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易水溯流

31、昆仑山主别府

　　老袁作为一只鼋，体型庞大，头尾长短近有三丈，背甲裙边曳地，与青石板同色，还长了一圈墨绿色的水草，叶清一的体型和他一比，简直要被彻底淹没，但这根本不重要。

　　何等痛苦的嘶吼？谭文漠形容不出来，叶清一作为妖族却能感同身受。

　　老袁比暗间被污染的异妖幸运，又比他们更可怜。异妖神志混沌，被侵蚀过深，用不了几年就会死得什么也不剩，在叶清一看来痛苦就算有也结束得很快。

　　可老袁不一样。

　　他与异妖、与夫诸的情况都不同。夫诸沉睡多年，醒来之后才被朱成用龙鳞暗算，被困受伤，最后污染，程度不深。而老袁是水兽，且一直没有进入沉睡，只是时常休眠，这导致他污染程度极高。而他过于悠久的妖龄则能让他在深度污染下依旧保持灵智而不死去，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一点石化，陷入无可挽回的深渊。

　　究极折磨，没有什么比分明寿元悠久，却要看着自己一点点死去更痛苦的了。

　　漫长的岁月里，他只能通过无止境的嘶吼来缓解深入魂魄元神的痛苦，叶清一看得分明，等他的头颅也完全覆盖上石皮，就是死期到来之时，而这段时间不会太久。

　　“啊……啊啊啊啊！！！你们……滚开！啊——”

　　撕心裂肺。

　　他笨拙地抬起头，做最后的困兽之斗，水流波动，要将他们驱逐出去。

　　“……可怜的家伙。”叶清一毫不留情地评价，脚掌牢牢将老袁踩住，“别动也别挣扎，不然我可不保证会有什么后遗症……云浥川，过来搭把手。”

　　这个操作成功让谭文漠目瞪口呆。

　　这是……在干什么？郁州分布从上到下，虽然对老袁不满的人不在少数，却从来没人想过，或者说不敢想，这么粗暴地对待他！

　　老袁始终是老袁，是千年大妖，灵气凋敝道法衰落的时代，没人想惹他，出动热武器更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

　　“呜……啊啊啊啊！！！”老袁不敢动，或者说动不了，悲鸣声却越显凄厉。

　　“老实点，这个气息你熟不熟悉？”龙鳞微微晃动，叶清一使了个障眼法，只有老袁能看见龙鳞真正的模样。如果老袁真守了昆仑山主行宫几千年，那他定能认得出同源的气息。

　　老袁果然安静下来，只是偶尔仍有因痛楚而不受控的抖动。

　　谭文漠惊掉了眼珠子。

　　“这不就好了么……”叶清一嘀咕着，石皮肉眼可见地从老袁身上褪下，连背甲上的绿毛都显得鲜活了许多。

　　……等等。

　　叶清一又有点下不去手了，这绿毛不会也日久成精了吧？

　　【还是送佛送到西，你若不想看，不看就是了。】云浥川的声音响起，【半途而废，不是徒让谢尘的人看笑话，在郁州丢脸么。】

　　说得好像也没错，云浥川，你是懂激将的。

　　叶清一咬咬牙，加大功率输出，金光涌动越发浓郁，转过一圈，又反馈回他身上。

　　【好家伙，他一个顶十个啊，和夫诸都差不多了。成了，我不干了，下次再继续吧。】

　　叶清一自暴自弃，在老袁头上趴成了一个大字。

　　“怎么样？没问题就吱个声，我有事要问你。”休息了好一会，叶清一才懒散问道，治病有功德反馈也是很消耗心力的，他暂时实在不想起身。

　　“……尚可，多谢，你要问什么？”老袁慢慢道，状态比之前好不少，声音也恢复成了鼋类特有的的慢慢吞吞，“你下来吧，我化成人身道体与你们说话。”

　　叶清一不想动，云浥川轻轻将他提起来，老袁弹了一弹，慢慢化成一个身量高挑，墨绿长发及腰的麻衣女子。她发间还缠了几根绿色水草，异常繁盛……

　　咦？

　　缠在墨绿长发上的绿色水草拱了拱，又拱了拱，露出一个小鼓包，“鼓包”分开头发，探出一个一丁点大的翠绿色脑袋，不过拇指大小，皮肤吹弹可破，乱糟糟的翠绿色流海挡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长什么样。

　　……但是真的好小啊！

　　叶清一长期没法恢复成人形，习惯了以这么小一点视角看人，骤然看到这么一个“正常”体型的人，还被吓了一跳。

　　“你你你你……你是什么东西啊？”

　　他想了一下，觉得不太对，一般的妖类化人，不论本体多大，人形都与正常人类一般无二，断没有这么袖珍一点儿的，这不可能是正常人，也不可能是正常妖啊？

　　“莫闹。”老袁站起身，发尾还是墨绿近黑的颜色，显然污染并未完全驱逐。她将发间的小东西揪出来，揉了揉眼，“对不住，这小家伙，是个，物精，不是妖，有没有，眼镜？我实在是，看不清。”

　　物精是一类有些奇特的存在，却不是妖，算是生命，但依附某个寄主生存。既然他是从老袁身上揪下来的，想必寄主就是老袁了。

　　老袁既然说要一副眼镜，那就是要谈的意思，叶清一扫了一眼还在围观一群吉祥物：“你们还在这看什么？出来这么久，郁州分局这么闲人手这么充足么？”

　　“久吗？”谭文漠三观被来来回回洗地，已经麻木了，僵着脸问，“我们下来也就半天不到的时间，往常我们来找老袁，两三天也是常事，半天不到，不算久了。”

　　叶清一张大了嘴。

　　“不，我和云浥川下来，至少有一天了……这都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我只是想下来看看别府，为什么连时间流速异常都来了啊！”

　　叶清一大惊失色，叶清一破口大骂。

　　“你要，看，君上的行宫，吗？”老袁眯起眼，一头墨绿色发丝直愣愣垂下来，看上去呆呆的，“你有，熟悉的气息，你们两个，可以来。至于你们，我不信，回去吧，之后我会，上岸拜谒。”

　　老袁都这么说了，谭文漠再怎么死皮赖脸也不可能留下，只能悻悻一拱手道：“叨扰了，告辞。”

　　然后就带着一队吉祥物走了。

　　走了？

　　叶清一双眼的形状变得和他的嘴一样，瞪得溜圆：“就这么走了？他们知道出去的路吗？”

　　老袁施施然侧过身，有些褴褛的长袖一挥：“两位，行宫，这边请。”

　　她脚下缠结的淤泥与水草分开一条道，裂出一条深深沟壑，纵身跃下！

　　一片断壁残垣中，老袁慢腾腾给两人收拾了一片还算平整的石板充当桌子，又不止从哪提出一壶还冒着热气的茶给两人满上：“招待，不周，望海涵。”

　　什么海涵不海涵的，叶清一觉得自己今天受到的惊吓可是够多了，先有人鱼烛失效，再有龙骨布阵，还有时间失序，最后发现心心念念想看一眼的昆仑山主行宫还变成了一地破烂！还好自己是只心理素质过硬的大妖，不然这么一桩桩事过来，早就被吓疯了。

　　老袁像是看出了叶清一的想法，缓缓吐字：“君上的行宫，本就，处于，时墟之上。时间流速，由我镇压。”

　　叶清一自动帮她补全后半句：“但你受到污染，所以失去了对时墟的掌控能力，他们入水的时间才出现异常？”

　　云浥川摩挲着茶杯边缘却一口不喝，心中问道：【时墟是什么？】

　　【时间失序之地。】叶清一随口答道，【一时间很难和你解释清楚，让我捋一捋。】

　　老袁点头：“这里，就是，行宫，你们身上，有青漪君，的气息。”

　　“你这么多年一直就守在这，守在一堆废墟上？昆仑山主呢？他的行宫没有分魂坐镇吗？”

　　老袁扯出自己的一截袖子给叶清一看，衣袖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稍不留神，根本注意不到的。不仅是衣袖，她全身麻布衣服都写着同样的文字。

　　“你是昆仑山主的龟丞相？！”

　　有些龙族会为自己修建宫殿，驭势麾下万千妖族，龟丞相在其中地位很高，却不是因为他们战力出众，而是鼋妖乃是天然的妖族史书。一代一代的鼋将历史写在龟壳上，便是他们化成人形后的那件衣服。

　　老袁轻轻点头，放下衣袖：“君上，千年前，便已消失。消失之前，君上命我，镇守此处。后灵气消退，我，经常陷入休眠。某日地动，吾以为，君上归来，却不想，有宵小，趁吾不备，施以咒术，入行宫，夺造化，布阵法。”

　　她目光一凝：“来时，宵小手中之烛，便与，尔手中所有，一般无二。”

　　叶清一急到冒汗：“老袁，同为上古之物，我也敬你！但话不能乱说，这是我赤鱬一族族人以血肉魂魄炼出的的人鱼烛，怎么会……”

　　他说着说着，自己先愣住了。

　　怎么不会呢？

　　如果犯下炼制人鱼烛、污染灵气、杀青漪山主、布下阵法、毁去昆仑行宫这种种杀孽的，就是同一个人呢？

　　因为同是一个人，所以人鱼烛进入阵法后才会在共振下破了法术，又利用人鱼烛积聚的五浊之气污染老袁，让她无力反抗，最后夺昆仑行宫的天地造化——龙脉即山川，每个行宫所在之处都是风水宝地，聚天地灵气。

　　俗话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夺龙脉灵气天地造化这等逆天而行之事，寻常人想都不敢想，叶清一却知道，若真有人能做到这一步，顷刻间便能抵过数万年苦修。能这么步步筹谋最后还是成功的人，也绝不可能是修为低下的籍籍无名之辈。

　　老袁还在诉说这些年的经历：“他以，龙骨布阵，还在吾身，下了一道，幻术。常人若来，只能听得，吾正常，与人交谈，不可，见吾本相，更不闻，吾之本音。吾之气机，与行宫相连，吾若身死，行宫，彻底化为虚无。由此观之，吾当重谢……”

　　她说得很慢，也很郑重，叶清一的心神却全在另一件事上，一点没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