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戮》鹤拉米娅

1、逃离

　　暮时，冬风贯耳，雪花簌簌。
　　琉璃瓦、朱墙皆被掩于银装之下，万物静默，只有“沙沙”之音在深宫中回荡，是各宫奴仆在扫雪。

　　天色阴沉，四个小太监将一顶轿子从宫女们居住的掖亭宫中抬出，经过长长的甬道向望仙门行去。

　　梨园、宣政殿前、金水桥，权筠叶在心中默默盘算着轿子已然经过的地方，接下来便该是——廊道广场，宫门就快落钥，此地该不会有什么人。
　　由此权筠叶斗胆将帘子掀开了一条缝，往外瞧了一眼。
　　最后一抹夕阳余晖穿过重叠云层，给雪中的汉白玉廊道镀上一层红锈般的黯淡血色，众臣上朝的含元殿在风雪飘摇中轮廓模糊。

　　大兴宫正在渐渐离她远去。

　　近八载宫女生涯，身为罪臣之女的她竟能侥幸从此处逃走。伸手摸了摸头上的一只金簪，新娘子才心下稍安。轿子行至望仙门，小太监们便止步将其放下。

　　“小姐，老爷正在家等着你呢，咱们快走吧。”喜婆上前搀扶着小宫女换上花轿。

　　她一个妾室，锣鼓喜乐自然没有。

　　“诶好。”愣了一下，权筠叶一手搀扶着她的手臂，一手按着自己的盖头，乖乖上了花轿，却不防低头进轿厢之时，红盖头被寒风猛地一吹，刮到了天上。
　　盖头下是一抹朱唇，半张脸便可见得明珠生辉，贵气周正的轮廓，哪像个小宫女，到像个母仪天下的娘娘。
　　“盖头！”权筠叶在心中惊呼了一声，回身就要跳下轿子，手脚伶俐地紧。

　　红盖头刚好往停在望仙门前的一辆马车上飘去。

　　“小姐先进去，老奴去捡。”喜婆将她塞进轿厢里。
　　“那是?”坐进轿厢里的权筠叶还没回过神来，若她没有看错，那玄色绸缎包裹着的华贵轿身……莫非是涔沅的马车。

　　涔沅涔司正，大晟国从上大小百姓无人不知其名，他掌管着大晟玄冥司，是扶持新帝登基的幕后推手，更是新帝最信任之心腹。
　　非是乱世，涔沅却能以宦官之身份跻身朝堂之上，他行事狠辣不加收敛，新帝却温和贤良，治世有方，这明君与奸臣之配对，世所罕见。
　　玄冥司乃独立于三公六部外的机关，自建立以来便只听命于圣上一人，新帝登基后，涔沅和摄政王洛睿宁之间可谓针尖对麦芒。

　　可于权筠叶来讲，涔沅却还是记忆里那个机灵轻巧的小太监，那时她还在容妃的青鸢阁做事，容妃是陛下身边的红人，而涔沅则只是个刚入尚衣监的小太监。
　　两人相识没几天便混熟在一起，初尝人事之滋味，此后小太监便开始惦记着给她偷来宫宴上的茯苓糕；为她折下御花园里第一支绽放的冬梅；甚至在她被罚打扫整个宫殿之时陪她一起。
　　宫女们都打趣说她找了个这么好看的小太监对食，倘若以后涔沅被哪个宫里的娘娘看上带走了，她不得伤心死。

　　殊不知涔沅之志，远在这后宫之外，而权筠叶，只是他那时所有棋子中最傻的一颗。
　　再后来，他遍体鳞伤又得偿所愿，而她还是个困在这深宫之中的低等宫女，不好不坏地活着，与他再见已形同陌路。

　　盖头落在车辕上时，披着玄色大氅和一袭暗赤色的锦袍的男人恰好踏出车厢，袍角绣着繁复的飞鱼花纹，彰显着他高级宦官的身份，按大晟男子平均身量来说，此男子可算是高得出众。
　　再往上，不出意外是只漂亮脑袋，肤色白皙，脸型窄而成熟，中庭稍长，眼尾眉梢天然地往上飞扬，发色眉色都是浓郁茂盛的玄色，长眸长睫下的瞳孔却是泛着水色的黑，整张脸颜色不多。
　　但因五官锐角颇多，举手投足便显出不可抑制的精致艳丽，衬得他如潜伏在端庄压抑的黑雾里的一条赤色妖蛇，随时随地便可要人性命。
　　“公，公公在上，老身给您赔罪了。是我家新娘子的盖头飘落在您的马车上，扰了您的清净，还望公公您宽宏大量。”看到马车主人是这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瘟神，喜娘倒抽一口冷气，用尽毕生力气才完整说完这句。

　　“无妨。”看着脚下差点儿踩到的红布，涔沅面无表情答道，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那红盖头，看着像是一副想捡又不想捡的样子，半晌，才抬头示意副官将盖头送回去。
　　副官直觉涔沅的心情又哪里不对，但又全然猜不出来，花轿走出没几步，御前的暖轿便来了，涔沅躬身钻了进去，娇艳凌厉的侧脸复写满淡漠。
　　权筠叶这个混账女人，嫁了一两次还不够，她看上的男人他还杀不完，遑论看上她的男人，好一个祸水。

　　花轿一路穿过东市，天已全黑，雪天商铺门庭冷落，权筠叶端坐在轿中，耳边只余大风呼啸之声。
　　是天意么，要她在出嫁这一日还与他擦肩而过，收回思绪，女子闭上眼，开始筹谋其后诸事，她要嫁的是工部侍郎崔景然。

　　崔景然是摄政王洛睿宁的走狗，他天生好色，前不久在一次宫宴上相中了权筠叶，便私下里托摄政王洛睿宁向太后求娶，新帝尚且年幼，后宫空无一人，只有太后掌管着后宫诸事。
　　说起新帝，先帝膝下共有五位皇子，两位公主，可天下人谁也没料到最后登基的不是容贵妃膝下的东宫太子洛琰，而是皇后的小女儿——长公主婉音公主洛玉明，洛玉明登基快两年，才刚满十三岁。
　　太后虽不忿摄政王行事嚣张，可也不会为了她一个小宫女与摄政王争些什么，很快下旨将她赏赐出嫁。

　　身为先帝陛下的贵人，姐姐去年病逝，这大兴宫内权筠叶也已了无牵挂，倒也走得痛快。

　　平康坊很快便至，崔府门前只在侧门上挂了两只大红灯笼，花轿连大堂都未停留，直接进了后院儿偏僻的婚房中。
　　“小姐，奴们这就退下了，老爷吃完宴席便会赶来，你可千万要耐心等着，别掀盖头。”
　　“是，一路劳烦您了。”权筠叶温婉笑答。
　　一切正在权筠叶的意料之中，喜婆走后，她立马掀开盖头。红烛高烧，婚房内弥漫着惨淡的喜庆气氛，权筠叶可没空哀怨这些。
　　她至多只有一柱香的功夫能逃出这崔府！
　　门外没有人影，她先在窗户上掏了一个小洞，观察了眼外面，按她将将在脑中排列好的方位，此刻她该是处在后院东侧。那翻过东侧的墙，便是外面的巷子！

　　正当时，院门处忽然喧闹四起。

　　“我到要看看，这勾引老爷的贱蹄子长什么模样！”一个体态丰腴，披着白狐裘的女人竟不顾喜婆劝阻，带着两个婢女飞扬跋扈地向婚房走来。
　　“遭了！不知是崔景然的第几房小妾来闹事。”权筠叶连忙盖回盖头，端坐回婚床上。
　　“吱呀——嗵”地一声！房门被大力推开，权筠叶绞紧了手中帕子，决意忍气吞声地等她羞辱解气，只求她快一些。
　　“老爷?”权筠叶假装不晓得来人为谁。
　　“果真是个小贱妇！说个话都扭扭捏捏，一个小宫女装什么大小姐！先让我扒了你这狐媚子的皮看看是不是完璧之身！”那女人牙尖嘴利，说着就指使着两个婢女上前。
　　“我看谁敢动！我可是太后娘娘宫里的人，此事若是让太后娘娘知道，定不会放过你们！”权筠叶见此情形，也不装了，厉声训斥，她一个罪臣的养女，当然没资格伺候太后，可唬一唬这些人还是足够。
　　“去呀！你们还真信她，太后娘娘远在宫中，怎会再管她的死活！”说着，那女人解开狐裘，撸起袖子，泼妇般扑上前：“好，你们不敢动手，我自个儿来！”
　　“夫人，你可莫要欺人太甚。”权筠叶一下抓住女人的手腕，使她动弹不得，咬牙说到。

　　“住手！”突然，一道威严的男声和酒气一齐传来：“给我滚出去！”正是年逾五十的工部侍郎崔景然，他大腹便便，脸上肥肉横生。
　　“老，老爷！您误会妾身了，妾身只是......”话音未落，一声响亮的巴掌便落在了女人脸上，女人随即哭着跑了出去。
　　若不是因为这女人，老头子也不会这么早便来到婚房里，权筠叶气极，袖中的手紧紧握着。

　　“娘子，莫怕，为夫这不就来了，以后在这崔府，你便是我最心尖上的人。”说着，他已坐到权筠叶身旁。
　　“老爷不必担心我，尽管去招待客人就是。”权筠叶忍住没动，柔声细语道。
　　“都是熟人，让他们自个儿喝去罢，春宵苦短，我早就想来见娘子了。”听到父亲辈的男人称呼她为娘子，权筠叶差点吐出来。说着，这醉醺醺的老男人便满心欢喜地掀开了她的盖头。
　　眼前人果真还是如那宴会上一样大气娇美，如一株富贵雍容的红牡丹，即将在冬夜绽放。
　　片刻，喜服被扔到了地上，权筠叶厌恶他的触碰，便自己笑着脱到了只剩寝衣，老头子两眼放光地要扑上来。
　　“老爷，您该宽衣了，让妾身服侍您可好。”权筠叶勾了勾他的玉方腰带，转身放下床帘。
　　“好，娘子你来！”他毫无防备地跪坐在床榻上，背对着权筠叶，等她解腰带。

　　却只听“噗嗤！”一声，一道鲜血飞溅至纱帘上，崔景然感到脖子上传来剧痛，同时一只柔软却坚硬的手紧紧捂住他的嘴。
　　簪刀越捅越深，女人咬紧后槽牙，又使劲儿将簪刀在他脖子的血洞里翻转了几次，感到他的呼吸早已消逝，身子渐渐瘫软，才将簪刀拔了出来。
　　这不是她头一次杀人，可看着手上温热粘稠的血，权筠叶依旧是恐惧中稍带兴奋。
　　没有迟疑，她飞快地行动起来，赤色床单上鲜血并不显眼，她竭力将男人肥硕的身躯平放在床榻上，再将他的下巴以下都盖了个严实，阖上他的双眼，令其远看就像入眠一般。
　　在铜盆里洗了手，打开衣柜，顾不得不合身，权筠叶慌忙套上件灰色的厚棉袍。

　　夜已深，窗外小雪下成了大雪，守门的护卫们早已懈怠，权筠叶从窗纸小洞里眼瞅着护卫们搓着手回了屋内。
　　小院里如今空无一人。
　　东边围墙处刚好有一棵高大的老树，轻功虽多年未痛快施展过，可翻出一座围墙不在话下。

　　蹑手蹑脚打开房门，权筠叶身形如蛇，贴墙而行.

作者有话说

　　女儿干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