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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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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冯一彬那条莽撞的信息推波助澜,相信这种默契的沉默会在两人之间延续下去。
一个月前——
导师打来电话的那天,他刚和同门几个师弟开完新课题的临时组会。会后,他们在小教室讨论起其中一个师弟的毕业选题——关于针对心肌细胞做纳米马达生物膜穿透的可行性,大家都在等他的意见。
他手指放大了材料上葡萄球菌的直径变化曲线获取数值,确认了之后,正想发表想法,另外一位师弟突然扬了扬手机,打断了研讨,对他说:
“师兄,老板在群里说让你现在给他回个电话。”
夏明空经他提醒,抬手按亮了放在一侧的手机,屏幕上立即弹上来三条来自导师的未接来电提示。
老板的电话他不敢耽搁,于是立马起身去外边回拨。
通完话再回来,他发现一屋子硕士生都正襟危坐地盯着自己。
“咋了,哥,老板跟你说啥?”
这通电话的信息量不算大,但夏明空却久久未能将其完全消化,坐下时,人仍是发懵的状态。
他的导师目前部分持股的索山医药,是国内业务规模最大的药企,其在莫斯科分公司有个相当关键的纳米靶向技术项目于上周完成了前期的项目申报。导师说,现在亟需技术人才到项目现场进行支持,而夏明空是他手下唯一的博士生,也是他最信任的学生,所以这个项目派遣他过去,当仁不让。
“莫斯科这个项目有非常大的发展前景,你如果参与进去了,不仅仅是对你博士毕业,而且对你未来的科研工作也会起到很大帮助的啊。”
“我在莫大有个以前读博时认识的同学,他现在是物化方面的专家,你过去之后可以跟着他,做做实验,转换下现在国内做课题的思路和方法……”
“也不用在那边待很久,最多一年。”
“我给你时间,你再想想,尽快给我答复。”
索山医药、驻外项目、纳米靶向突破……多个含金量不浅的关键词让这项外派安排听上去很诱人。
但在师门其他人看来,他们的这位大师兄在刊论文不胜枚举,本科硕士各种科研大赛奖项更是无数,如今博士课题的关键性实验也已来到了收尾阶段,如果远赴千里之外,只是为了参与一个毫无研究基础的技术项目,论谁听上去都觉得是画蛇添足。
何况还是去往前今日才宣布进入战时状态的俄罗斯,国家物价飞涨,各企业、院校在国际事务上皆如履薄冰、畏手畏脚,实验工作开展未必能顺心如意,更遑论北地漫长的寒冬、背井离乡这些考量……因此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夏明空会想理由婉拒。
但出乎众人意料,第二天夏明空就给了回复,同意了此次驻外支持的项目邀请。
他最好的朋友许宸和冯一彬听说他要出国的消息,一齐凑了个时间从别的城市飞来杭州给他送行。
三人团聚,在大学城附近一家本科时他们常去的烧烤店一直喝到深夜。
他们从工作侃到战争,又从战争聊到高中时许宸暗恋的女生,也不知道是无聊的谈话间的哪个词拨动了冯一彬记忆的弦,让他抬起手忽然打断了原本的话题。
“诶,夏夏,我想起来一事。”他打了个酒嗝,“阿启,就是高中跟咱们一个班的周骛启,你还记得吗?”
许宸往嘴里灌啤酒的动作一顿,“周骛启?”
“嗯,他现在好像也在俄罗斯。”
“是吗?”夏明空扬了下眉,“这么巧,他在俄罗斯做什么?”
冯一彬回答:“不太清楚,我跟他很久没联系了,只是之前看他发过朋友圈,估计在那边工作吧。”
说着,他打开微信开始在通讯录里搜周骛启的名字。
许宸喝得有点多,头埋得很低,含混不清地说:“说起来,我们跟周骛启应该有五六年没见面了吧?”
冯一彬应和他:“好像是吧。”
“咱们跟他认识多久了?”
冯一彬说:“我算算啊……高中两年,大学——到现在,天呐,居然都快十一年了!”
听冯一彬计算出结果,夏明空有些恍惚。
原来已经那么久了啊。
冯一彬受了酒精的撺掇,一直嚷嚷着要给周骛启发消息。
起初夏明空以为他只是在开玩笑,因此没有当真。谁知,过了一会儿,正吃着烤串的冯一彬脸上表情突然凝住了。他放下手中的牛肉,举着手机,原地站了起来。
夏明空听见他在露天的夜宵摊上发出的一声惊呼:“我靠!”
“怎么了?”
“阿启他真回我了!”
九月的杭州,暑热未祛,餐桌上人人吃得满头大汗,夏明空却感觉到有一丝属于秋初的凉意正慢慢从他的脊骨末尾一路攀升到后脖颈,这感觉令他瞬间酒醒了大半。
许宸有些吃惊,“你他妈还真发了啊。”
夏明空变得紧张,他把头凑过去,“你给他发了什么?”
“我说你要去莫斯科工作,不会俄语,问他方不方便到时候带带你。”
“他怎么说?”
没等冯一彬回答,夏明空先看到了手机上周骛启的两条回复:
「方便的」
「他的号码麻烦发我,我加一下他」
就这样,在酒精的驱使下,冯一彬这次晕晕乎乎的冒失,让夏明空跟周骛启在失联的五年后再次互通了联系方式。
周骛启的微信头像是一张蓝色的天空风景图。
在这之前,夏明空一直认为周骛启是不会使用微信的那种人,没想到他居然还会装饰自己的头像,不过风格倒很周骛启。
朋友圈他也发了一些,多是一些科研文章的分享和没有配文的景色图片。
等签证下来的那段日子,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交流,后来有天周骛启突然问起他的近况,他们便在线上聊到了各自的研究方向。
只言片语间,夏明空了解到,周骛启博士时专攻量子力学,博士毕业后,他便从美国搬到了俄罗斯,目前在莫斯科的一家核能源所当研究员。
周骛启给他发来的那些信息里并没有得意炫耀的意思,反而表现得很谦卑,但并这不影响夏明空感慨,周骛启已经过上了很成功的人生。
他们还聊了莫斯科的气候。周骛启提醒他厚重的衣服不需要太多,冬天虽冷,但多在室内活动,适合秋季的衣物倒是可以多带一些。
周骛启在网络上这些一反往常的主动态度,令夏明空差点以为,在他们彼此缺席的这五年,周骛启在性格方面已有了质的突破。
然而,大部分人现实和网络通常都是使用着两幅面孔,哪怕是已经过上成功人生的周骛启,也不会例外。
在谢列梅捷沃机场外,夏明空看着周骛启帮他把行李箱和旅行包塞进出租车后备箱时,对这一论点的笃定又多几分。
周骛启还是以前的周骛启,依然对谁都冰冷,把所有影响他规划好的人生轨迹的不安分因素视作麻烦——夏明空曾是他的麻烦之一,现在又不辞万里地飞到这里,再一次厚颜无耻地摘走了这个头衔。
但厚颜也有限度,夏明空心想自己是不是麻烦他到了有些过分的程度,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其实可以,但犹豫半天,只说了一声谢谢。
得了感谢的周骛启情绪没什么变化,放好行李后,他清了清手上的尘灰,一边转过头问他:“还有吗?”
夏明空摇摇头,周骛启立即关了后备箱,转身同旁边的司机说了句俄语,然后先夏明空一步上了车。
车上的氛围比外边接近零度的气温还要冰冷,空气里弥散的除了欧洲人惯用的浓烈香薰,夏明空还嗅到了一点很淡的雪松的味道——似乎是从旁边周骛启身上散发出来的。
然而他们坐得极远,中间像是横亘着大高加索山脉,此刻他们也已经不再是夏明空和周骛启,而是陷入冷战的一国与另一国,因此夏明空并不能完全肯定气味的来源。
他想,也许这味道并不存在,只是自己在这趋近于死寂的空间中生出的幻觉。
前排的司机透过后视镜将两人好几番打量,后来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用夏明空听不懂的语言跟他们说起了话。
周骛启看上去兴致不高,但出于礼貌,还是回了他句什么。
夏明空听不懂,有些好奇,便扭头问周骛启:“他刚刚说什么?”
周骛启没看窗外,但也没看夏明空,他微微下视,给他翻译:“他问我们是不是中国人,是来工作还是旅游。”
他说出这话时,语气流露出些许不耐烦,嘴唇轻抿着,仿佛已经忍耐夏明空到了某种极限。
夏明空见状轻轻哦了声,识相地闭上了嘴,再不说话。
窗外的街景不断变化,欧式风格的建筑一幢幢飞驰而过,处处昭告,这是一座与厦门、与杭州都截然不相同的城市。
夏明空盯着大楼上的奇怪字母看了很久,心里有些不安。
或许是因为周骛启太冷漠,他总觉得一旦自己下了这辆车,周骛启定必会将他无情抛弃,将他扔在这座英语有效性不那么高的陌生城市,任他自生自灭。
旋即,他衣衫褴褛,沦落街头求助无门的画面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连带着害怕的情绪一起,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紧紧包裹在这辆出租车的后座里。
周骛启看了他一眼,好像注意到了他情绪的变化,适时开了口,将他从漩涡中拉了回来。
周骛启问他:“给家里人报平安了吗?”
夏明空听见他声音,呆了半秒钟,而后才反应过来,“啊对,我把这事忘了。”
想到国内还有人等他的消息,那些乱七八糟的想象一瞬间都被抛诸脑后了。他掏出手机给父母发去消息,一通发完,又打开相机功能录起了视频。
“小宝,我到了,外面就是俄罗斯,你看。”
等视频完全发出去,他才抬头,却发现周骛启正盯着自己。
黑夜里,周骛启的瞳色很深。
夏明空被他的目光里的情绪弄得有些不明所以,于是反问道:“怎么了?”
周骛启顿了下,好像有话想说,后却很快否认:“没。”
夏明空还想追问,但都止于周骛启的神情——他蹙起了眉头,露出了人只有在厌烦时才会做出的表情。
夏明空知趣地噤了声,后再无话。
车送他们到索山医药给夏明空订的酒店。
周骛启领着他办完入住,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陪夏明空到房间放好行李,并提议东西可以等会儿再收拾,先去吃晚饭。
夏明空几乎没有犹豫,便跟着他坐上了另一辆出租车。
似乎是出于对夏明空初来乍到或许会对本地餐食水土不服的关照,周骛启带他去了最近的一家中餐厅。
因为已经很晚,服务员告知他们后厨下班了,店里仅能提供面食。
夏明空没什么胃口,点了份阳春面,周骛启跟着他点了一份,并很快刷卡为两人付了钱。
小票打出来,夏明空看了眼,一份550卢布。他换算了下,折下来居然差不多快五十人民币,因此不由地惊呼:“这么贵——我微信转给你。”
周骛启说:“不用。”
夏明空装没听见,又说:“或者给你卢布,我包里换了有,等下回酒店拿给你。”
周骛启见他执意如此,没再说拒绝的话,只是语气透露出无奈,说:“随你。”
五十块的阳春面不算好吃,周骛启吃了两口就放了筷子,一边拿出烟盒示意自己要出去抽根烟。
夏明空点点头,而后埋头继续吃了起来,但吃了大概十分钟便再也吃不下了。他拿出手机回了几条来自国内亲友的关切,又刷了会社交软件,时间过去了很久,却一直没等到周骛启抽烟回来,他只好出门去找。
一来到店外,便看见周骛启站在街对面,手里头夹了半根烟。
他的手在空气中微微抬起,就着身旁一只深红色的垃圾桶,掸去了烟头结的小截烟灰。他没有关注四周,低着头,像是在思索什么。
他拿烟的姿势跟大部分人不同,他习惯用拇指和食指掐着烟嘴往唇边送,不算优雅,但出现在他身上就有种落魄贵族的味道。
夏明空想到了五年前,他跟周骛启彻底闹翻的那个冬夜,周骛启站在饭店外边的安全逃生梯下,正是以与此刻一模一样的姿势抽同学聚会上别人分给他的烟。
他的手指很好看,修长干净,骨节分明。夏明空又记起高一的时候,也是在一个灰尘扑扑的地方,他看见周骛启用这双好看的手弹奏一架已很老旧的钢琴。
夏明空想,自己跟周骛启居然已经认识那么久了,久到由一个点就可以发散出多条相似的记忆线。而每一条线,又指引回一个点——原来他以不太熟的校友、同学、闹翻了的朋友这些乱七八糟的身份暗恋周骛启,已有十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