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易水溯流

30、幻象与真实

　　叶清一这次可算有经验了，遇到大浪漩涡也不见慌张，身上功德金光的色彩越来越浓，几乎将龙鳞以及坐在龙鳞上的云浥川裹成一个蚕茧。

　　“云浥川，抓住我！”

　　他的手伸出，将叶清一搁在自己肩颈上，坦然无惧，静静等待行将把自己拍得粉碎的巨浪落下！

　　入水不濡的人鱼烛被叶清一主动熄灭了。

　　【别出声，似乎有声音。】

　　于是云浥川一言不发，任凭龙鳞破水而过，却没有一点声音，水下的世界再次安静到了一个极点。

　　“啊……啊啊……啊！”

　　仿佛来自某种洪荒古兽的悲鸣与嘶吼，在寂静的世界中一点点炸开。

　　“您知道……赤潮……您不……守在……为什么？不……”

　　嘶吼中又夹杂着人类的说话声，叶清一拼了命去听，也因为相隔太远，听不出个完整句子，入耳只有一片支离破碎的字句。

　　人类的声音有疑惑，有愤怒，还有焦灼，却听不出被困水下的惊惶，仿佛正在发生的只是一场普通对话，怪异又高亢的爆裂嘶鸣声更是半点不能干扰他们。

　　怪哉。

　　叶清一想到，水下有人，莫非是谢尘派来寻找老袁的特保局员工？

　　他们在老袁庇佑下不受湖底漩涡影响倒也可以理解，可嘶吼声又是从何处传来，难道他们听不见吗？

　　声音自何处传来……

　　这个念头一起，情况顿生变化。人声原本只是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可现在仿佛加了一个立体音响，全方位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播放，放完了还自带回声混响。

　　叶清一：……

　　他再也不说安静了，现在这个效果简直可以吵死人。

　　只是这样一来，声音环绕四面八方，来源就更无处可寻了。

　　“云浥川……”他绝望地捂起两颊，“你们人类简直比最凶恶的上古凶兽还可怕，要不咱跑路吧，再这样我耳朵先受不了了。”

　　固然，他可以捂住耳朵不听不闻，但是三百六十度回声混响的效果可怕不仅于此，声浪穿过滤网，荡出一种无形波动，直接与内脏共振。

　　他说不出那是什么波动，却能清晰感知到从皮肤到血液到身体每一个最细微之处的震颤，共鸣。

　　他觉得很热，心脏跳得很快。

　　咚咚，咚咚，血液流动声清晰可闻。

　　“……云浥川！”他听不见云浥川的答复，喉中咸涩，喷出一口鲜血，淋漓而温热。

　　自己原来是这么脆弱吗？不可能！

　　血液的甜腥香味松松散散逸出，他看到云浥川拧过头，嘴唇开开合合，却听不见在说什么，一点也听不见。

　　“云浥川？你说话大声点，我听不清！”他却觉得自己的说话声很大，震耳欲聋，震得内脏都跟着嗡鸣。

　　云浥川淡泊的神情终于露出一丝忧色，凑至叶清一额前，他下意识闭上眼，然而云浥川与他擦身而过——

　　吹灭了不知何时自发燃烧起来的人鱼烛。

　　隔膜碎裂，他听清了云浥川的声音，指尖从他面颊上擦过，悬着一抹鲜红摇摇欲坠。

　　“你受伤了，”他面无表情，“你流血了，次声波。”

　　“次声波……”叶清一咽下喉咙口那点腥味，“我不知道，我听不清你的声音。”

　　“这根蜡烛。”他拿起飘出一点烟雾，仍然显得烫手的人鱼烛，“有致幻效果，是个祸患，不能留。”

　　鲜血从叶清一眼角流下，他默不作声叼回人鱼烛，生硬地转了话题：“刚才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次声波连我都能伤到，你有没有事？”

　　云浥川：“有，一群人在说话，谈话对象是一只古鼋，是谢尘的人。”

　　“老袁能说话？你没听见别的声音……看来确实是幻觉。”

　　“不，不是所有都是。”云浥川摇头，“老袁的嘶吼我也听见了，实际上有三重声音，你只听见了嘶吼。”

　　但对于怎么确认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是老袁，他避而不谈。

　　叶清一懵了：“怎么一只妖会有两种声音……鼋鼍的种族天赋似乎不是这样，谢尘的人出来这么久，他们不急着回去吗？”

　　“去看看就知道了。”

　　云浥川不知道从哪找出一张白毛巾，给叶清一擦了把脸。

　　“怎么去，”叶清一没好气，“三百六十度环绕音效，本来声音就不清楚，这下更听不清方向了。”

　　云浥川抿了抿唇：“跟我走。”

　　“袁前辈，您非守在这不可吗？澄海现在已经完全不适合生存了！如果您一定要守护昆仑山主行宫，我们也可以联合其他部门进行保护性开发，给您打造一片干净的地方出来，继续待在这里实在没必要。”听措辞，实在称得上是苦口婆心。

　　一个听不出年纪，甚至听不出性别的声音应道：“不，我已经拒绝很多次了，我终生不会踏出这里一步，你们走吧。澄海为什么会爆发污染，我不知道，如果想暂时遏制再找办法解决，可去找我的后辈元方，他不会拒绝你们，你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我要休息了。”

　　领头的男子叹了口气，觉得喉咙生疼，车轱辘话都说了好几轮，都说得口干舌燥了，根本没有用。或许再游说老袁几十几百年也不会有用，这些活了成百上千年的大妖根本不会将人类开的那点条件放在眼里，谢主任这次照例又是要失望的。

　　“文漠，走吧，我们出来时间也不短了，也没带什么补给下来，该回去和谢局汇报了，想开点吧。真不知道谢局在想什么，老袁不好说话，难道我们这么多人一起下来就有用了么，还有那么多活没做完……”那人埋怨了几句，在谭文漠的眼神下猛地闭了嘴。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在还没出澄海湖前，这种话都万万不能说出口。如果面对的不是老袁，而是别的脾气不好的大妖，他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可能就没命在了。

　　郁州环境不错，福利待遇也不错，这好处不是白白享受的，他们的工作量和南川不相上下，甚至因为地理位置较为偏僻，人烟稀少，大妖比南川更多，日子过得称不上有多舒坦。

　　“我没想不开……”谭文漠微微摇了摇头，“叨扰了，晚辈这就告辞，若袁前辈有什么想要的，或者哪天有了别的想法，郁州分局随时恭候。”

　　真是够文绉绉的。

　　谭文漠道歉完，打个手势，跟着下来的那一堆吉祥物便会意地鱼贯而出，就准备打道回府。叶清一瞥了一眼，谭文漠别在腰上的通讯器跳了红灯，信号断了。

　　正要离开的谭文漠同样也发现信号没了，再镇定也难免有一丝惊慌露出，立刻又重新恢复镇定，吩咐道：“梦学，调试信号。”

　　叶清一看不下去了，和云浥川一同出现在众人身前：“别调试了，别说调试信号，我说你现在未必能带着你的人出去，你信不信？”

　　无视谭文漠警惕的姿态，他又直接看向眼皮半合的老袁：“据说你是水鼋得道，至今已近万年，一直在这里守护昆仑山主行宫？幸会。”

　　老袁只是抬了抬眼皮，不理他。

　　叶清一眯了眯眼。

　　【浥川，还有声音吗？】

　　【有。】

　　谭文漠已经从记忆中搜索出了云浥川是谁，拱一拱手打招呼：“原来是南川的云先生，久仰。袁先生大多时候都在沉睡，守护水府。若没有熟人介绍，他不会与你……你们说话的。袁先生，这位也是我们特保局的特殊成员，来自南川，擅长治疗妖族，绝对称得上是圣手。您的后辈们若是……云先生定能妙手回春。”

　　几句话，谭文漠成功让叶清一看他不爽了起来，特保局要做人情可以理解，凭什么不经本人同意就把云浥川卖了？他们很熟吗？

　　叶清一叶懒得理他，一弹指，一左一右两道夺目的金光便刺向老袁半闭的眼睑！

　　“云先生他……”谭文漠正要滔滔不绝，见金光电射而来，骇然出声：“你们要干什么！这里是郁州，不是你们南川的地盘！”

　　“聒噪。”叶清一戳他脑门，“我们干什么？你不如听听他在说什么！若眼睛耳朵长着都是摆设，那还是回去好好练几年再出来！”

　　这话不可谓不重，但谭文漠没功夫和叶清一计较这么多。

　　金光打中老袁的眼瞳，他整只鼋都仿佛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更不要提反抗。叶清一擦亮人鱼烛，一点幽幽香气冒出，淡淡香烟一缕缕从眼瞳中裂开的那条缝钻入。

　　何等诡异的一幕？

　　然而一切真实的发生在谭文漠，以及与谭文漠一同下来的吉祥物们眼前。

　　叶清一轻盈地跳下来，正落在老袁脑门，老袁依旧没反应。

　　谭文漠觉得自己耳朵要聋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无穷无尽的嘶吼，时弱时强，摧人心肝。

　　半闭着眼的“老袁”像是被橡皮擦抹去的石墨笔迹，荡然无存，只留下原地那只近乎完全石化的老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