丧命在此，成为神兽圈子里的笑话了！死鸟你要赔知不知道？赔本大爷精神损失费，还有那小子的治疗费。”

　　鲲鹏的人身道体虽然高大，看上去却很是温和，见饕餮这么说，眼神中几分歉然更甚：“……赔自然可以，只是我忽然醒来，身无长物……这是在东海，一时半会却真不知道该赔什么好了。另外，那‘精神损失费’是为何物？还望饕餮兄为我解惑。”

　　饕餮哼哼唧唧，一双眼珠里满是狡黠的光。

　　叶清一看不下去，一把将饕餮拍进水里，道：“鲲鹏道友你倒也不必听饕餮这嘴上不把门的鬼扯，不过说来确实，据说鲲鹏居于北海，您怎么会跑到东海来？还有我之前就问过的，您身上的毒，您清楚吗？”

　　鲲鹏摇头：“我醒来便已在此，之前全凭本能行动，只是对外界还有部分感知，然而欲望占据了我对身体的主导。不过你等一下，容我思索片刻，说不定还能有些头绪。”

　　说罢就闭上眼，眉头紧锁。叶清一暂时不想把饕餮捞起来，就任他在海水中沉浮，心里和云浥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总之，鲲鹏中的毒不是之前那种污染，最多就是有几分相似，都能被我净化，但绝不可混为一谈。我净化完后，什么也没剩下，本来还想做个成分分析的，现在没办法了。】

　　云浥川安慰他：【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之前你救治异妖，都有功德落下，这次没有，或许也称得上好事？天道给你的馈赠越多，也说明对你的要求越高。没有，大概便是不那么重要的意思吧，我看鲲鹏似乎有些眉目，听听他怎么说。】

　　那边鲲鹏紧锁的眉头舒展，只是困惑不减半分，有些迟疑道：“东海上空的灵气浓度……似乎有所不足？是东海如此，还是整个人界皆是如此？”

　　“死鸟，你这迟钝劲儿终于发现了啊？”饕餮似乎想从海水中挣扎起身，最终以失败告终，“……呸，真难吃……你不会是被饿醒的吧。”

　　鲲鹏古铜色的皮肤上飘过一缕不易被发现的绯红：“我原本在沉睡……外界灵气不足是不能唤醒我的，但你们也知道，即使休眠，我们仍与外界保持着灵气交换，我在沉睡中似乎摄入了一缕……味道格外古怪的灵气？或许那并不是灵气，我记不清了。总之，它进入我的身体后，我神魂就出现了赤鱬道友你进入时看到的情况，欲望压过了我的理智，我本来就在沉睡，更是无法与之抗衡，就听之任之任由它带着我觅食了。会一路游到东海这里来，大概是因为感应到东海这边灵气更充沛吧。好在我并未完全失去意识，才能在赤鱬道友探查时压制一二，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鲲鹏道友可以直接叫我叶清一，我不以种族为名。”叶清一提醒道，“东海的环境好是因为被我净化过了——赤鱬一族的种族天分如此，不必多说。至于毒么……我猜是鲲鹏道友一路被本能操控，遇见什么灵气足的食物就吃了，不管有毒没毒是否适合食用，吃下去后又无法及时拍出，就越积越多，以至于如此。”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了饕餮身上。

　　“喂，小赤鱬，本大爷让你几分你别太过……”

　　“不过能唤醒鲲鹏道友，并且操纵你的本能，那东西也很不凡啊，鲲鹏道友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叶道友可唤我‘昆君’，饕餮兄要我赔偿他，虽然不知‘精神损失费’是为何物，但我对饕餮道友的伤害是实打实的，还是先回北海，再做打算。还有叶道友，襄助之恩，来日必报。”

　　真是一头实诚的鲲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