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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我们好聚好散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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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阿豹摇头重重叹了口气:“到这时了,你且……糊涂哇!天子天子,黄天之子,他岂是凡人?要好时花好桃好,到头来,你的命,于他而言,不过蝼蚁草芥……兄弟这话,你必不爱听:你阿兄如何丢了性命?怎还不吃个教训?”
原来天子与阿兄的往事,竟是人尽皆知,王莽不禁羞愤欲死。他想起朝中众臣轻蔑鄙夷的目光,就连叔父王音也曾不止一次出言提醒,言天子薄情嬗变,叫他切勿沉溺其中,他却置若罔闻,错把滥情当真爱,简直愚蠢至极。
更有甚者,在旁人眼中,他王莽不仅以身事主、佞幸求荣,竟还与害死阿兄的仇人纠缠不清,可谓无耻之尤。
王莽素来自矜自重,视名节如生命,如今声誉尽毁,甚而沦为千夫所指的愚蠢丑类,妄自苟活又有何益?
“蝼蚁草芥又何妨?横竖一条贱命,他要,拿去便是。”
这丧气话一出,陈阿豹便知多说无益,只得叫来两个心腹手下,吩咐他们守好宅院,随后亲自带一队人,又将王莽夹带着回宫去了。
天子下了朝,一出千秋万岁殿,便被长信宫来人截住,去听太后吩咐。
方才在朝堂之上,群臣众口山呼,劝他从天意、顺民心,将王莽贬为庶人、逐出宫去。他发了一通火,到底没答应。
此时太后竟也是这般说辞,刘傲气急质问:“此时放他出宫,岂非将他人头送给那些豺狼?他不是你王家人?一点儿风吹草动,便把人推出去殉了!早知如此,阿娘当初何必把人送进宫来!”
王政君屏退众人,拉住他手含泪道:“娘诸般打算,哪个不是为你?你自小率性惯了,这九五之位,若无人辅助,你如何坐得稳当?我王家这些小辈里头,独独王莽与我兄长王凤有几分相像。故而为娘有心栽培他、历练他,盼望他有朝一日,能同你舅一样,替你担起这江山重担……”
“却没想到,你竟把他与你那些宵小玩物一般看待。”王政君含恨叹道,“他又是个实心眼儿的,为博你欢心无所不至,哪能不招人妒忌怨恨?
“眼下你那些叔伯收买儒生、以妖异之名毁他至此,欲加之罪,其无辞乎?他这一生,再难有所作为。你能将他关在你宫里一辈子不成?你问问他,可愿做你笼中之雀?”
“你怎知他不愿!”刘傲梗脖儿犟道,“能活着,比什么都强!”
王政君两眼直瞅着他,忽而摇头苦笑道:“儿啊,你口口声声爱他、护他,到头来,你根本不懂他!”
刘傲想起王莽死不开口同他说实话的模样,心知王政君这话确切,着实踩到他痛脚上了。于是恼羞成怒,甩开王政君的手扬长而去。
却说王莽来到未央殿前,与缪家兄弟、陈阿豹等人一番合计,彼此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天子罢朝归来,仍是怒容满面,众人互递眼色,纷纷识相散开,唯余王莽一人随天子进殿。
天子神色疏离,与他冷眼相对,显然仍未消气。
最想问的阿兄的事,他死活问不出口;天子想知晓的真相,他又不愿说。因而他虽是以“有几句话要同天子说清”为由进得宫来,可天子近在眼前,他却无话可说。
王莽不愿与天子在这样痛苦的心境下分别,诸般是非对错已不再重要,他只想给这段初始即错、步步皆失的感情留一个善终。无论是生离,或是死别,终究是舍不得,想再见一面,好好儿道声珍重罢了。
刘傲蜷起一条长腿,倚靠在凭几上,揪心扒肝地想,历史上的王莽正是被攻破未央宫的起义军所杀,落得身首分离的下场。莫不是因为他穿过来后一番操作,使得王莽的“结局”提前了?难道真有所谓既定的“天命”,王莽注定不得善终?
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就这样坐以待毙。刘傲蹙眉苦思救王莽的办法,全没留意斯人已悄然来到近前。
刘傲被眼前宽阔的肩膀遮住视野,抬头正欲发作,蓦地却被扳着下巴噙住了嘴。
“唔草……滚……唔——”刘傲推搡不过,竟被王莽推倒,按在地上强吻。
一名小阉人吃惊叫道:“大胆……”话未说完,便被旁边人捂了嘴,往外拖去。
殿门轻轻关闭,刘傲被王莽压在身下,蹬着腿儿徒劳挣扎。直亲得眼花耳热,几乎要憋出泪来,王莽终于松开手脚,深渊似的目光定定看进他眼里。
“看什么看!”刘傲噘嘴嗔道,语气却并不十分强硬。
王莽在看天子黑瞳中自己的倒影,看得出神。看着看着,自己的面庞竟逐渐模糊变形,化为阿兄那张与他十分相似、却柔和许多的脸。
王莽虽一声未出,哀伤的眼里却有千言万语。刘傲好像明白了许多,却又不知明白了什么,原本压在心头的纠结与执拗,一瞬间轻如鸿毛。
这段感情是因他一个漫不经心的玩笑而起,如今却要王莽承担一切后果;他本就不该将羽翼尚未丰满的王莽关进这万众瞩目的牢笼之中,害得人家有翅难飞、终成众矢之的。
罢了。刘傲目光偏向一旁,红眼道:“你,起来,替朕拟旨。”
王莽如梦方醒,急忙从天子身上下来,跪伏在地,听天子道:“子骏曾说,南阳郡灵山秀水,其中又以新都县最为富庶安逸。朕就封你为新都侯吧。”
王莽以头点地,高声谢恩。
“赐黄金五百斤,增邑五百户,由陈阿豹与班稚各率一队金甲武士随行护送。”城内城外皆是乌合之众,光是封邑厚禄,不足以保证王莽安全,于是刘傲又补道,“朕的御驾安车,将你一路送至新都,量他们不敢对天子车辇动手。”
王莽心里却满是绝望。陈阿豹本已为他定下金蝉脱壳之计,他大可人不知鬼不觉、全身而退,天子却大张旗鼓,又是封侯,又是御驾护送,生怕那些豺狼不知他王莽离京;且有五百斤黄金压车,强似在他头上插个草标:“王莽在此,取其项上人头者得五百金。”
此番必定难逃一死,可他家有老幼,即便羽林卫能勉强保住他们一老一小性命,却有谁来照顾他瘫痪在床的老母、为他小侄儿温上一口粥饭?
如今再顾不得许多,他只能再求天子。
“臣斗胆,恳请陛下再赐一人。”王莽声音都有些颤抖,“太后曾金口为臣赐婚,臣已立下血誓,此生不娶,如此便耽误了那无辜女子一生。臣求陛下开恩作主,放那位名唤阿雀的女子出宫,臣为其另寻一门稳妥姻缘,亦不辜负太后一片好意。”
天子闻言发出一声古怪的轻哼,似笑非笑,意味深长:“呵,是。该是你的,朕都给你,少不了你的。”
耳鬓厮磨这些时日,王莽对天子一颦一蹙了如指掌。这语气,是又生气了。可此时王莽只觉万念俱灰,仿佛精魂已被抽走,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
半晌,天子走来他面前,向他伸出一只手,他紧紧握住借力,才得以起身。
天子与他携手走出,殿门一开,外边竟已下起鹅毛大雪。雪花翩跹,天地万物皆隐匿于一片茫然之中,世间仿佛只剩他二人。
天子转头竟冲他笑了:“巨君,我们好聚好散吧。人各有命,强求不得。”
王莽感觉天子拉住他的那只手一点点滑脱,心也随之沉入无边的谷底。他迈步走出曾无数次跨过的未央殿门槛,脚下一步一锥,却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刘傲眼看着王莽一身漆黑的背影缓缓隐入白茫茫的雪幕之中,拼命挤出的牵强笑意被奔涌而出的泪水冲得稀烂。
这该死的青春期,总算是他妈的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