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莱辛

4、第 4 章

　　几个很年轻的女孩儿，“咯咯”笑着，在他左右两边站着，牢牢地按着他的两只胳臂。她们都化着很重的妆，两腮涂成了红通通的两个团儿。右手边的女孩儿用深红的发绳扎了个冲天辫，她因年轻而尤为平滑细嫩的圆形面孔贴着他的肩膀绽出了一个巨大的笑。

　　对面一根巨大粗长的银色的针，尾端连着一根粗绒线质地的红绳子，凭空地悬浮在空气中，针尖冲着他不知什么时候被撩起了衣服而露出的光裸的肚皮。他盯着那根漂浮在半空中的银针，没来由地从一根针上感受到了一种不怀好意和气势汹汹。

　　他于是剧烈地挣扎了起来，然而那几个纤细年轻的女孩儿的力气却出奇地大，他在她们柔白细嫩的手掌下移动不了分毫。

　　那根针猛地扎进他的肚子里。

　　从肚脐眼儿上方十来厘米的位置扎进去，又从距离三四厘米的地方穿出来。

　　不疼，但针穿过的地方很凉。冷冰冰的金属的凉意。

　　他看到对面走来个女人。穿着一件洋红的贴身开衫，一条黑色的铅笔裤，身姿窈窕。她长着一张容长的脸儿，涂了很长的结成苍蝇腿儿的睫毛膏，口红的颜色很深，那双嘴唇好像刚喝过谁的血。一张不算传统审美里漂亮的面孔，有一种怪诞的美丽，像某种野生的动物化作的人形，披着的人皮里尚带着某种非人的野性。

　　一种很不规则的美丽。

　　那女人的衣服也撩高到了胸脯底下，露出一点白色乳罩的下沿，还有白生生的肚皮。在她肚脐上方三四厘米的地方，和他一样地穿着根粗毛绒质地的红绳子。红绳长长地垂下来，一直垂到她的脚面。微微地晃悠着。

　　按着他的其中一个女孩子突然松了手，抓了他肚脐上垂下来的红绳子，和那女人的绑到了一起。然后那红绳飞似地缩短了。他被牵拉着，迫不得已和那个女人肚子贴着肚子站到了一起。红绳绑到一起的地方有个小小的结，挤压在两人柔软的腹部。他感受到女人肚皮上柔软细腻的皮肉，肌肤是温热的，似乎能透过皮肤感受到皮下内脏的温度。

　　他心里突然有些发痒。又觉得自己冰凉的身体似乎被女人温暖了，相贴着的肚皮上一阵极让人舒服的暖意。

　　……

　　“滚！”一声爆喝在耳边炸响。童清从他光怪陆离的梦中猛地清醒过来，看到范红玉高举着一把扫帚，往一个黑胖的男人身上砸。

　　她穿着一件洋红色的薄薄地开衫，一条黑色的铅笔裤，背影看上去身姿窈窕。

　　童清愣了一下,一时间昏沉沉的脑子里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他的腹部似仍能感觉到那一种肌肤相贴的干燥而温热感觉。

　　那是一个黑黑胖胖的男人，穿了一件灰色的破旧的夹克衫，醉醺醺地在咕哝着什么。外面的天仍未完全地黑下来，暗淡的天光透过玻璃的店门穿进来。他看到天空是泛着蓝的一种暗紫色，已经不再刺目的太阳快要隐没在西边的高楼下，而半透明的月亮已经挂上天边。

　　“我草你妈的，”范红玉大骂他，尖锐的声音响彻在店里，扫帚狠狠地打在那个男人的身上，落下一地的高粱苗子，“我他妈敢在这里开店，我就不怕你。”

　　那个在傍晚时分天还没黑下来的时候就醉得东倒西歪的男人嘴里听不清在嚷嚷些什么，他转过身伸长了粗粗胖胖的手，似乎想要去抱范红玉。

　　一个求爱的男人。一个向老鸨求爱的醉酒的男人。他喝得面孔肿胀，两片嘴唇像香肠一样厚厚地肿翘起来，面皮红得泛光。没脸没皮，死缠烂打纠缠不休的脏东西。范红玉一边尖利地咒骂他，一边毫无留情地用扫帚敲打他。她似乎完全不害怕那个男人暴怒起来还手会如何，她能量饱满情绪冲动地咒骂着，像一个冲天的炮仗，一个无畏的战士，一个冲锋陷阵的勇士。

　　童清从沙发上坐起来，他依然没有觉得很清醒。穿着洋红色开衫，挥舞着扫帚的范红玉看起来像是在梦里遇到的女人。她看起来熟练且完全可以独自应付这样的场面，故他在旁观的过程中甚至产生不起来过去帮忙的冲动。

　　他是来采风的。他于是就真的那样坐在沙发上，冷眼旁观着一直到那个胖男人被打了出去。范红玉在男人一屁股跌倒在店门外后深深地呼了口气，利索地关了门，又一鼓作气地铁皮卷帘门拉了下来。

　　然后她有些筋疲力尽地坐到一边的小凳子上，驼着背。褐色的头发略有些散乱地垂在脸颊边上，碎发因汗水而粘贴在额头。她垂着头，看起来好像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童清突然有些不自在起来。

　　范红玉扭过头，看了他一眼。她脸颊因为方才的激动还泛着一点红晕。她的眼神平静里透着一股落寞，但没有责怪。好像童清的袖手旁观正在她的意料之内。但她看起来有点累，坦然的平静中似有一种对生活无尽试炼和苦难的习以为常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