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苏雨

36、35 真相

　　四年前，闷油瓶在广西被陈皮阿四救起。在广西巴乃的这段记忆，想来一定是非常不堪回首的，失忆正是发生在这个期间，不过闷油瓶没有细说，我也不好多问。刚被救起的时候，他的情况非常糟糕，大脑几乎是空白的，没有记忆，没有思维，什么都没有，他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那时候即使陈皮阿四让他去杀人，他也会做。他形容自己就像一部机器，还是不需要能量的永动机。我听了后心里一阵唏嘘。
　　在这种可操控的大好时机，陈皮阿四却并没有让他下斗，直到他渐渐恢复了神智，身体也调理地差不多了，才让他跟着自己下斗。陈皮阿四很器重闷油瓶，从业务上来说，他的确是不可多得的技术型人才，陈皮阿四虽然凶狠暴戾，但也还是舍不得他的爱将。更何况，不管进多凶的墓，闷油瓶都能全身而退，基本不会给斗内生物任何攻击的机会。
　　有一天，陈皮阿四单独把闷油瓶叫到房内，闷油瓶当时已经开始恢复记忆，但因为身体和脑部都受过重创，所以记忆还是相当凌乱。陈皮阿四对闷油瓶说了一个故事，故事说二十年前，有一支考古队去了西沙，对一个沉船古墓进行考古，回来以后，整队的成员都没有变老，这其中就包括他。闷油瓶当然不相信，即使陈皮阿四找来他的女儿（其实是孙女）作证，但闷油瓶当时并没有表现出他的想法。
　　后来，闷油瓶的记忆逐渐回归，有一次，他偷听到陈皮阿四和陈文锦的对话，才知道陈皮阿四的确居心叵测，他似乎在进行一个计划，想要通过制造二十年不老的谎言来发起一个行动。而且这次对话，也让闷油瓶知道了一个重要的线索，陈皮阿四之所以会对闷油瓶说这样一个故事，是因为他发现了闷油瓶身体的秘密——遇到高温就会出现的麒麟纹身。
　　陈皮阿四是老九门之一，自然会知道一些老九门内部才会知晓的秘密。他曾经在老九门之首的张大佛爷那里看到过这个图案，于是觉得事有蹊跷，并猜测闷油瓶此人一定和老九门的张家有关联。陈皮阿四曾就此事去打探过，得到的消失是，张大佛爷并没有这个纹身，他本人也只在家谱中看到过记载，所以才会把纹身当做一个图腾来用。而真正和纹身有关联的，应该是一个已经消失的家族，一个传闻和老九门的兴起有直接关联的家族，也是一个专为帝王寻找长生的家族。
　　闷油瓶得到这个信息之后，消失了一段时间去了广西——他当年被陈皮阿四救起的地方。通过当地人的帮助，闷油瓶找到了自己住的高脚楼，并在这个房子里寻找出许多家族的旧日影像和家族成员间的往来信件，通过这些资料，再加上记忆的回归，他基本确定了一些事情。
　　闷油瓶是张姓家族的后代。张家从乾隆帝开始，循着汪藏海的足迹，为帝王寻求长生，世代相传，这是一种无法摆脱的宿命，族里的人并不是个个都臣服于这种命运的安排，有的人生出异心，有的人想摆脱桎梏，在漫长的统治和斗争下，这些人都被清除了，只留下一心为帝王服务的所谓忠臣。
　　据说张大佛爷一族的确和张家有关联，他的先祖是在几百年前，被这个神秘的张姓家族赶出来的，具体的原因就不得而知了，也许是斗争胜利了，也许是张家对于子孙的一种仁慈。
　　长生不仅诱惑着帝王，同时也诱惑着张家族人。张家在寻找长生的过程中，也有人经不起诱惑，以身试法，成为了长生的牺牲品。这很难说是强迫或是自愿，也许两者都有，总之，最后的结果相当凄惨，他们不能说死了，也不能说活着，如果一定要有一个词来界定，“活死人”会比较恰当。他们的尸体呈现非常诡异的状态，最后，族人不得不将他们的“活死人”先祖的棺椁用铁水封住，因为这些尸体一旦尸变，后果将不堪设想。但即使这样，后继者还是不计其数，无数将死的张家人，都还在做着同样的事情，只要有一线希望，就没有人愿意放弃。
　　时间洪流奔腾不息，转眼到了张家楼主这一代，悲剧仍在继续，宿命无法逃离。张家楼主目睹了长辈们悲惨的后果，决定广招能人，盗取更多非能人不能取的墓穴，找到真正长生之法，让先祖们脱离苦海，也完成帝王交付的任务。有一次，他们入了一个极凶的墓。
　　说到这里，我和闷油瓶对视一眼，这个极凶的墓应该就是我们进去的那个战国墓，张家楼主的八位兄弟死在了里面，就像所有的狗血剧里演的那样，张家楼主一人独活。
　　一同进去的人全数死在墓里，张家楼主还来不及悲痛，就接到了皇帝的密诏，张家举家南迁，一夜之间，张家大宅人去楼空，一片荒芜。
　　闷油瓶说，张家迁移到了广西巴乃山中的一个瑶寨，我说，那个湖底的张家楼应该就是当年张家楼主家族所在之地。
　　闷油瓶摇了摇头，眼神里有不易察觉的悲凉，“当年张家楼主并没有带着张家全部的族人离开，他带着的其实是……”他停了下来，眼神射向我，那种光芒让我浑身打起冷战，“一具具尸体。”
　　闷油瓶的声音像一把利剑，瞬间划破了墨黑的夜空，我的心脏陡然一缩。张家楼主带着先祖和长辈的遗骸，来到了广西的深山中。因为有人在开采玉矿的过程中，发现了一种古书里记载能使人长生不老的物质。很难说，当年的张家楼主不是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的，既为了族人摆脱诡异的“活死人”状态，又为了遵从统治者。
　　然而结局可想而知，天不遂人愿，“长生”始终以一种常人所不能接受的方式呈现在眼前。张家族人的遗骸在玉矿中以更加快速的方式尸化，最后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这些并不是闷油瓶说的，而是我根据湖底的古寨得出的推论。
　　最后事实已成定局，完不成统治者交付的任务就是死罪，张家注定不得善终。好在在迁移来广西之前，张家楼主已经遣散了族人，但张家还是遭到了迫害，张家一族里到底还有多少人留下来已经无从考证。
　　后来经历了无数的改朝换代，旧的统治者被推翻，新的统治秩序建立起来，本来以为那些不堪的记忆终将掩埋于历史的尘埃之下，再没有人会记得这个神秘的家族。没想到这个时候，有一股新的势力卷土重来。那时，正是长沙老九门在道上声名鹊起之时。
　　闷油瓶说，当年张家楼主的八位异性兄弟死去之后，张家也一夜之间消失，坊间传闻四起，都说张家偷走了长生的秘密，从此逃之夭夭。八位兄弟的姓氏和老九门除张家之外的其他家族一模一样，很难说，这其中没有关联。
　　当时老九门中的一些人蠢蠢欲动，嘴上说为先祖报仇，实际上根本就是为了自己。
　　说到这里，闷油瓶流露出了十分难得的悲伤神情，仿佛陷在深远的回忆中无法自拔。我拍了拍他的背，算是给他安慰。
　　“我的家人很多都死于那样的斗争中，他们已经非常低调，却还是逃不开同样的悲剧命运。”闷油瓶眼神黯了黯，“我还很小的时候，我父母也相继去世。但是我似乎与生俱来有一些能力，这大概就是张家的子孙所特有的。”
　　我问闷油瓶他怎么会在广西，是不是他的家人在广西发现了什么，所以才过去的。闷油瓶摇头说他并不清楚，因为他当时非常小，什么都不知道，他也是长大之后才发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的。
　　闷油瓶说他知道了这些事情之后，茅塞顿开，但还是有一些无法解释的疑问，他决定回到陈皮阿四身边，将计就计。因为他也很想知道，张家到底有没有得到长生的秘密，哪怕这听起来很可笑。他更想知道，纠缠了整个家族几百年的长生之谜，到底有没有答案。
　　之后就是陈皮阿四在墓室里说过的内容，老怪物让闷油瓶参与吴三省的倒斗行动，表面为财，实际还是寻找长生，并让吴三省带我入局，同时他自己在暗中观察。当时老怪物并不知道闷油瓶已经恢复了大部分记忆，他是希望可以在闷油瓶的身上得到更多关于长生的秘密。
　　陈皮阿四为了让老九门重新合作，更是和吴三省串通一气，把二十年前的考古队的故事改编地面目全非。
　　我打断闷油瓶，“你的意思是，二十年没变老这个事情，是陈皮阿四一手策划的？”虽然这么问，但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闷油瓶点点头，我莫名地感到松了一口气。总觉得长生对于正常人来说太过于沉重了，在我心底，还是希望闷油瓶和我一样是个普普通通的青年，只不过有发丘中郎将的绝技而已。
　　闷油瓶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混在吴三省的队伍中，按照张家当年的标记，下了很多斗。”
　　“等一下，”我又打断道，“什么张家当年的标记？”
　　“就是那些记号，你们一直以为是我刻的，其实这些记号是张家特有的符号，就像我身上的麒麟纹身一样独一无二，代表着张家一族。我小时候看过族谱，对这东西印象十分深刻。”
　　我恍然大悟，心说这样就说得通了，闷油瓶如果是正常人，那他就不可能回到几十年前刻下它们，这些记号之中最近的也和现在相差二十多年，那时候，闷油瓶差不多还穿着开裆裤。
　　闷油瓶说他按照陈皮阿四的指示下的斗里都会看到张家特有的提示，这些提示基本上只有他能发现，因为他作为张家族人，对这些符号有着高出其他人很多的敏感，也只有他看得懂。第一次是在鲁王宫里，他无意间在血尸的棺椁上发现了符号，那符号的意思是：危险！从那之后，每次下斗都会特别注意这些标记，闷油瓶觉得，也许他想找的答案，就在这些符号里。
　　但是塔木陀回来以后，几支队伍都失去了线索。吴三省神神秘秘，裘德考毫无头绪，陈皮阿四也没有再给他指派任务。裘德考的来源一直是破译的战国帛书鲁黄帛，这和张家当年所遵照的文献资料是有一定的重合性的，但因为裘德考的战国帛书并不完整，所以到了塔木陀，他的线索就断了。而陈皮阿四的线索来自于老九门，本身就比裘德考的内容更多。
　　我突然想到闷油瓶曾经说过，他只是在做汪藏海当年做过的事情。到了现在，我才有所领悟。不管是闷油瓶，还是裘德考，陈皮阿四，吴三省，他们做的都是汪藏海当年做过的事情，也就是张家当年做过的事情。汪藏海没有找到的答案，张家也依然没有找到，虽然张家在汪藏海的基础上，做了更多。
　　几方都没有了下一步行动，而那时候刚好我查到了广西，我们三人就去了一次广西巴乃，闷油瓶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重回高脚楼，在一张照片的夹层里终于找到了新的线索，所以才有了洛阳邙山夏墓之行。
　　夏墓里看到的麒麟，正是张家的家族标志，是张家每个人身体上都必有的标记之一。我猜测大概墓顶的麒麟是张家先人所画，目的就是给后来者提示机关，麒麟图案被纹在张家每一代人身上也许正与此有关。闷油瓶说他也见过他的爷爷和爸爸身上的麒麟纹身，但他们都不像他那样必须身体发热才会显现，也许他的这种刻法，是到了瑶寨入乡随俗而已。
　　我点点头，盘马老爹说过，这种纹身在瑶寨可以防蛊，也是通行无阻的标志，我想这种入乡随俗也算是一种自我保护措施。
　　“线索到夏墓之后又断了”，说到这里，闷油瓶看着我，“但是被我发现，你身上有一部分地图，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奇怪，这地图标注的地方明显是一处墓地。”
　　我很诧异，难道说我身上真有地图？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我也是偶然之间看到的，你还记得我们遇到红火蚁那次吗？”闷油瓶问我，我点了点头，“你背上沾了毒，我无意中看到了这幅地图，我当时不知道是什么，后来跟着陈皮阿四才知道那也是张家当年入过的墓穴。”
　　我恍然大悟，心说我爷爷果真是不想我再参与进来，不仅对我隐瞒了一切，还企图把我身上的印记抹掉。
　　最后跟着我背上的地图到了战国墓，我问闷油瓶甩开我们是不是为了躲避陈皮阿四。闷油瓶点头，他说陈皮阿四这几年一直都在研究长生，对此很有野心，而且此人老奸巨猾又凶狠残暴，恐怕节外生枝，他本想先进去斗里探查一番再来救我们，他以为以他的速度完全可以在我们找到那个斗之前出来阻止我们，根本没想到我们会这么快找到入口，所以他只能假扮张麻子来分散注意力，便于他随机应变行事。我说你就不怕你逃了之后陈皮阿四直接翻脸杀了我，他说陈皮阿四不会这么做，毕竟我的身份对他来说还是有所顾忌的，而且我身上还带有老九门的秘密，他很清楚陈皮阿四这样的人根本不会做损人不利己的事。
　　只是没想到我们会掉进那个封闭的空间，不过也正是由于这点，我们才了解了事情的真相，闷油瓶也才看到了张家楼主留下的关键信息——就是那些我看不懂的符号。
　　我问闷油瓶张家楼主写了什么，闷油瓶叹了口气解释说，那几个符号的意思是：长生之说，终是妄言。
　　说完这些，闷油瓶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眼神都有些涣散了，他看了我一眼，竟虚弱地笑了笑。我一直觉得闷油瓶的神经绷得太紧，他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有人情味的神情。这个笑容仿佛意味着有一些东西在他心中释怀了，也许他终于可以不用再背负着家族沉重的包袱了。
　　我不能确定闷油瓶这次还有没有隐瞒和欺骗，但是我依然选择相信他。
　　后来我还问了许多的问题，有一些问题我得到了回答，但有更多的问题并没有答案，也许闷油瓶也还在寻找中。但是归根结底，他心底的结已经解开了，闷油瓶一直想搞清楚那件令老九门对张家恨之入骨的事情到底是真是假，现在总算水落石出。到了这个时候，真相如何已经变得不再重要。
　　我叹气，在这一场生死较量中，果然人心的险恶超出了一切。“它”——更确切的说，是能控制和决定一族人生死的至高无上的权力集团的力量——已经逐渐衰败，各方势力明争暗斗，为了得到传说中的“长生”，无所不用其极。如今的“它”不再是最高权力的象征，只不过是人的欲望而已吧。
　　那些为了长生付出生命代价的人，难道没有想过，如果人的寿命真的无穷无尽了，没有了时间的概念，活着的意义到底在哪里。更重要的是，不会被身边的人和这个瞬息万变的物质世界所认同，活着大概不会比死去更好受。试想一下如果西王母真的长生了，他能适应这个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吗？
　　我看着闷油瓶，他的神情又恢复到一如既往的淡漠，但和之前不同的是，淡漠中似乎还带着些许温暖。
　　这几年来，闷油瓶一直周旋在几股势力中，更有在广西巴乃的不堪的往事，所以他不相信任何人，用失忆来伪装自己。闷油瓶说，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人，更没有想过要害我。我看着他的眼睛，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就原谅了他所有的隐瞒和欺骗。
　　至于我，经历了那么多，真相的意义实在不及事情的彻底完结更加让我期待。不管还有多少的谜团，我都不想再继续下去了，太执着只会让自己陷得更深。对于陈皮阿四一再提到的要扯我入局的原因，我更不想再去追究，我想经过这次，这件事情应该会告一段落了吧，我能全身而退，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