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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刀,从左肩胛骨划到腰际,血凝成痂,搏生搏死中又狠狠剥离,这时它狰狞地皴裂着,血和痂淌在一起,像一条泛滥的河谷。
黎志田在他的私人诊所,医生叫来两个驻院生,处治他身上别的伤,他自己专心对付这一处刀伤。
有人还要逞能,清创缝合不让麻醉。
他在和老唐通电话,说的全是以前做挑子时候的土话暗语。
刘锋一个字也听不懂,但他知道,那是在交待老唐,仓库里的尸体怎么善后。
这人疼得眼前发黑,干呕了几口,呛出咳嗽,背上又在汩汩流血,才终于肯老实了。
刘锋接过黎先生手里的电话,挂断。从医用托盘里拣了纱布,擦了擦他额边的冷汗。
缓过来一会黎志田说,一眨眼,莎莎都十八岁了,爸爸老了。
他抬手,够到刘锋指尖,没有抓住,那只手躲开他,插进大衣口袋里。
刘锋眼底泛起了水光,只是一瞬。
黎志田不知道。
刘锋说,何必要亲自动手。
黎志田说,下次不会了。
一天里,这种小心的语气,他对他用了两次。
刘锋听出来了,这回,黎先生也是真的没什么办法。
手在口袋里攥了自己一下,指甲掐进手心,结实地疼了一阵。
两个人回了刘锋的住处。
黎志田还是那样,伤了病了,只要还能动,都不肯让人侍候,即使是刘锋也不行。
刘锋放了热水,投好几条毛巾,备好干净衣物,离开卧室。
他一个人走进阳台,伏在栏杆上吹风。
许久,门推开,刘锋回头,黎志田一身临睡的衣着,走过来,和他隔着两步远,立到栏杆旁。
黎志田说,明晚到湛江,霞山港,上了船过了海,就好了。
他是要刘锋安心放下大春的事。
刘锋没说话。
两个人向着夜深的地方望了一会。
黎志田忽然问,知道坏人怎么收尸么?
刘锋看着他,半问半答。
把尸体装进铁皮桶,灌上水泥,沉到海里?
黎志田就笑,他说那是电影。
刘锋说电影不是跟坏人学的?
黎志田摇头说,铁皮桶灌水泥,是坏人跟电影学的。
他说坏人啊,把尸体绑在石头上,找个有水的地方就沉下去了,没想那么多。
人在水里会长胖,又大又轻,可是拴着石头,想漂漂不走,在水下晃来晃去,像购物广场上那种,画着眼睛鼻子,想飞飞不走的气球。
刘锋这才明白过来,黎先生竟然在讲恐怖笑话……
他说黎先生不会安慰人,可以不说话。
他面色依然,眼睛里,是忍着笑的。
黎志田真的就不说话了,只看着他。
就像他问刘锋,坏人怎么收尸那样,刘锋也问了他一道题目,假如,那一枪错了,没打中罗总,打中了你怎么办。
黎志田说,还你一枪。打中了,你跟我一起走,没打中,那就,生死有命。
黎先生信命。刘锋说。
不信。黎志田说。
他问刘锋,那一枪,会错么?
刘锋没回答。
其实黎志田知道,在仓库的时候就知道。
没摸过枪的人不可能一枪致命,怎么巧合也不可能。
可以故意打偏的,可是没有。他想,可能,刘锋当时真的不太冷静。
黎志田朝他走近一步,侧身靠在栏杆上,他说其实,我会安慰人,我只是不会说话。
他想起,这么多年,还从没和他穿着衣服接过一个吻。
刘锋没有应他。
他靠近,亲了亲黎先生的右脸颊。
莎莎给你的。莎莎说谢谢爸爸。
背上的伤还没完全止血,黎志田睡下的时候,只能侧着躺。
刘锋替他掖了掖被角。
黎志田说陪我一会。
刘锋说好。
他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坐进床边的单人沙发里。
黎志田闭着眼睛。
刘锋以为他睡着了。
书一直停在翻开的那一页,他怕他翻身,压到伤口。
黎志田问他看的什么书。仍然闭着眼睛。
刘锋的心思才落在书上,他的目光扫过几行字,说,讲的是一条江的故事。
黎志田说,念念。
刘锋说,黎先生,不习惯床边有人。
黎志田说以前不习惯,后来习惯了。
刘锋看了一眼书架,书是他在书房里挑好了迁过来的,黎先生睡不着的时候,他偶尔为他念过几页。
他说你不喜欢……
黎志田说以前不喜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喜欢了。
他说,念念。
刘锋就从那一页的开头,念给他听。
——一支沉沉的枪,是不可能被水冲走的,不可能被鱼虾吃掉的,沉在水底,也是不可能被什么人捞走的。奇怪的是,它到哪里去了呢?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江的神秘,也才第一次认真地把它打量。它披挂着冬天第一场大雪,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像一道闪电把世界突然照亮——
黎志田睁开眼睛,打断了他。
他问,后来找到了么?那支枪。
刘锋说没有。
黎志田说,那条江把他带走了,带到大海里去了。
你说,他会跟他去么?
(引文出自:韩少功《马桥词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