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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志田后来又和罗春再谈过两次。
两次他都支开刘锋,要他陪着莎莎。
祸不及妻儿,这是江湖规矩。
黎志田带着老唐,老唐带着打手保镖。
到了地方他又说老唐不懂事,打手保镖是对付外人的。
他一个人进去,门一关,两边手下就黑压压堵在走廊。
那意思,里边掉一粒扣子在地上,外边都得见血了。
老唐耳朵贴着门缝,听见的都是大春的声音。
大春和香港人耍多了,说话带着国语腔。
他说,都是兄弟几个放了血割了肉换来的。狗子背过多少锅,坐过多少牢,老三身上留了多少疤。明摆着赚钱的生意你说不做,问问那些死的答不答应啊,问问人家孤儿寡母要不要过日子啊。
黎志田说大春你啊,坏就坏,别耍大旗。
大春说刀也拔过枪也开过,叫你一声董事长你就干净了?那么想当好人,那就水路也不用走,开个报恩寺专门普渡众生啊。
过了几天,眼线有报告交上来,二当家和香港人生意没断过,冰是不运了,改在场子里卖糖。纯度没那么高,便宜好入口。
老唐的保镖就派上了用场。
几个人去大春的地方借酒生事,惊动了公安,不仅抓人、缴货,连同消防、卫生查了个通透,开了罚单,责令关停。
大春就带着老三老四杀到集团总部来。
一人当头,两人掠后,三拨人马在中庭站成雁阵。
大春说黎志田,你做事不落教,我们不能认你这个大哥了。
黎志田说你不认我,认三合会?你去问问人家认不认。
大春说,十港十埠不是非得姓黎。六十七街一百三十个堂口的生意,你不在,别人也一样做。
黎志田说,谁做都一样。内地不是香港,玩不了那么大。下次好好投胎,别做江北人了。
这话说出来,就该动手了。
他们叫人把通风报信的捆上来,让几个手下围着打到没了声息,血淋淋扔在地上,扬长而去。
老唐让这阵仗一吓,脑壳灵光,他把一支烟立在茶几上,烟叶那头朝上,笃、笃地磕着,森森地说哥,大春哥有靠山了。
送伤员去医院的手下回来,说人不行了。
老唐打电话到财务组,支了一笔现金,让送到伤者家里,又嘱咐手下盯牢,后事要办得周到。
两个人默坐了一会,黎志田说,记不记得朝天门,当年那么多人抢,我们怎么站住脚的。
老唐说,那时候抢不抢得到,大家凭本事,现在我哥最有本事,谁敢抢。
黎志田说有的人,什么都不抢,他就是看不得你哥最有本事。
莎莎的生日音乐会在市里最好的音乐厅演出。
老父亲请来的不是一两个音乐家,他请来了维也纳爱乐,一整支交响乐团。
音乐厅当晚满座。莎莎自己只留了一排嘉宾席,几百封请柬都派给了古典音乐的乐迷。
曲目是刘锋按莎莎的喜好和乐团议定的。上半场一部,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下半场拉罗《西班牙交响曲》、皮亚佐拉《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四季》,两部小提琴协奏曲。
那夜在码头和仓库,另一支交响乐也奏响了。
先是一连串爆炸,几十辆车载来一伙人,有人敲碎了监控,有人封堵了出入口。
栈桥上,集装箱码出的窄巷里,有人涌出来。
两拨人几百件冷兵器一瞬间交织在一起。
刘锋一直拨黎先生电话,一直没人接。
早上就不太对。
黎先生捧着曲目单,把“拉赫玛尼诺夫”几个字念叨了两遍,他说名字恁个长,又说曲子,也恁个长。
黎先生说,我又听不懂,莎莎要扫兴的。
过了一会,才说,我就不去了。
好像刘锋才是老板,他在赔着小心,跟他告假。
刘锋说好。
他那时就明白,一定是有个躲不开的坎儿要过,对于黎先生来说,它比“拉赫玛尼诺夫”难得多。
他不能问。可是心里一悸一悸的。
音乐会散场,刘锋送莎莎到法国钢琴老师的郊外别墅,她为莎莎准备了生日会。
分别时,莎莎踮起脚尖,搂住刘锋的脖子,在他的左脸颊亲了亲,说,谢谢刘锋,接着,又在他的右脸颊亲了亲,说,替我谢谢爸爸。
刘锋目送莎莎穿过草坪,她在门廊下转身,提起裙子,向他行了一个屈膝礼,像个小公主。
刘锋带着莎莎公主交托的任务,去找她的爸爸。
他去了朝天门码头。
下着雨。
警灯一漾一漾照着,地上映出红的蓝的一汪一汪,分不清是血是泥,一脚踏上去,水花就溅起来。
刘锋一间一间仓库找过去,一边拨着黎先生的电话。
丁丁当当的铃声,淹在雨声江声里,浮浮沉沉。
循着声音,他看见了灯光,窄窄一线逃出来,仓库门半开,入口横着尸体。
往里找,匕首、撬棍、躺着的人,都裹着血和泥。
载重钢架和堆叠的货箱,把整个空间隔得曲折杂乱。
电话声回荡着,空气沉闷静止。
刘锋沿着钢架下的过道跑着跑着,脚步就迟滞下来。
他心里在怕。
他怕来得太晚,找到黎先生的时候,他像门口那些人一样。
铃声停了,他又拨。
黎先生的大衣落在地上,电话声是从口袋里传出来的。
一整垛货箱轰然垮塌。
两个人从废墟里挣扎出来。
是黎志田和罗春再。
争夺之中,有什么物件擦着地面横飞。
大春踉跄爬起来,要去够它。
黎志田扑过去,拖住他的脚踝,把他绊倒。
本能地,刘锋赶了一步,把它拾在手里。
那是一支枪。
后来他知道,它叫柏莱塔,非现役执法枪支,是一把连黑市上都不常见的私枪。
两个人缠斗了许久,身上都挂着伤带着血,力气不剩多少,拼的只是一具肉身和一条命。
大春抄起货箱上跌散的木条,迎头劈下来。
黎志田抬臂挡开。
木条折裂,尖利的断口刺向黎志田的喉咙。
黎志田躲不及,只能一把攥住,手心刺出了血。
他扎疼的一瞬,大春逮着空子,发力逼近。
黎志田身子抵在货箱堆成的斜坡上,和大春角力,背上硌得生疼。
他喊刘锋。
他说,枪管上有套筒,你把它往后拉一下。
刘锋照做了。
枪体传出利落的反应音。
大春一分心,黎志田侧身避开,木条刺空。
黎志田反击。
他撂倒大春,膝头钉住上半身,照头,一拳一拳打下去。
他对刘锋说,两只手握住枪把,你右手大拇指上方有个拨扣,把它拨到底。
刘锋照做。
大春随手摸到一件重物,挥起来砸向黎志田。
两个人陷在匮乏而且疲困的拳脚里,谁都占不到上风。却都下了狠心,置对方于死地。
黎志田说开枪。
刘锋双手举起那支枪,枪口对着两个人,他视线恍惚,不知道这一枪会打在谁身上。
黎志田说放心,你老板命硬,开枪。
刘锋听见他说,开枪。
枪响了。
血泊安静地漫开。
过了好久,黎志田站起来,身子不稳,视野混沌。
他踩着一地狼藉,磕绊了几步,走到刘锋身边。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一个脸上淌着血,一个脸上没了血色。
他刚才为他杀了一个人。
子弹打中了后脑,一枪毙命。
黎志田伸手,想把刘锋手里的枪接过来。
刘锋的手指还扣在枪柄上,冰凉。
黎志田抓过他的手,另一只手也覆上来,揉搓着。
他用力,把刘锋的左手从枪上剥离,又把枪柄从他的右手里抽出来。
刘锋挣扎了一下,枪离开手的一刹那,好像溺水的人,终于喘回了一口气。
黎志田抱了他一会,回身,朝大春的尸体又开了一枪。
他把手放在刘锋背上,安抚着轻拍了几下。
一共是两枪。黎志田哑声说。
他说,你是新手,第一枪没打中,我看见了,你打在背上了,第二枪是我开的,打在头上。
他说,人是我杀的。
刘锋伏在黎先生肩头,闭了一会眼睛,从他的怀抱里退了出来。
他捡起他的大衣,帮他穿上,遮住血迹。又摸了摸口袋,电话还在里面。
四下看了看,没留下别的标记身份的物件。
他挽着黎先生,他知道他身上都是伤,走不快,所以他只说,走。
他们离开仓库,熄灭了灯,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