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春秋几度大梦多，人声聒，千金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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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倒也真纳闷了，那个老婆子是疯了吧，找那种借口坑钱！”大金花忿忿不平。
一束光从白玉车窗中探了进来，正照在千金王的侧脸上，精致高挺的鼻梁在脸颊上打下一片阴影。千金王微微侧身，似乎嫌那日光过热。
“不是，她是故人之母，袖子里藏着刀呢，来找我报仇吧。”千金王复又躺下，隐隐约约的蝉鸣声终于还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但他已不太能分清哪是蝉鸣，哪是耳鸣。
“你这傻萍萍就会瞎想。”大金花拿了冰盆里放的新帕子，搭在千金王额头上，接着道：“再睡会儿，姨去给你跑慢点儿！”
“是频，不是萍。”千金王闭上双眼，轻轻道：“别让我睡太久，到城门口一定叫醒我。”
大金花“啧”了一声，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扭头出去赶车了。
皇城临近，蝉鸣声越来越响，幸好风声渐起，扫清了一切聒噪，只剩纱帘轻摆着留在耳边的朦胧。趁着雷声未至，循着渐响的蝉鸣，此时的皇都大道旁正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千金王什么时候到呀，去年我就没赶上，今年我把家里老小都带回来了。”
“行了吧你，就你家一群瘦猴孩子，能抢着什么大的。”
“拿胶泥从地上沾点儿金沫沫凑凑都够我们吃半个月的了，再说了，抢不多金子，看一眼那千金王也不亏呀，你们都给他传的跟神仙一样，我可要看看真假。”
“你想想，他前几年当皇帝的时候都有人敢给他写酸诗，能不好看么，但你是别想看到了，人家坐轿子的可不会轻易露脸。”
“来了来了，准备准备！”
千金王的浩浩荡荡的一行车驾，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行进起来竟悄无声息，只有马蹄踏地的散乱轻响。
所以，没有声音的话，首先传来的便是难以直视的、均匀地铺到每个人身上的夺目金光。暴雨将至，乌云已布，车驾上的散射出来的金光一时成了天地间最耀眼的风景。遮盖金粒的白布已经被掀开，吸引着每个人的目光。
宽阔的皇都大道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沉浸在金堆带来的巨大震撼中。突然有人轻呼一声，却不是因为金子，而是发现了车驾最前方，骑着高头白马的千金王。
他天生嘴角上扬，明明是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迎着风向前走，落在众人眼里却是乌发轻扬，衣袂飘飖，动人笑意挂在唇角眉梢。世人爱以芙蓉喻各色美人，但在千金王这里却不足形容，怕是只有那金红牡丹可以衬得上他的明艳盛世，摄人心魄。
仙子执笔绘美人，一点明光破卷出。端的是在灰霾阴天中凭着一呼一吸间的生动盖过了无数金光的出尘之姿。
低语声四起，偌大的车道重新浸入沸沸扬扬的人声中。甘梦频挥挥手，腕上的珠串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身后的侍卫即刻上前，他低头吩咐几句，侍卫便开始往街道两边抛出熔冶规整的金粒，几个金粒就足够一般家庭在皇城里住上一年，但也不足以让所有人一夜翻身，把京都物价抬得虚高。
众人纷纷涌上车道，却又不敢冲撞千金王，呼喊声拜谢声乱作一团，一时间车队寸步难行，只剩队伍最前的千金王和鎏金车舆尚可通行。
没人得见，马上的千金王缓缓低下头，身影摇晃不稳，身后的鎏金马车加快速度，大金花匆匆上前接下甘梦频进了马车。
“哎呦哎呦，早说了不行，非要下去骑马，你看看，装完大头就倒。”一番叮呤咣啷后，大金花急切的声音在马车中响起。
“此次回都，需要私下进行的事太多，”甘梦频一进马车便虚脱倒在了榻上，豆大的汗珠浸湿枕头，他咬紧嘴唇，身上佩的繁杂饰品缠成乱麻，他抱紧双臂慢慢蜷缩起来。
“咳...面上要高调一些，起码装个问心无愧。”闷闷的声音半晌才从锦衣堆里传出。
“歇会儿吧歇会儿吧，现在一粒药也没有了，待会进了宫那蠢皇帝还不知怎么折腾你呢。”大金花替他擦着汗，撤下他头上的发簪，心疼不已。
“呵，还不知谁折腾谁呢。”
夏天的暴雨一眨眼便能穿透整个皇都，马车行走在重叠雨幕之中，越行越慢。车上遮阳的白纱湿透，垂在地上留下道道泥痕。
千金王车驾抵达宫门的时候，暴雨已停，夕阳重出江湖，初秋的落日最为耀眼，暮云合璧，穿透重重湿透的云，霞光更显湿润动人。
甘梦频换了身衣服，拉开车帘，瞬间沐在霞光中，侍从放好脚凳，扶他下来。身上金玉饰品叮当晃响。诗里说落日熔金，原指霞光金灿，可这千金王身上的金饰像真的熔了一样，反照出更为金灿的光，竟逼的人有些睁不开眼，但周边的人还是突然静了下来，一齐看向千金王。
千金王丝毫不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向宫门口走去，晚霞斜照在他脸上，为他略显苍白的面容添了几分绮丽。
有两人从宫门旁边的树向千金王跑来，一个是身形尚小，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小书童，另一个则人高马大，肤色偏黑，面容刚毅，是千金王的侍卫。两人皆是提前抵达京都，在此等候已久。
“殿下，您脸色不太好。”侍卫扶住千金王，开口问道。
“没什么，路上颠的，别瞎打听，回头又报给你皇帝主子去？”大金花冷冷回道，看也不看侍卫一眼，又扭头对那小书童说：“小书念啊，你等会儿可千万机灵点儿，尽量让萍萍少折腾点儿，凡事多看看眼色，知道不？”
书念没有回话，只是愣愣点头，但还是紧紧抓住千金王的袖摆向前走了一步。
“唉，书念太小，从风又是蠢皇帝派来的，养不熟，我又进不去，你一个人这样子进宫可怎么行啊。”大金花把伞递到侍卫从风的手里，又往甘梦频的袖子里不知塞了什么东西。
“确实不怎么行，但是没事，皇兄不可能当着众臣的面怎么我的。”
千金王拍拍大金花的肩膀，走进宫门，回头对从风说：“扶着我些，主殿太远，头晕不好走。”
亲王轿辇本可入宫门，千金王却在第一道宫门就被拦下了，甚至有些官员的车轿尚可入宫，千金王却要次次走到主殿。
暮色更深，霞光渐淡，为避免一些不必要的礼数应酬，他们还绕了鹤影湖的远路。湖畔风渐起，潮湿的水汽沾染了甘梦频外袍的衣角，纯白的锦缎外袍绣着金丝暗线。
暗绣金丝的衣袍制法并不少见，但千金王这件外衣上用的金丝极多，经纬交错间泛着金光，整件白色外袍看上去竟更近金色。加之衣襟袍袖上又缀满了金饰，身上腰链、璎珞、发簪更是一件不少，珠光宝气，引人侧目。
千金王的每一件衣服都是大金花所制，繁杂但不俗气，跟她本人的乡野穿衣风格完全不同，打扮起千金王可是比做什么都用心。
“停一下。”天色完全暗下去，三人离开湖畔，走上主路，千金王轻喘着，半个身子被从风撑着，无力道：“走不动了。”
骨碌碌的车轮声渐近，不知是谁的车驾至此。千金王毫无反应，不管来人是谁，他都懒得寒暄。
从风认出车上挂的牌子，是国师云杳明的车。
“王爷，云国师的车来了，国师大人回京了。”
师父……回京了……？
甘梦频垂着的头没有抬起，面上却悲喜交加。
“阿频，上来吧，为师与你同乘至大殿下。”温润透彻如月光的声音响起。
宫灯明灭，星月摇曳。甘梦频乍然抬头看向马车，紧接着又迅速低下头后退几步，突然感到许久许久未曾感到的喜悦。自甘梦频二十岁那年一纸急诏把云国师派到西关边塞，师徒二人六年未见，连书信也是少有，陡然重逢，他也惊讶于自己几乎控制不住的欣喜。
但他一开口，却是冷淡至极，连声他曾叫了无数遍的师父都欠奉，“国师大人安好，本王与国师同乘一车，于礼不合，还是请先行入宴吧。”
多年重逢，物是人非，无底鸿沟悄无声息地斩断所有希冀，甘梦频已经无法承受欣喜，也无法承受真心。
侧帘被掀开发出的声响打断了甘梦频飞速缠绕的思绪，师父他，在往外看吗？天色几乎全暗，千金王眼前模糊，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和动作。
忽听车上传来一声叹气，传到耳边还没有心跳声重，溶进夜色，了无踪影。叹息，是厌烦还是失望？
直到马车悠悠转走，一束光落进眼底，他才五感渐回，转了转脖子，抬头看向月亮。
“王爷，别…别难过。”书念看向千金王，结巴安慰道：“国师大人留了盏灯。”
“走吧，我有什么难过的，迟到了可不好办。”千金王看一眼灯笼，抚着书念的头顶。淡淡的笑意透过昏黄灯光，挑不出一点儿错。
没多久，又来了辆马车，车上侍从行礼“奉皇上令，接千金王前往溢海殿，王爷请上车。”
“接我？还没开宴呢就喝多了？”千金王嗤笑一声，难以置信。
车驾一路畅行，直接行至大殿阶下，千金王扶着从风伸来的手臂，踏上了自己曾无数次登上过的台阶，正要打开回忆的瓶塞时——
“王爷。”驾车的侍从拦在千金王面前，捏着细嗓道：“陛下口谕，您许久未归，不如在溢海殿阶下呃…结识一下众多新臣。”
亲王在大殿下接客，从来没听说过的章程，明晃晃的侮辱贬低，但千金王只是停顿片刻，旋即退下台阶，靠在一侧的玉龙像旁，不再言语。
殿内灯火明亮，丝弦乐声沿着殿阶流淌至千金王脚边，大臣、皇亲国戚一一从千金王身边走过、行礼，甘梦频一言不发，看着锦衣华服一个个从面前闪过，突然发现自己一个也不认识了。
也对，自己退位三年了，朝中大臣几乎全被换完，皇亲国戚也与自己没什么太大关系，这玉龙像还留在这里，就已经是最好的记忆。
十七岁那年，甘梦频作为唯一的皇子，在先帝薨后继位大宝。登基前的那天晚上，他独自一人来到溢海殿前，从殿门到阶下，上上下下走了很多遍，又走到这座玉龙像前，脱下外袍把它每个缝隙都擦得干干净净，映照出柔和的月光。最后还是师父把他送回寝殿，裹着月光畅聊一夜，抚平他所有的忐忑不安与焦躁忧惧。
几度春秋过，好似大梦一场的五年转瞬即逝，几乎改变了甘梦频的所有。二十三岁，甘梦频退位让贤，他的堂兄甘兰鹄登基。
又一个登基大典的前一夜，他从溢海殿上缓缓走下，脱下龙袍——用龙袍细细地擦拭玉龙雕像的每一寸每一角，一抹擦净了无数泪痕和无尽的绝望，一抹擦尽他手持玉玺印下的每一个章，又一抹擦尽无数个桌案前的不眠日夜，擦去了众多故人亲友黯然的面庞，最后，这次没有师父来接他，他身着单衣，投入了鹤影湖中……
“王爷。”从风的声音打断甘梦频不断掀起波澜的回忆：“国师大人到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春秋几度大梦多，人声聒，千金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