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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1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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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距离近到双方随意跟自家人说两句话都得被听见,所以也没人开口。
韩旷径自用饭,林稹闭目歇息。
天渐渐黑下去,夜淹过来,亭外哀风渐小,萧雨渐疏。
砭人肌骨的寒气也渐渐起来了。
桂妈妈和阿大身强力健的,这会儿也蜷缩着。
林稹席地而坐,搓了搓胳膊,又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韩旷听见动静,余光瞥过来,见她背靠笼箱挡雨,屈膝,席地而坐,头歪靠着,瘦削的身子缩成一团。
韩旷瞥了眼钱氏所在的骡车,哪儿有做娘的,叫一个女儿在车里养病,扔下另一个在外头受风吹雨打的?
便是不想让另一个染上风寒,也该叫仆婢取些厚实衣裳来。
但韩旷没说什么。别人家的事,哪轮得到他一个陌生人多嘴。
“桂妈妈——再取些胡椒汤来!”是钱氏掀开车帘在唤人。
纵使是在骡车里,到底不如驿站房间里暖和,还是要吃用热汤暖身。
桂妈妈应了一声,赶忙取了热汤过去。
原来两人依偎在一块儿,这会儿桂妈妈一走,热源又少了一个。
林稹打了个喷嚏,正想起身取两件衣裳穿上。
韩旷忽然道:“小娘子若实在冷,你那笼箱里总有些衣物,多穿几件御御寒气也好。”
林稹大概没料到韩旷会忽而提醒她,以至于愣了愣。
她回过神来,笑笑,客客气气的:“多谢郎君提醒。我正打算拿呢。”
说着,她转身,打开后头的笼箱,取了两件褙子出来,也不管什么好看不好看的,胡乱往身上一套,倒把韩旷唬了一跳。
“都转过去!”韩旷沉声道。
成安和周小乙惶急慌忙的转过身去,韩旷更是率先转身。一面转身,一面恼。
哪家的小娘子,大庭广众的,当着这么多男子的面就敢更衣?
他微恼,林稹更是尴尬的不行。
往年在乡下,只穿一条抹胸,赤着胳膊、袒胸露乳的妇人满街都是。自己不过是套了两件褙子,对方反应这么大作甚?
林稹也纳闷,哪儿来的郎君,板板正正的?
两人都不说话。
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动静没了,韩旷才转过身来,目不斜视,专心致志的给篝火添柴。
他不开口,林稹也不好说什么。总不能道歉说“对不住,污了郎君耳目罢。”
两人各自装傻,沉默不语地盯着自己眼前的篝火,好似火苗里能炼出黄金似的。
好在桂妈妈回来得快,林稹赶忙搭话:“妈妈,夜里冷,你赶紧去取几件衣裳穿了。再叫阿大也穿上。”
两人去各自包裹里取完衣裳回来,林稹又不免问起五郎情况如何了?
一通搭话过后,林稹终于没那么尴尬了。
她添置了衣物,又狠灌了几口胡椒汤。
辛辣的味道在舌尖绽开,林稹面上终于有了些血色。
韩旷余光瞥见她面色回暖,也没再说什么。
到了酉时末,风雨终于停了。
这会儿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一钩弯月隐隐绰绰,三两星子半明半暗,只有几丛篝火静静燃烧着,照亮着一角野亭。
阿大和桂妈妈半歪半靠的,已经睡熟。林稹睁着大眼睛,听着不知道哪里传来的野兽嚎叫声,怎么也睡不着。
她转头,发现韩旷也没睡。
他正盯着篝火,往里添柴。
林稹打了个哈欠,却不敢睡。
她没有韩旷那样精干的下属可以轮流守夜,也不敢和桂妈妈、阿大轮换,生怕这两人不上心。
没办法,保险起见只能自己熬一宿。
只是干熬了好一会儿,林稹越来越困。
她脑袋点了点,上下眼皮直打架。又艰难的晃晃脑袋,试图驱散睡意。
反复数次后,林稹终于意识到这样不行,非得聊聊天,分散一下注意力不可。
“郎君这是在守夜?”
这可真是一句废话。
韩旷却“嗯”了一声。
“三位郎君一人守几个时辰?”
“一个半。”
“哦,那得熬到申时初。”
一句句尽是些不咸不淡的话,韩旷也就回上几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大概是夜深人静,周围人又都睡了,林稹难得说了一句真心话。
她真挚道:“今日多谢郎君了。若不是郎君高义,我们一行人染上风寒的只怕更多。”
“小娘子客气,举手之劳罢了。”她那样真心实意,韩旷便也诚恳道:“都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便是陌路人相遇,能帮一把便帮一把。”
这话说得有理。若碰到老弱,林稹行有余力,也愿意搭把手。
她点头称是:“话虽如此,只是到底要谢过郎君。”
说罢,林稹自怀中取出三枚铁钱来。
“原本该请郎君赴宴,又或是解囊赠金,聊表谢意。”她怪不好意思的,“只是我贫陋不堪。不瞒郎君,我手头只有这三文钱了。”
韩旷微怔,大概是没想到林稹会这样说,以至于头一回显得愣愣的。
林稹面带歉然,真挚道:“我不是拿这三文钱羞辱郎君,只是觉得郎君高义,我也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人。”
“三文虽少,却已是我全部身家,还请郎君不要嫌弃。”
林稹摊开手掌,将三枚铁钱递过去。
两人不过一步之遥,面对而坐,身前是两丛跃动的篝火。
暖融融的火光,映照着林稹真挚诚恳的面容,干净清澈的眼睛。
她白净的掌心就摊在韩旷面前,上头三枚铁钱一字排开。
是阜民监铸造的皇祐通宝,篆书。
韩旷定定的看着她掌心铁钱,只觉连暗沉沉的铁钱都镀上一层暖色。
“恭敬不如从命。”
韩旷轻笑一声,面对着她,伸手,取走林稹手上的铁钱。
他纤长的五指总难免碰到林稹的掌心。
像被羽毛搔刮了一下,有点痒,林稹瑟缩了一下手掌。
一触即分。
韩旷取走了第一枚。
却不肯再碰剩下两枚。
“如小娘子所说,绸缎是我送来谢过你娘肯分润亭子的,探路本也是为我自己去的。柴火的钱已经付了。“
“唯一值得称道的是我赠了你一袋胡椒罢了。所以取一枚铁钱就够了。”
林稹讶然,摇摇头;“郎君说笑了,胡椒价贵,三文都不够呢,更别说一文了。”
韩旷笑:“胡椒再贵,也不如小娘子全副身家贵。取走三成,便已是极限了。”
林稹不肯:“若一枚铁钱抵郎君一袋胡椒,那也不算谢礼啊。”
“况且之前我私上郎君马车,心里颇为歉疚。”
她掌心摊开,执拗道:“郎君还需取走剩下两枚,一枚致歉,一枚谢礼。”
韩旷摇头,欲要再劝。
见韩旷不肯收,林稹只管定定看着他:“郎君且伸手。”
韩旷被她盯得无奈,只好伸出手来,任由林稹将一枚铁钱搁在他掌心。
一枚?
韩旷微怔:“……这是?”
林稹狡黠地眨眨眼,“郎君待我有恩,我也不愿违了郎君的意。你我各退一步,再收一枚铁钱,如何?”
韩旷不由得笑起来:“好。”
两人对视一眼,不由得齐笑出声。
韩旷又伸手取下腰间青绿云鹤香囊,郑重的将两枚铁钱放了进去。
他系好香囊,又注视着林稹,正色道:“小娘子所赠,必定珍重。”
那目光,郑重,真挚,又格外诚恳。往日里坚硬的石头忽而坠入湖面,泛起阵阵恼人的涟漪。
那些轻柔的水波,就从他目光里流淌出来,丝丝缕缕,攀附上一旁的榴花,于是红的更红,艳得更艳。
被这样注视着,林稹不知为何,面颊微热,下意识侧过头去,避开了他的目光。
她一躲,韩旷不知怎么的,喉咙里似有些痒意,轻咳一声,也侧开头去,专注的看起眼前篝火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夜色苍茫,幽幽悄悄,亭中只有木柴毕剥声,夹杂着阿大和周小乙的打呼声。
林稹谢过韩旷后,了却了一桩心事,加之夜色渐深,困意也越来越浓。
韩旷余光瞥见她圆溜溜的眼睛慢慢、慢慢闭上,头缓缓往下一点,又马上惊醒,晃晃脑袋,木呆呆的盯着篝火看,又慢慢、慢慢闭上……
简直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狸奴,轻轻一戳,就会倒掉。
“想睡便睡罢。”韩旷轻轻道。
林稹头一歪,渐渐只余下绵长的呼吸声。
亭子里便彻底静下来。
此时已是一更天,薄云掩月,星子稀疏,道旁杨柳上寒露微凝,冷气益重。
林稹抱膝而坐,靠在笼箱上,身上盖了两件葛布衣裳。
那衣裳原本是被她细细拢好,又用后背压住,不让风吹进去。
只是夜里的风到底还有些寒意,吹拂之下,披在她身上的衣摆难免随风鼓荡起一点衣角。
于是冷意顺着这一点空隙侵入肌骨,林稹连梦里都蹙着眉,无意识中瑟缩成了一团。
韩旷扫过一眼,沉默片刻,顺手从地上捡了两颗小石子,轻掷而出——
那小石子稳稳当当的,压在了她飘摇的衣摆上。
没了冷风的灌入,林稹面色稍和缓。
韩旷又添了点柴,火光耀耀,暖暖融融,林稹眉眼便彻底舒展开来,终于不再瑟缩成一团了。
韩旷余光瞥见她睡得踏实了些,这才轻踢了熟睡的周小乙一脚。
“换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