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昨夜又东风》阿尔帕莫

6、霍胜

　　魏小楼第一次听说，南朝还有一个凉月族。
　　凉月族的人，无论男女生来都带着一种诡谲的美艳，他们瞳色幽暗，散发着盈盈绿光，肤色淡淡的，连血液都没那么鲜红。
　　且凉月族人可通阴阳，他们的祖先将此能力归位月神的馈赠。
　　但这些特质都会随着凉月族人的年龄增长而消退，等到年迈之时，他们便会与常人无异，无论是外貌还是通灵之力。
　　卡卡此时的年纪，也正是所谓的月神的馈赠最为显著的时候。
　　原本魏小楼是奔着野鬼身世的线索才和卡卡交易的，但实际看来，卡卡所掌握的远比魏小楼所知道的多太多了。
　　魏小楼看着眼前的两样东西，一截只剩丁点符文的符纸，还有一个名字——霍胜。
　　这两样东西是昨天夜里卡卡留下的，符文来自皖南候府的后院，至于名字。
　　卡卡说，这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名字。天下士族之首，万中无一的皇亲国戚，皇后娘娘的祖父，当朝宰辅——霍胜。
　　那天站在老太监身边的人，正是霍家的子弟，亦是如今的太子亲卫，霍临。
　　对于南朝的皇室隐秘，魏小楼知道的不多。当年她也曾好奇问过一时，毕竟这里并不符合魏小楼意识中的历史轨迹。可一时似乎不愿意提起，当然也有可能他作为一个山野道士，根本就够不到朝堂上，啥也不知道。魏小楼只知道凤氏也曾是前朝的大士族，后来前朝皇帝昏庸，导致番国林立，战乱不断。最终是凤氏力挽狂澜，并称帝建立了南朝。没想到这里面竟然还有霍家的事。
　　既然事情不得不要牵扯朝堂，那就得寻个方便又得力的人问一问了，于是一大早，魏小楼就神清气爽的去书房找沈重山了。
　　她一个修道的，起的当然早，沈重山一个致仕在家的老闲人，愣是睡梦中被叫起来，正急匆匆的往这赶。
　　刚到门口，就看见魏小楼站在屋里不知道到了多久了，十分惶恐。
　　“魏仙师？”沈重山小心翼翼的叫了声。
　　“沈大人。早上好。”魏小楼歪头冲着他笑了笑，有求于人嘛，态度怎么也得好一些。
　　可这一笑给沈重山整的有些发毛，赶紧把身边的人都打发了，进了屋去，连门都带上了。
　　“沈仙师，可是月瑶的事有线索了？”
　　“我来找大人是有些事询问的。”
　　“仙师，有什么事您但问无妨。”
　　“沈大人，关于霍家的事，您知道多少？”开门见山，没必要和沈重山还绕弯子，如果真的是霍家搞鬼沈重山也得知情。
　　“这？小楼姑娘，月瑶的事可是和霍家有关？”沈重山猛然直起身子，语气很激动，甚至脸颊都在颤抖。
　　“只是怀疑，没有证据。”
　　“这，若是霍家，又如何能有证据。”说这话时，沈重山脸色都白了许多，气势也全然不似刚才，整个颓了下去，他往后退了几步，瘫坐在了椅子上。
　　魏小楼觉得，他看上去有些可怜，甚至有些太可怜了。
　　“你与霍家可有旧怨？”魏小楼问。
　　“这旧怨，说来话长了。”
　　沈重山回忆起自己寒窗苦读几十年，好不容易中了榜，本以为可以一朝翻身光宗耀祖，可没想到，士族与平民之间那条沟壑，足足有百丈深。
　　想要入朝为官，就得先通过士族的引荐，要么地产，要么银钱，可沈重山什么都没有。
　　他一甲十三名中的进士，做了十年文簿，俸禄稀薄，几乎连家都养不起了。可他又实在不愿同士族为伍，辱没文官风骨，便暗中写了几篇讽刺士族霸权谩骂霍氏的文章，没想到被皇帝知道了。
　　皇帝暗中召他进宫，称赞他文章慷慨激昂，一腔热血，虽言辞激烈，但为国为民的情感真挚，并问他，“沈卿可愿助朕对抗霍氏？”
　　沈重山也是那时才知道，凤氏称帝，是霍家推上去的。幼子即位，霍胜这个宰辅才是真正的掌权者，随着皇帝年纪越来越大，霍氏也几乎渗透进前朝后宫大半了。这个南朝说姓霍也不为过。
　　可历朝历代哪有皇帝真的愿意做傀儡的。
　　皇帝想要培养一个能对抗霍家的人，于是一路提拔沈重山做了吏部尚书，掌管官员任命。
　　沈重山也是新官上任，先是提上了几个白衣出身的考生，然后又对一些士族举荐的贵姓不予任命。一时群情激奋，但后面有皇帝暗中兜底，倒是还算顺利。
　　直至利益触及到了霍家的头上，霍胜手底下最大的一个士族，东原林氏，贿赂官员，沈重山出面指证，此事闹的很大。
　　连带着沈重山当年讽刺霍家的文章也被翻了出来捅到了霍胜眼前。
　　不能牵连出皇帝，沈重山也实在没有办法，好在遇到了一位游方道士，替他出策。
　　三十六计，先跑为快。
　　因此，沈重山才退至南京府。可转头霍胜就查出了林家贪污灭口，侵田杀人的铁证，东原林氏满门被斩。
　　“霍胜查出的？”魏小楼眉头一挑，好一个招釜底抽薪。
　　“是。”
　　“所以说，你虽已经败走他乡，皇帝却下了赐婚圣旨有心让你再入朝中，那么霍家设计想让你没办法同三王结亲，或者最好再以欺君之罪株连九族，倒是也合情理。”魏小楼听完沈重山一番追忆往昔之后，觉得明面上，霍家似乎是最有可能的幕后黑手了，再看皖南候府的案子，设计以妖孽屠杀满门，好像也很符合霍家权侵朝野的形象。
　　“若真如此，月瑶怕是凶多吉少了，以霍家的处事风格，断不会给自己留下任何把柄，我沈家怕是难逃此劫了。”沈重山摇了摇头，当年从京都府逃到这，已是侥幸，以白衣之身对抗士族，终究是以卵击石，贻笑大方罢了。
　　“沈大人，您觉得，以皇帝陛下的喜好来看，他是更中意太子，还是其他皇子？”魏小楼突然有一种直觉，这场大戏里有没有可能，沈家并不是主要角色。
　　“这，太子年幼，倒是襄王殿下，文韬武略，更受陛下喜爱一些。”
　　“襄王凤戌？二皇子？”
　　“正是。襄王勤政爱民，事必躬亲，在朝中有些声望，在民间声望又更大些。”
　　听沈重山这样说，魏小楼心中的猜测就更加清晰了，一个勤政爱民有声望的王爷，想必不是霍家想要看到的，太子年幼，岂不就是又一个傀儡皇帝？当今陛下希望皇室能够掌权，只能依赖这位看起来还不错的襄王殿下了，那朝中他能用的力量，最有可能的就是非士族，又有硬实力的皖南候元崇。
　　所以元崇才会死。
　　而沈家，沈月瑶，对于霍家来说只不过是顺手除掉吗？
　　魏小楼觉得这种事想要弄清楚，有一个人，问问他是再好不过的了。
　　“沈大人，多谢你今日跟我说了这些，我还想托沈大人帮个忙。”魏小楼眼神真诚的看向沈重山。
　　“魏仙师，您请说。”沈重山是真的有点受不了魏小楼这种姿态跟他讲话，他觉得他好像受魏小楼看路边蚂蚁一样的态度受惯了，毕竟魏仙师看平阳候都是那个态度。
　　“您帮我送一封信，到三王爷府上。”
　　“送信给三王？”沈重山今日可真是此起彼伏，受惊大了。
　　“是。有困难？”魏小楼疑惑的看着沈重山，送个信不至于吧。
　　“没，没有困难，魏仙师，信在何处？”沈重山咬了咬牙，哪有困难，不能有困难。
　　“信在这里。”魏小楼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打开平铺到了桌子上，上面只有两个字，霍胜。卡卡写的那个名字。
　　沈重山看到这两个字，冷汗都下来了。他看了一眼魏小楼，见她神色平常不像是开玩笑的，只得哆哆嗦嗦的把纸折好，揣了起来。
　　“老夫，一定亲自把信送到。”
　　“送吧，沈大人，你沈家满门十几口人能不能活就看此信了。”魏小楼对着沈重山只微微一笑。
　　沈重山也不知怎么，就是一个平常的不能在平常的笑容了，却让他自心底油然而生一种信服。他原本并没有把握魏小楼会帮他到底，尤其是如今事情已牵连太多，不是一介修道之人能够解决的了。
　　可魏小楼还是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她的计划，甚至将他整个沈家的命运都抗上了。
　　沈重山有些羞愧，他擦了擦汗，站直了身体，对着魏小楼行了一个文官之礼，然后转身推门而去。
　　魏小楼不知道沈重山脑中想了什么，但她站着没动，坦然的接受了这一礼。魏小楼觉得，沈重山这个人应该有活着的资格，至少不该是以这样的方式死。
　　了解了该了解的事，就该解决关于物品了。
　　魏小楼离开书房，回到了沈月瑶的院子。
　　昨日达成交易之后，魏小楼就把卡卡留在了沈家，就住她隔壁的屋子里。这个范围，魏小楼安全，卡卡也安全。
　　进了院门，魏小楼就看见卡卡穿着昨天的那件斗篷，坐在屋门口，十分委屈可怜。
　　“野鬼欺负你了？”魏小楼实在很难对这么漂亮的小妹妹不偏爱。
　　“他怕我。”
　　“他怕你那你不更应该在里面震慑他，跑出来干嘛？”魏小楼觉得好笑，怎么吓人的反倒被怕人的赶到外面来了。
　　“我在外面，他会好一点。”卡卡的语气里没有一丝责怪，甚至很温柔。
　　魏小楼看了看她，没再说话，而是推开门，将她一并带了进去。
　　“野鬼，我们现在是合作共赢，你给我态度好些。”魏小楼一进门，对着陶罐就是一巴掌，直接把野鬼打的现了形。
　　【魏小楼！你跟谁一伙的？】
　　“卡卡很有可能有你身世的线索，你到底想不想转世投胎了？一辈子当孤魂野鬼？还是想魂飞魄散，死个透？”魏小楼话说的很重，一是说给野鬼听的，让他看清状况，二是对卡卡说的，魏小楼觉得，卡卡对待野鬼的态度，非常奇怪，但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野鬼缩了起来，卡卡看着它一点一点蜷在角落里。
　　“小楼姐姐，他不能转世投胎吗？”卡卡问魏小楼。
　　魏小楼看着卡卡，摇了摇头。
　　“为什么？”
　　“野鬼没了生前的记忆，但怨念很深，经年累积已成了恶鬼，如果不消除怨念，不超度安息，是无法投胎的，然而他也不知道怨念为何，所以我没有办法为他超度。”
　　魏小楼想起当年收服野鬼之时，他怨念之深，已使方圆百里的山林毒瘴弥漫，草木枯死，周围生灵四处奔逃，山中的灵兽来一时这里告状，一时便派了魏小楼去收他。找到他的时候，野鬼像一滩腐烂发臭的淤泥一样散在那个山洞里，散发着恶臭的毒瘴，黑漆漆的，却又很哀伤，是魏小楼觉得很哀伤，像是什么极致的痛苦围绕着他。
　　一时说，野鬼是受了邪术才会变成这样的，如果找不到根结，或许永远也无法安息。
　　“如果知道他过去的事，就能让他消除怨念吗？”卡卡的表情有些纠结，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不一定，但是只有知道了他的过去，我才能想办法找到他怨念根结，破除他身上的邪术。”
　　“小楼姐姐，皖南候府的事情结束以后，我会给你答案的。”卡卡凑近魏小楼，拽了拽她的衣角，她知道魏小楼的意图，但她只能做到这了。
　　“好，卡卡，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关于皖南候府的事，我还有一些问题问你。”魏小楼亮卡卡的手从衣角拉到了自己手上。
　　“你为什么要查皖南候府案子？是因为霍胜吗？”魏小楼问。
　　“准确来说，是因为那个妖。”卡卡摇了摇头说道。
　　“杀元家人的那个？”
　　“对。”卡卡点头。
　　【魏小楼，我已经死了，但你还没死，沈家的事就算解决不了，还有一时呢，你大不了回山上。】野鬼的声音弱弱的从角落里飘出来，但是却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正经语气，他不想魏小楼死。
　　“我可是清一门…”
　　【亲传弟子一时道人，也不敢说瞬息之内不用现身就杀了那么多人。魏小楼，他们不懂，你是个除妖师，皖南候府那个，什么实力，你我最清楚。】
　　“那又怎么了？一个捉妖师，被妖孽吓得跑回家去，日后传扬出去，我还怎么做人？”魏小楼皮笑肉不笑的瞪了一眼野鬼。
　　【那如果你死了也没能制服他，对整个事件都没产生任何影响呢？】
　　好绝情，好伤人的一句话。
　　魏小楼听的牙根痒痒。
　　但是没有错，她一个半吊子除妖师，带一个小娃娃，背一个孤魂野鬼，万一那个霍胜身边左一个右一个都是这种大妖，说不定就是以卵击石的结果。
　　屋子里突然安静的很。
　　魏小楼不想说话了，野鬼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至于卡卡，她能说什么？她当然希望魏小楼能够仗义出手，毕竟跟其他人比起来，魏小楼是唯一一个能与那妖怪抗衡又同时愿意帮忙的人了。
　　已经是晌午了，太阳升的很高，有一些从窗子里照进来，晃了一下魏小楼。
　　魏小楼想起自己好像很久没有梦到妈妈了。那个黑暗，无力的梦很久都没出现过了。她现在觉得身体比从前有力气的多，每天都精神气爽的，连阳光照在身上都暖暖的了。
　　活在这个时代的感受越来越真实了。
　　“野鬼，死活，意义真的大吗？”魏小楼问着野鬼，眼神却是看向窗外的。
　　野鬼没有回答她，但是魏小楼知道，野鬼是明白的，生死不过是一种状态，死亡还是活着都不会对未来和过去产生影响，只有主动去产生影响，主动去改变。
　　“小，小姐，王府下了帖子，请您去赴宴。”
　　门外传来小丫鬟怯生生的声音，魏小楼笑着挑了挑眉，既然以卵击石不靠谱，那就换一招，借刀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