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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羁绊(上) ...

  •   第二十一章羁绊

      月姬再次醒来的时候,入眼便是刺目的日光。木制的窗子敞开着,窗棂上糊着白宣纸,一看便知是新贴上去的,还散发着淡淡的糯米味道。“这里是……哪里?”这地方猛然一见有些眼熟,仔细想想,却又怎么可能呢?月季模模糊糊记得她和乌尔托一起上山,然后发现了尸体,在检查那些伤口的时候……

      一切都想起来了!月姬猛地坐起,被子被掀了下去,却没有落到地上。这是……哼,都忘了自己本来就是睡在地上的。不,准确地说那并不是地板,而是柔软清香的榻榻米,身下铺着一床被褥便是床榻。这房间约有十叠榻榻米大小,却是空空荡荡,只在中央竖立着一张六折的屏风,绘有富士五湖的美景,那曾经是月姬幼时最想去的地方。屏风对面是拉门,一侧是占据整面墙的壁橱,不过现在都好好的关着,只有从窗外偶尔吹进一丝微风,带来些许关于外界的消息。

      月姬坐在榻上,茫然,茫然,还是茫然。

      有一瞬间,月姬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那个居住了十五年的地方,春赏樱花,夏制风铃,秋飘红叶,冬清积雪。那里有行踪飘忽的师父,有沉默寡言经常抚琴自处的白,有每日到场修炼流下的汗水,有竹刀撞击发出的清响,有暗夜出门执行任务的惊险……如果这是现实,那么那半年多的时光,就只是一场梦吗?

      乌尔托!乌尔托?乌尔托……月姬想起了那个她视若……视若什么?不知道。但是,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人的每一个表情,每一种笑颜,每一句细语,每一次温暖。乌尔托在哪里?

      月姬连忙爬起来,整理好衣服。这才注意到身上早已不是那件粗布的单衣和黑色的夜行衣,而换成了一件鹅黄底色,点缀着紫色铃兰花朵的小袖和服。奇怪,她什么时候被人换的衣服?为什么竟一点也没有觉察到?太大意了。

      正想着,拉门被人轻轻地打开,一个身着蓝色罩衫的小童端正的跪在门外。“月姬小姐,主人请您到茶室一叙。”

      “师父?是师父吗?”师父怎么也在这里?不,不对,她应该考虑的是,晋三郎为什么会跑到朝鲜来杀人!?

      心里这样想着,月姬跟随小童走出房间,左手习惯性地向腰间摸去,却扑了个空。空的?我的樱落刀,不见了?月姬心下一凛,紧赶几步追上小童,从后面抓住他的肩膀,右手劈出手刀,抵住他的咽喉。“说!这到底是哪里?”

      那小童却并不慌张,似乎早已料到月姬会采取突袭一样,平静地说:“主人只吩咐带小姐过去,其它的事情,请小姐自己去问吧。”

      “哼。”月姬微微用力,小童便跌倒在走廊上,痛得他只得哼哼唧唧的爬起来,皱着眉揉自己的屁股。“不用你带了,我自己认路。”月姬甩手便走。

      茶室在哪里,她最清楚不过了。这里的一切,房间布置,装饰摆设,薰香的味道,都与从前那个“家”——秋田的椿川道场,一模一样。站在这里望天,仿佛都可嗅到北海道清冷的海水味道,那种比其它地方的海水都要来的淡些,却也更加清丽甘甜的味道。不过周围的景色提醒月姬,这里仍然是朝鲜,仍然是那个残酷的充满血腥气息的战场。

      闪电般的,月姬冲到茶室,粗鲁的拉开门,却呆住了。那里面已然坐了两个人,正对门方向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身材魁梧,暗蓝色和服的前襟大敞着,露出胸前结实的肌肉。那是证明一家之主的穿着,此人正是月姬的师父,也是将她从小带大的人,椿川晋三郎。而左侧正跪坐着的那个年轻男子,拥有一副瘦削挺拔的身材,俊美无双的绝世容貌,星目剑眉,黑绸般的长发如流水倾泻下来,披在他贴合身体的黑色和服后。在他周身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吸引力紧紧攫住月姬所有的注意力,盯住他深邃的眼,竟一时错不开视线。

      “乌……尔……托……?”月姬彻彻底底的愣住了。就那样呆呆的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木然地望着眼前的景象,望着眼前的人,乌尔托也抬起头来,默默地回望着她。那眼神是什么?愧疚?歉意?不忍?逃避?乌尔托,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在这里……”两人不约而同地说出了这样的话,却又同时别开脸,避开了彼此相交的视线。此时,纵有千言万语,纵有数不尽的疑问,却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是我叫你们来的。月姬,关好门,进来说话。”晋三郎面无表情的命令道,连那惯有的冷笑也消失不见了。月姬默默的带上门,轻轻走到右侧预先准备好的软垫旁,坐下,与乌尔托正对着,却始终低垂着眼,不肯再去看他,那样会令她心碎。

      谁都没有说话。一时间,温度降到了零点,凝结的空气沉重的压迫着每个人的心,那感觉仿佛要下一秒钟就要窒息。茶室内安静,诡异的可怕。

      “想必羿轩少爷已经知道属下的真实身份了。”晋三郎终于打破了沉默,话语中带着笑意,却令人心里发慌。

      月姬大惊,师父怎么会知道乌尔托真正的名字?那不是天大的秘密吗!惊疑之下睁大眼睛看向乌尔托,他却只是淡淡的回答道:“是。只不过,我没想到你就是她的师父。”说完,脸上表情瞬时变得狰狞,狠狠地瞪着晋三郎,紧咬住的牙齿发出“咯咯”响声。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不要再打哑谜了,我要知道真相!”月姬怒不可遏,一拍桌子站起来,目光在二人身上游移。为什么,乌尔托与晋三郎竟是相识已久?师父到底想做什么?掩藏在一切背后的真相又是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我效忠的人是谁吗?”晋三郎放下手中的杯子,似笑非笑。“既不是丰臣将军,也不是德川大人,而是羿轩少爷的先父,我的主公——光御大人。”

      “!”月姬吃惊得跳起来,踢翻了茶壶,上好的明代紫砂壶闷声望歪在一边,碧螺春清香四溢,充满了整个房间。晋三郎只是摇头叹息:“可惜了一壶好茶,真是暴殄天物。”

      *************************

      23年前。

      织田信长起兵,推翻了足利幕府,一时间战争四起,群雄割据,民不聊生,就连这个海边的偏僻小渔村也难以幸免。此时,一个十四岁的小沙弥趁着海水退潮来到了岸边的浅滩,看看是否能拾到多一些海带和紫菜,来填补空旷已久的肚皮。正在专注的寻找着海藻踪迹的他,忽然抬头,发现不远处海面上飘来一块黑色的布料,随着海水上下起伏翻滚,很快便被冲上了附近的沙滩。

      是布,是布啊!如果把这块布卖掉,就可以从大名那里买到米了,寺里的方丈和师兄弟们也不用再饿肚子了!他兴奋的跑过去,近前却猛然停住脚步:这哪里是什么布料?分明是一具裹着黑袍的尸体!小沙弥吓得转身就跑,可转念一想,自己为什么要害怕一个死去的灵魂呢?如果这个人不明不白的就这么死在这里,变成冤魂作祟可不得了,还是给他超度一下吧。

      小沙弥呆呆地望着眼前紧闭着双眼的面孔,心想这人到底是从哪来的?看他的打扮,不像是个武士,还梳着奇怪的发型,长得也很怪,明明是个男的,却生着一副比女人还漂亮的模样,白皙的皮肤,精致的五官,应该是哪个小国的贵族吧。不知怎么流落到这种地方,真是可怜。不过既然是贵族,总该有些值钱的玩意儿,就当作是我给你超度的报酬好了,方丈也不会怪罪我的。小沙弥蹑手蹑脚的走过去,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一边伸手去摸他的胸前,看能不能找到些东西……咦?怎么他的胸口还是热的?莫非,这个人还活着?

      小沙弥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沾了满身的沙土。他他他他还活着?唉,方丈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要是死了倒也罢了,可是既然还活着,那还是救回去再说吧。

      费了半天力气背着那人回到寺里,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禀告给方丈,虽然挨了不少埋怨,最终方丈还是答应将那人留在寺中,悉心照顾,小沙弥心中的大石这才落下。据一个懂些医术的师兄说,他只是在水里泡得久了,受了凉,所以昏迷不醒,但是他身上几处刀伤有些麻烦,需要用草药熬敷包扎以防感染。花钱买药是不可能的,那人身上除了一把剑之外也再没什么物品,于是这采药的任务自然而然的就落到了小沙弥身上。每天他起早贪黑,避开大名手下的武士们偷着上山采药,回来后捣碎煎好,外敷内用,没日没夜的照顾着那个人。就这样折腾了几天,那个人终于醒了。

      “喂,我是弥江,救你上岸的人,你可能不记得了,不过无所谓,现在知道也来得及。我已经报过名字了,那你叫什么?从哪里来?遇到什么事?怎么会被冲到这里来的?是不是有很多奇妙的经历?……”意识到自己一口气问了太多问题,病人可能会吃不消,弥江赶紧捂住嘴巴,眨巴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等待着回答。

      那人却并未说话,只是似乎很疲惫的缓缓打量着四周,好像不太有精神。弥江心里可不这么想,这屋子又破又旧,脏兮兮的木头架子,破破烂烂的锅碗瓢盆,有什么好看的?不过,他那双眼睛真漂亮,黑黝黝的好似海底最珍贵最完美的黑珍珠,浓密的睫毛忽闪忽闪,哎呀,实在是太好看了。只可惜他是个男的,不然就算给天皇作正妃都怕玷污了他的尊贵身份。哟,他是不是不会说东瀛语?要不怎么一直不开口?不可能是哑巴吧?

      “这……这里是……什么地方?”许久,他终于艰难的发出一点声音,沙哑干涩,看来病得不轻。

      “原来你会说东瀛话呀。没关系,醒来就好,先喝点水吧,润润嗓子。”弥江转身取过一只粗糙的瓷碗,喂他喝点水,又把他顺滑的黑发简单梳了梳——当然是用手,和尚是没有梳子的——看他脸色好转了些,又穷追不舍地问:“你叫什么?”

      “我叫……”他欲言又止,弥江急了,说个名字需要考虑那么长时间吗?

      “光御,朱光御,这是我的名字。”他说,长长的叹了口气。果然是个奇怪的人。

      又过了几天,朱光御的身体在迅速康复中,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大概是因为原来身体底子就不错,偶尔还帮寺里干点活儿,不算白吃白住。大家对他的印象也都不错,随和,谦虚,沉着,学识渊博,武功高强,相貌出众,简直是完人中的完人,除了……有一点冷。他喜欢一个人坐在海边,遥望着大海的另一边,那里是他的家乡。

      在村子里,和朱光御最亲近的人就是弥江了。他常常和弥江讲自己的故事,却又像是自言自语,不为理解,只为倾诉。但是弥江喜欢听他的声音,嗓子好转以后,光御的声音就像京都寺院里的喜鹊一样,怎样也听不够。

      他说自己是从一个名叫建州卫的地方来,弥江不明白什么是女真族,就跑去问方丈。方丈告诉他,那是一块位于大明、蒙古、朝鲜,罗刹国之间的广阔肥沃的地区,有茂密的森林和辽阔的平原。弥江还是不清楚,不过他放心了,因为光御不是蒙古人,蒙古人曾经攻打过东瀛,他们都是坏人;光御也不是高丽人,高丽人同东瀛人做生意时耍心眼儿,占便宜,也不是好人;汉人正在和东瀛打仗,每个月都能听到镇子里传说明朝又击沉了他们多少条船,虽然都是海盗船,可毕竟是自己国家的人民,还是不要和汉人接触的好。至于这女真族,弥江不了解,方丈也不了解,不过看来好像不错,至少弥江喜欢,自然又和他走得更近些。

      光御说,他本是建州左卫的女真族勇士,建州右卫的首领叛乱,遭到明朝军队的镇压,左卫协助明朝,因此也被卷入战事中。他在战场被俘,押送回京师侥幸逃了出来,乘坐一艘渔船返回辽东,不料途中遭遇海贼,财物被洗劫一空,而他自己则藏身在海盗船上辗转来到了东瀛。船只马上就要抵岸时却遭遇风浪,好不容易游回了岸上,疲劳过度昏死过去,幸被弥江所救,捡回一条命来。

      弥江听说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却故作镇静地说:“你的经历真的很坎坷啊,途中一定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我要是你绝对早就受不了了。”弥江后来又跑去和别人说起这件事,顺便添油加醋断章取义,讲得绘声绘色,最后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个被佛祖一路保佑,来到村里拯救苍生的光御大圣人,从此寺里朝拜者不断,香火鼎盛,弄得光御哭笑不得,却懒得跑去一个个解释,就这么一直误会下去。

      秋去冬来,临近除夕,博多藩大名手下的武士们又来催交粮租了。寺庙近海,土地贫瘠,自己都饿着肚子,又哪里交的出来粮食?交不出粮,就要打人,抢东西。一群穷和尚没什么本事,只能哭天抢地的念经,向佛祖祈祷,却始终不见粮食从天上掉下来。

      一个蛮横的武士抓起弥江的衣领声称再不较租就要杀人,这时候,打柴回来的光御突然目露凶光,冷冷的瞪着眼前的人:“放开他。”声音平静却令人毛骨悚然。

      “老秃驴,竟敢擅自收留外人,不想活了是不是?!”武士骂完方丈又把矛头指向光御:“你是哪儿来的毛头小子?长着一张女人脸,老子看了不爽!”说罢,几个武士挥舞着大刀一拥而上,向光御砍去。

      真正的武士最崇尚武士道精神,又怎会以多欺寡,随意伤人?这些所谓的武士,不过是些被雇佣的街头混混罢了,居然也敢大摇大摆的自称武士,丢人。光御一边想,一边赤手空拳,三拳两脚就把那些人打得落花流水满地找牙,夹着尾巴溜了。临走还站得远远的叫骂:“你等着,这笔账,主公大人会找你算的!”

      “人渣。”光御狠狠地说,轻轻掸去衣服上的尘土,忽然又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淡淡地说:“弥江,回去吧。”说完,扛起地上的木柴向后院走去。“哈依!”弥江被方才的情景吓得呆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一路小跑追了上去。

      以后那些武士们又来过几次,都被光御打发掉了。再后来,整座村子里的人都因为有了光御的保护而不再受到武士的侵扰,自此,光御不再作为一个外乡人,而是作为亲密的家人被村民接受。光御本人似乎也接受了现状,渐渐习惯穿着和服与木屐,踏着深冬的晨雾,在后山与小沙弥们一起习武,开垦稻田,为来年的生活作好充分准备。但是,光与变得越发沉默寡言,有时会出神的望着大海,望上整整一天。弥江知道,他迟早是要回去的,回去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地方,回去那个他朝思暮想的人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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