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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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一年级时，夏明空因总是无法写对“火”字的笔顺，所以不幸在一次家长访谈中被他当时的班主任口头确诊为，患有严重的少儿多动症。
自那以后，为了尽早矫正他生理和习惯上的缺陷，他的母亲廖梦如开始将他塞进各种扬言可以提升儿童专注能力的课外班，如钢琴、珠心算、书法等等。这些课把夏明空的童年塞得满满的。
然而，很快廖女士就发现了这些课程中与夏明空这名多动症小孩的诸多不适配之处。
钢琴上，夏明空缺乏音乐天分，很快就被钢琴老师劝诫要及时止损；珠心算对他而言又过于简单，班上其余小朋友需要花一小时才能算完的题量，他总是十分钟就算完，剩下的五十分钟都用来玩算盘……最后，只有枯燥且课后作业最多的书法母亲强迫他坚持学了下来。
学书法后，夏明空变得讨厌周六。
因为每一个周六的傍晚，他都被要求坐在窗边的书桌前，伏案临摹字帖范本上的长篇古诗，而且常常写到深夜。
有天他写临贴到一篇陶渊明，字又生又僻，诗又长又拗，不合时宜的叛逆便混合着英雄牌墨水的气味开始在空气中滋生、冒头、发酵……就在他即将爆发的边缘，忽然，从楼上飘落下来几个只有钢琴才能制造出来的声音。
他因此停下了笔。
那些零碎的音符不断相连，渐渐地，在他头顶变成了海顿的《小夜曲》。
母亲推门进来，把切好的冰镇西瓜放在他的案头，也听到了这段旋律。她说：“听到了吧，那是楼上公公家的阿启，人家钢琴才学了一年不到，就已经弹得这么好了——你看看你，再看看人家……”
后来，每个他研磨书法的周六晚上，总能听到楼上飘下来钢琴声。有时候一整晚，那人都在巴赫的谱子里反反复复地弹错、重来，虽然并不知道演奏者的心情，但夏明空觉得，那人一定跟自己有相同的感受。
他一面在薄薄的临帖纸上写，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一面想，原来这个世界上可怜的不只他和陶渊明，就在这栋楼，在仰头就可以看见的薄墙之上，还有人陪着他一起。
那个人就是周骛启。
那时的周骛启还不具备实体，只是夏明空的想象，但他的的确确进入了夏明空的人生——以另外一种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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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生活结束的那个暑假，夏明空的姐姐——夏明月，和她恋爱三年、结婚五年的丈夫结束了一直以来状似美满的婚姻。
两人离婚官司和诉讼程序纠葛不断。一岁半的女儿抚养权，以及婚后建立的大笔财产都暂未得到完全妥善的分割，因此全职太久、已经失去独立经济能力的夏明月无处可去，只得先搬回了娘家，将紧绷压抑的氛围从和前夫的家带上法庭，又带到了这里。
那一年的夏天，夏家人都不好过。
大人们从早吵到晚，争吵的内容绕不开离婚后的孩子、房子和车子，比夏明空每天在学校吃的饭菜样式还要单调和无味。
夏明空在他们的吵架声里回想自己前姐夫的样子，却只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那人第一次来家里作客时脸上拘谨的笑容。
事实上，在他们二人的婚姻关系未破裂前，这位前姐夫在婚姻里可以称得上是完美丈夫，至少那时在夏明空父母及夏家一大票亲戚眼中是这样。他在福州经营着一家规模相当大的物流公司，公司的主要业务是做冷链运输，每年营收过千万。他开着一辆所有邻居路过都会啧啧称奇的好车，衣着得体，笑容温和，除了不喜欢夏明空的姐姐以外，一切近乎完美无瑕。
当然，他也并非只是不喜欢夏明空的姐姐，而是，不喜欢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异性。
他喜欢男人。
这是偶然的一次，夏明空在房间旁听父母和夏明月在外边吵架时得知的。
这个喜欢男人的男人，在婚前苦心孤诣推动和夏明月的结合，只是想假以维护自己在公众面前完璧的形象，并且认为他可以不通过任何牺牲和努力，换取来一个篆刻了自己一半基因的孩子。他的目的的确达成了。
据说后来他的事业愈发成功，物流公司挂牌上了市，他便在福州捐钱和几名富豪一起为城市修了高速，以粉饰自己在婚姻方面的龌蹉和卑鄙。
再后来，他又一次结婚，有了一直想要的儿子，过上了俗世定义的好日子，将夏明月和后来改姓夏的聂嘉宝变成了这场婚姻唯二的牺牲品。
他姜还是老的辣的阿公当时点评此事，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虽然后来发生的种种事件，都深刻论证了这一点，但当时的夏明空有一些刚进入青春期的倔强和热血，他固执地认为人犯了错、做了错事理应受到惩罚，故誓要找到这个所谓的姐夫为夏明月出气。
他那时才不到十五岁，独自一人乘车从厦门到福州，扎破了那台好车的轮胎，并将满腔愤怒都刻进了车身上的每一道划痕里。
然而，夏明空发泄到最后，精疲力竭了，也没能见上那人一面，反倒先被物流公司看门的保安扭送进了派出所。
父母从把他从福州领回家那天，在车上、回家的路上、寂静的客厅里，没有一个人提起这件事，也没有人因此责备他，他却有种和这个世界大吵了一架的感觉。
他想哭、想喊，可是连一岁半的嘉宝都只是乖乖地坐在被太阳晒得很温热的地板上，不曾流下一滴眼泪，他又有什么资格呢？
他躲到了顶楼的安全通道里，坐在最高一级的楼梯上，拿了本书将脸掩埋在纸张后面，小心地，想藏起自己的懦弱和无助。
楼外鸣蝉不息，这种有着薄薄翅膀的昆虫附在榕树的枝干上，竭力嘶叫夏天即将逝去。
声浪阵阵，反衬出楼道里的安静。
但夏明空很快就在寂静里听见有杂音在渗透进来——有人上楼，脚步一下一下，敲在夏明空逐渐变得紧绷的神经上，最后那道声音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停下了。
他的心一下提了起来，预感到来人极有可能自己认识，因此为了不被认出，他只得维持原来的姿势，生怕暴露自己在藏在书后的难堪。
但那人一直没走，就停在台阶下，也不吭声。
还是夏明空在这场僵持战里先认输，他移开了书，很快看清了台阶下的人。
这人他早就认识了。
在父母口中，在周六书法作业的背景音里，在无数次一上一下的擦肩而过当中，是住在他家楼上的同龄人……周骛启。
夏明空没有演出不认识他的样子，只是故作淡定地瞥了他一眼，强压着哭腔，冷语道：“看够了吗？还不走？”
处于较下位置的周骛启听见他的话，像是没能很快反应过来，他冲着夏明空先是说了句不好意思，后不知该继续上楼还是应当下去，竟在原地又站了半分钟。
夏明空以为对方是在看戏，于是越发觉得丢脸，他满脸通红地抄起书，起身快步下楼，在路过那人身边时，还交代了一句：“不要说出去。”便快步离开了这个令人局促的角落。
那是夏明空人生中，第一次跟周骛启讲话。或许因为那并不算很美好的回忆，又或许是考虑到夏明空在这件事上存有过高的羞耻心，大脑后来自动帮忙修饰、美化了这段记忆。因此很多很多年后，夏明空再想起，就只能记得蝉鸣、楼道空气里飘浮的微尘以及那天周骛启身上穿的白色衬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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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高中之后，夏明空就不再跟初中一样走读。
因为嘉宝还需要人看护，夏明月一人照拂不来，因此母亲只能分出大部分心力去照顾年纪更小的嘉宝，一面把夏明空送去学校办理寄宿。
高一开学那天，由母亲送夏明空去往新学校报道。
明圣一中的高一教学楼，地砖是红色的，上面绘有细小的格子，像是烧砖工人留下的证据——地砖不慎烤得过头所以开裂的证据。
夏明空是第一回来明圣，对周遭的一切都感到新鲜，摸摸这里，看看那里，上楼梯时也蹦蹦跳跳，甚至起了要一步跨三阶的幼稚念头。母亲在他身后絮絮叨叨，说着开学后学业和人生第一次住校的注意事项，而他沉浸在新世界里，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正从楼上走下来，于是莽撞地上着台阶，一不小心就撞上一人硬而单薄的肩膀。
他抬头，有一瞬间愣住。
母亲在后边念他：“叫你别疯，冒冒失失的，撞到同学了吧！”
夏明空经母亲提示，意识到要跟被自己撞到的人道歉。
而对方看到他，神情明显也有几分吃惊，听见夏明空说对不起，并未答复什么，短袖袖口擦着夏明空的肩膀就下楼去了。
夏明空闻到他身上的皂香，但这干净的香气随着主人下楼远去，逐渐在空气中变得稀淡了。
母亲从见到那人就一直盯着，等人走下去了，视线仍没放过，跟了他一道。
她面露疑问，拍拍夏明空：“诶，弟弟，那个小孩看着面熟，他是不是楼上公公家的阿启？”
夏明空心里分明还在惦念那种气味，表面却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说：“是吧，没看清。”
母亲甚至还想追下去探个究竟，似乎是想去与人打招呼。夏明空把她拉回来，因为想到暑假楼道里发生的事，他有些尴尬，忙阻止她：“妈，我跟他不熟，别叫他了……”
高一的第一个学期，学业难度的提升、环境的突然改变，以及家里不算好的氛围，都令夏明空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虑。因此哪怕明圣离家并不远，放假的周末夏明空也都鲜少回家。
幸好和自己一起玩到大、也住他们那一个单元的发小许宸和他分到了一个班，后来两人又跟同班、同宿舍的冯一彬成为了朋友，友情才取代其他情绪和关系带他度过了那段难捱的日子。
冯一彬的父母在台北工作，是他奶奶把他带大，而因着隔代亲，所以她对冯一彬的宠爱几乎到了没有边际的程度。幸好阿彬是个十足的游戏动漫宅，脑子里除了任天堂和鲁鲁修，没有别的特殊癖好，不然，他八成会在他奶奶的溺爱下发展成为最令人头疼的问题少年。
冯一彬的房间里摆放了两个半人高的柜子，其中一个里边塞满漫画，另外一个里边则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游戏卡带和周边手办。每个周末，夏明空都躲在这个二次元小窝里，感觉到可以短暂脱离现实。
常常是打《魂斗罗》打一整天，有天，他玩到脑袋都开始发昏，于是扔下了有线手柄，站起来，开始环顾房间以活动酸胀的眼睛和肢体。
入门的书桌上摆着一个大相框，里面是阿彬奶奶亲手拼贴的所有孙子值得留念的瞬间，其中有一张照片吸引了夏明空的注意。
他好奇地凑近去看。
这张照片拍摄时间离当下比较近，冯一彬长得跟现在没差，只是表情有点僵硬，手里举着一块奖牌，而他旁边站着的，居然是周骛启。
周骛启身上穿着跟冯一彬一样的灰色文化衫，脖子上挂了一块金牌，站在最中间。跟两侧喜笑颜开的获奖者不同，他的表情很冷酷，故而显得有些异类。
照片的右下角署了一行红色的小字：厦门市第五届中学生物理竞赛获奖团队留念。
夏明空有些惊异，指了指照片，回头问还沉浸在游戏世界里的冯一彬：“这个人是周骛启吧？你们认识？”
“谁？”
“我们年段第一，高一三班的周骛启。”
“高一三班的周骛启？噢，我认识啊，我们一个初中的，他可是我们初中部的神话。”
他说着，扭头朝夏明空的方向看过来，“你看到他了？”
“对，”夏明空又看了一眼那张照片，“你们物理竞赛的合照里有他。”
“哦，是的，那是两年前的照片了——真没想到他高中会选择来明圣，还挺意外的呢。”
“意外？为什么这么说？”
“嗯……怎么说呢，”冯一彬的眼睛在厚厚的眼镜片后凝成两个小点，神色有些苦恼地回答，“周骛启的性格挺……挺孤僻的，他一直都没什么朋友，平时也不怎么跟人说话，连上课都经常不来。”
“不来上课？你们老师不管？”
“不管，”冯一彬摇摇头，“他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是第一了，经常代表学校参加各种比赛，回回都是金奖，学校捧着他还来不及呢。”
“我就那次物赛跟他打过一回交道，他理论和实验都强到可怕，连那些高中生都比不过他。”
“因为我跟他是一个学校的，所以那时候被分到住一个房间，但是物赛前三天，他都没有回过一次房间，当时主办方还因为他不服从集体管理而怀疑他有舞弊的想法，差点取消他的参赛资格。”
“后来呢？”夏明空莫名地对这段故事很感兴趣，迫切想要知道后续。
冯一彬满足他心愿，继续说：“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主办方突然就不再追究了。有人说是周骛启家里出钱摆平了，还有人说是因为带队老师给主办方提供了医院确诊证明，说明了他没法住在外面的酒店是因为患了某种病。”
“病？什么病？”
“听说是ASD。”
“什么？”夏明空没听懂。
“Aurism Specturum Disorder，就是——孤独症。”
“据说患这种精神疾病的人一般都智力超群，但是由于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很难处理好其他的事，比方说自我表达、维护人际关系等等。”
“那次比赛他意料之中获得了金奖，所以更坐实了这一传闻。不过他那之后就更少去学校了，有关他的这条传闻也慢慢不再新鲜。”冯一彬说，“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像他这种适应不了集体生活的人，明明去私立会是更好的选择，为什么会来明圣这所老牌古板的公立高中呢？搞不懂……”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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