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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京城雪——莫璃(下) ...
夜间,传来一阵厮杀声。
外头兵荒马乱,交杂着惨叫声。
时而能在一片惊慌中听见战马嘶鸣声。
那是人类最原始的恐惧——死亡。
人人都会死,人人都怕死,所以,不怕死的人,超脱了人的范畴,我们一般称之为英雄。
药府内乱成一锅粥,药承甫和药清琦组织一家子躲进家中暗室里,他们二人则是独自走进了满目疮痍中。
因为时间紧迫,药清欢只是简单披着一件斗篷,暗室寒冷,他冻的直打哆嗦。
他简单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个较为华丽的暗室,最暖活的地方是一张铺着石青色卍字纹的被子,上头放着一个绣着不知什么花、什么草的枕头,现在老太太在楚夫人的侍奉下入睡,床榻上的老太太一脸安详;另一头就是他们这几个小孩子待着的地方,旁边有桌子和椅子,桌子上还摆着几本《论语》《女德》之类的,让人欲哭无泪。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卢颁孝的儿子看上了一位小官家的女儿,有意娶她为贵妾,长安城中都在教导自家女儿不要做这等自甘堕落的事。
楚夫人因为那事惶惶不安,她极为害怕药清乐嫁给这个人后无法给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更害怕药承甫老糊涂,真做了糊涂事。
药清乐双手抱膝,眼神迷茫无神,时不时会捋一捋额前碎发;药清宁还是那副心大样子,和弟弟们说说笑笑;楚夫人垂眸不语,口中念着“阿弥陀佛”;其余人,年龄尚小,皆是惊恐模样。
药清欢怕死吗?
当然不怕。
因为故事里的药清欢度过了这一劫难,只要不出现蝴蝶效应,他大抵是能躲过去的。
他手脚冰凉,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暗室里的环境让她发冷。
他哈了一口气在两只手的掌心里,嘴边冒出一股白烟来。他搓了搓手。哈了口气,又搓了搓手。
他试着靠近蜡烛,最后以被灼伤为收场。
过了四五日,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人人称赞。关于功臣封赏大抵就是那几个正儿不经的燕王旧臣,反贼头子嘛,应该被“送到西伯利亚种土豆”了。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受赏人员中有两个特殊的名字:
御林军统领 沈瑜 官复原职
怡国公陆政长女陆莫璃封 丹心郡主
后面的故事就是道听途说了。
两军交战,战火纷飞,御林军奉帝命,强硬要求陆莫璃开城门,陆莫璃不肯,大骂沈瑜……
引用后来的民间话本《万世千秋——崇安(燕王改元后的年号)犹在》: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陆规恭(陆莫璃字规恭),燕王登基已是民心所向,莫要再执迷不悟。”沈瑜道。
陆氏冷笑,手起刀落,砍下贼人头颅,骂道:“沈重云(沈瑜字重云),天底下,没有这么个道理。吾读圣贤书,尔等鼠辈于吾,不过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沈瑜怒,拔刀劈之首,陆氏避。重云命人:“开城门,迎吾王,天下大兴,万世千秋!”
这都是一些老生常谈,左不过是个英雄豪杰之类的。
冬雪消融,新帝登基,正值佳节,天下大吉。民间有人言:“陛下乃是天上神仙德盛天君化身(自编),沈大人是武曲星降世……”
新帝贤能,大赦天下,废除暴政,一时间人人称赞。
除去一人——
陆莫璃。
按理来说,皇帝不计前嫌,还封她为丹心郡主,她理应跪地臣服、高呼万岁的,但是多年儒家思想的熏陶,已经让她对于燕王之类的乱臣贼子憎恶万分。
但是,她十分不走寻常路的痛骂当今皇帝是乱臣贼子、得位不正,把那几个皇帝册封的御史气的捶胸顿足、唾沫星子横飞,怒斥怡国公一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教女无方。
皇帝能当皇帝也是有一定的气度的,他见过的硬茬多的去了,最后还不是乖乖拜倒在他脚底下。他亲临诏狱,与陆莫璃对峙。
除此之外,她心中最大的不满还是赋税一事。不减免税负,对于百姓来说什么都是空话!
陆莫璃端坐在草席上,青丝披肩,脸上有着一道新疤,两双手更是不堪入目。她脚旁边摆着一盘精致的糕点,
那几天几夜的厮杀,那城门大开时的绝望,只有她这一个局中人知道真相。
“吱呀,吱呀”沉重的牢门被一个壮汉推开,他身后的那位身着紫色绣飞禽的官袍的官员径直走了进来。陆莫璃注意到,身后还有着两位宣旨太监。金黄色的圣旨在阴暗潮湿的诏狱里格外显眼。
这位官员她并不觉得眼熟,想必是燕王身边的谋事,思来想去,只有那为智多近妖的莫易了。
莫易是何人?
莫易字广易,燕王谋逆一事,他参与其中,为燕王登基立下汗马功劳。一把年纪,还攀龙附凤,搞得天下不宁,着实该死!
“想必,您就是燕王身边儿的莫先生吧。”陆莫璃头也不回,淡淡说道。
莫广易不做回答,只是坐到了陆莫璃身边。他不知多少岁,两鬓苍苍,胡须花白,瘦弱枯骨。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封家书,递给陆莫璃,说:“这是怡国公托老朽给陆将军的家书。”
陆莫璃扫了一眼那封家书,毫无动容,不接,说:“怡国公是劝我归降乱臣贼子吗?”
莫广易沙哑的笑声在诏狱里响起,那声音来自最遥远的地方,让人捉摸不透。他与陆莫璃似乎始终隔着一层薄纱,他的形象是迷蒙不清的。他捋了捋胡子,笑着说:“老朽不做那等小人之举,怎会知道将军家书?”
陆莫璃看了他一眼,又迅速转过头去。淡淡说:“劳烦先生替我告诉燕王,说:‘陆氏不肖子不忠乱臣贼子,若要责罚,责罚我一人便是。’,那规恭便感激涕零了。”
莫广易笑道:“将军此言差矣,陛下重用贤德之人,怎会惩戒将军?”
“先生说不知道,我本顽石,难以雕琢,认定什么就是什么。若是你们那位燕王认为我不可救药、罪大恶极,惩处我一人便是,与陆氏一族无关。”陆莫璃接过家书,说,“听闻先生是穷苦出身,为何会去帮燕王,这不是让天下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吗。”
莫广易苦笑几声,压低声音说:“难道有比燕王更好的选择了吗?非要放任那位和宦官祸害天下吗。先帝几个儿子里,燕王占嫡长,再无比他更适合登基称帝的人了。”
陆莫璃有所动容,拆开那封家书,莫广易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看着面前那堵用血写上家书的墙。
陆莫璃手里捏着那封家书,边读边说:“先生所想,是我没有想到的。自古以来,都是因为废长立幼而导致天下大乱的。”
此时此刻,莫广易不像是随着谋反君王历经多场战争的谋事,而是像一个学堂里学识渊博、慈祥友善的老学究,他缓缓说:“这不是将军的过错。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1〗。祸福相依,谁又能知?”
莫广易咳嗽几声,深吸几口气,继续说:“老朽弱冠之年时,曾游历盛国万里江山,深有所感,曾画《万世千秋图》一幅,几经漂泊,想来已是沉溺于溪流之中。老朽见过像将军这般意气风发者,自然能多理解将军几分。”
陆莫璃轻叹了口气:“先生言重了,我算不上什么意气风发,我本就是顽石一块。我只想问先生一个问题。”
“问吧。”莫广易慈爱地看着这个晚辈,就像一个家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辈历经最爱的人的消亡后看着后人的无奈、悲凉与希冀。
此时此刻,她眼里突然有了点点星光。她此刻是坚定的、毫无疑问的,她说:“这似乎对你们的燕王是大不敬的话,但我总归是要问一问的。我要让先生代替你们的燕王问一问,燕王眼里的明君是何人?”
莫广易不假思索道:“春秋霸主,齐桓公,可称千古明君。老朽替燕王做回答,齐桓公,古今往来,无人可比。”
陆莫璃颇有些步步紧逼的意味,问:“为何是齐桓公?”
莫广易答:“不计前嫌,重用管仲,心胸宽广,可容四海八荒、宇宙万物。”
陆莫璃问:“先生既然认为燕王是明君,那,燕王可是先生眼中的明君。”
莫广易笑了,笑的渗人。
“老朽眼中,世间万物,生而平等,无尊卑贵贱之分。何来老朽眼中的明君?”莫广易笑道,他理了理自己的领子使自己看着更像一个士大夫,但他却笑的肆意张扬。
陆莫璃也笑了。
两股笑声交杂在一起,一种生命最初的野蛮与轻狂肆意生长在潮湿与阴暗中,绽放出血色的花朵来。
莫广易咳嗽几声,他意味深长道:“陛下是不是老朽心中的明君,不重要,是不是将军您心中的明君才重要。”
陆莫璃脸上堆着笑:“您言重了。是不是我心中明君不重要,是不是天下明君才重要。”接着,她又追问:“郎大树下场如何?”
莫广易神情落寞,迫使自己堆砌出一个笑来:“他父亲多多少少是创建了郎家军,多少是该留些情面的。”
陆莫璃悄悄观察者他的神情,缓缓点了点头,“郎大树不忠不孝不义,非郎家错,非郎家军之错。但是放任此等奸诈小人兴风作浪,岂不是寒了天下坚贞不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者的心?”她轻声说。
莫广易更加落寞,缓缓摇了摇头,他那满头白发衬得他更为瘦弱。“那,跟随陛下的藩王又该如何?想到昔日刘邦处置韩信又该如何?”莫广易哑着声音说。陆莫璃刚才一直在听他讲话,多年漂泊,已让他那口梁州口音随着时间而流逝,但昔日梁州游子那颗赤子之心仍存。“老朽无才无德,难以比肩昔日名扬天下的谋事。”
陆莫璃说:“我自然是能明白先生的良苦用心的。先生费劲口舌,只为劝导我这么个罪臣,让规恭不胜感激。先生无法扭转乾坤也是正常。”
这些话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讽刺意味的,陆莫璃最是清楚他们这种谋事城府颇深、内心里有一万个主意了,但她不敢表现的太过分,只怕自己真伤了一位爱国志士的心。
莫广易忽地换了一种口气,他用着极为标准的雍乾二州口音,笑着说:“老朽无才无德,攀龙附凤才得来如今的富贵,真是德不配位。”
陆莫璃一愣,呆若木鸡、双目无神,一瞬间僵在那里。
陆莫璃脸色突变,对着莫广易就跪了下来,扬起两只手朝自己的两颊狠狠抽去,嘴里念着:“规恭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该死!”莫广易连忙过来搀扶她,“将军这是做什么?折煞老朽了!”
陆莫璃虽心中存疑,但如今仍是红了眼眶,颤抖着问:“先生可是雍州淮安县人士?”
莫广易称奇:“老朽与将军素不相识,将军怎会知老朽籍贯?”
陆莫璃用袖子抹了把泪,来不及思索,哽咽道:“家母是淮安县人,过世多年,规恭忙于政事,不孝不义,未曾拜访母亲故园,今日听先生一语,如听黄鹂鸣于翠柳之上。〖2〗‘如听仙乐耳暂明’〖3〗大抵就是如此!”
莫广易满脸愧疚地搀扶住了陆莫璃,道:“是老朽的不是,让将军想起旧事,引得将军不快。”
陆莫璃深知“以柔克刚”“不战屈而之兵”〖4〗的道理,但不知怎的,她听到母亲乡音还是泪流不止。这里面的全套,她未必不知道,可是在心里劝了自己无数次后却还是忍不住上当。
莫广易岔开话题,笑道:“将军刚才不是要问老朽吗?怎么不问了?”
陆莫璃眸色一沉,“希望先生替我问问燕王,李匡等人该当何罪还是无罪。”她声音低沉的可怕,却如同一道惊雷一般震天动地。她明显感觉到,面前的这位慈祥、博学的老先生身体忍不住地颤抖了几下。“规恭有三罪:不敬皇室子弟,是规恭第一罪;没能守住长安城,让乱臣贼子占领长安,让太祖皇帝在天之灵无法安宁是规恭第二罪;规恭最后一罪,行军打仗,滥用感情。”
莫广易神情未变,仍是带着笑意:“这场大雪过后,有些人十五岁,该是二十了。到时候,那才是真的热闹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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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莫璃被他这无所畏惧的态度气到了,她厉声问:“规恭愚钝,还请先生赐教!”
莫广易笑意盈盈,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承蒙陛下如天之德,那些罪臣家眷自然是会宽释一二的。”
陆莫璃仍那副刀枪不入的模样:“莫先生,回答我的问题。”
莫广易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角勾起一抹神秘莫测略带讽刺的笑:“将军,陛下口谕,老朽全您还是听上一二。”
陆莫璃挺直了腰杆,昂首挺胸,问:“我听闻陛下久居深宫不出半步,怎会见你,又怎么会给你口谕?”
莫广易笑道:“太上皇与太上皇后大病未好又感染了风寒,居于延寿宫,半步不得出。这道口谕,是陛下的。”
陆莫璃轻声说:“这是圈禁。得位不正,囚兄弑侄,无才无德,夏有桀,商有纣,隋有杨广,今有燕王。”
莫广易仰天长啸,声音到最后却哽咽了,他边哭边笑,哼唱着荆州民歌。
陆莫璃凭着多年前的记忆,隐约记得几句:御江水畔,东方未明。今我莫乐,为公伐齐。故园莫忘怀。
这首歌谣有些年头,是盛武帝讨伐齐国时命宰相沈源编写的,传播于荆州,为的是鼓励当地人民踊跃参军、为国效力、讨伐齐国。
陆莫璃轻声说:“规恭与先生一见如故,还望先生与规恭打开天窗说亮话。”
莫广易笑道:“陛下圣明,要重审胡廉旧案,一举打破民间传闻——先帝病重,孝文太后(沈容)垂帘听政,眼见自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先帝恐自己百年后她有吕后之心,贬谪沈括,打压沈家势力。因牵扯人数众多,少说也需要个三四年嘞。”
陆莫璃会意,笑道:“也不知道这些谣言都是从哪个嘴不干净的宫人嘴里传出去的,竟然连孝文太后都干攀扯。前些年,我去一个小地方,竟在那里遇见了沈括后人。我问他姓甚名谁,他只说自己名绍,百般追问之下,才得知他隐去姓氏和名字里的‘,容’字。他说:‘草民这么做,原因有两个:孝文太后是草民长辈,又是一国太后,这个字犯了太后的名讳;沈括不忠不孝,人人得而诛之,草民不愿冠以这样的人的姓氏。’如今看来,他似乎也有那么几分迫不得已。只求他往后前程似锦,一片光明吧。”
“圣人言:‘孝当竭力,忠则尽命。〖4〗’”莫广易听了她的话,缓缓说道,“沈括虽该死,但他是沈括后人,身上留着的是沈括一脉的血液,他就不该以这个姓氏为耻。他就算真有为国尽忠之心,但无孝敬父母之意,与禽兽又有何区别?”
陆莫璃反驳:“自古忠孝两难全,认奸臣作父,又与禽兽有何区别?上有苍穹,苍天自会辩是非。”
二人因着这一事说得口干舌燥、捶胸顿足、各抒己见、引经据典,一时间竟忘了什么礼节、规矩。
骂了好半晌,二人却是相视一笑,如见挚友。
那两个宣旨的太监深知过了一个时辰,已是到了当今圣上规定的时间,其中一个便低着头走进牢房,轻声对莫广易说:“大人时辰到了,这旨意还没读……”
莫广易瞥了他一眼,又慈祥地看了一眼陆莫璃,说:“那就宣旨。”
那个太监慌忙将另一个太监唤进来,两个太监合力将那个拉开。
莫广易退到一侧,负手而立,静静看着三人。
又走来一个穿着华丽些的太监——他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宣旨太监。
那个太监随意瞥了一眼一动不动的陆莫璃,大惊失色,慌忙说:“陆大人,您要跪地接旨。”
陆莫璃头也不回,只是淡淡说:“未闻建德(太上皇年号)陛下有旨,你们这是假传圣旨,罪该万死。”
她说得极其的轻飘,如朝雾一般,风一吹就散了。
莫广易看着那三个太监,厉声道:“陛下说了,不得为难郡主娘娘,郡主不跪便不跪。”
那个太监连连称是。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怡国公陆政之长女,赤胆忠心、临危受命,奉皇命坚守城池、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古人言:‘苦战功不赏,忠诚难可宣’〖5〗。今朕仿齐桓公,封君为郡主,封号‘丹心’取‘留取丹心照汗青’之意。望君不嫌。望君往后为国尽忠,胜过昔日。钦此。”
那个太监又说了许多文绉绉的官话,大抵都是劝导之类的话。想必都是来之前某位达官贵人教他说得,只求他不得罪眼前这位大佛,惹得她不快。
陆莫璃心道:“眼下,谁能让我心安理得地向燕王俯首称臣,谁就是大功一件。若是不成,推给一个太监,也是可以的。这太监在宫中摸爬滚打多年,为了出头也是什么都不顾了。”
那个宣旨太监恭恭敬敬、颇为谄媚地将收好的圣旨递了过去,谄媚道:“郡主娘娘,接您去郡主府的车马已经备好了,咱们现在就离开这腌臜地吧。”
陆莫璃淡淡扫了他一眼,嘴角微微勾起:“这里没有什么郡主娘娘,只有我盛国的臣子,公公莫不是糊涂了?”
宣旨太监一愣,随即又是笑脸:“陆将军,您可就别拿咱家开玩笑了,您自然是盛国的大臣,更是盛国的郡主娘娘。”
“不知你们那位燕王,都封了哪些人,又关了哪些人。”陆莫璃漠不关心,似是随口一问一般。
宣旨太监思索片刻,好半晌答道:“回将军的话,陛下罚了该罚的,封了该封的。”
“好!说得好!”陆莫璃起身,用食指指着宣旨太监的鼻子,笑了几声,“这位公公说得是真好啊!天生和人打太极的料子!本将军问的是‘赵钱孙李’,你给本将军答‘周吴郑王’,是何居心?”
三位宣旨太监犯了难,看见角落里两鬓苍苍的莫广易就如看见了主心骨一般,齐齐向他看去。为首的那个宣旨太监说:“陆将军,您这是让莫大人犯难,是让陛下犯难啊。”
莫广易咳嗽几声,苍老的声音响在这件狭小但是相对来说较为干净的牢房中:“时辰已到,陛下还有其他旨意,先回去付复命,改日再来劝郡主吧。”
莫广易嘱咐了狱卒几句,便领着三个宣旨太监要回宫复命。陆莫璃心知那人为了大局不会除了自己,便放肆起来:“莫先生,替我向你们那位燕王带一句话。倘若他真心为盛国好,就让他减免赋税、赦免此次守城的李匡和吕常丰,赐死朗大树,不牵扯其家人,他郎家还是名垂千古的郎家。”
那三个宣旨太监最多也只是见识了世态炎凉和后宫里的手段,被这大场面吓得魂飞魄散、双膝发软。偏偏莫广易脸上却不见一丝一毫的慌张,只听他淡淡回复:“广易定不负将军。”
他的背影是极为消瘦的,那套紫色绣仙鹤的官服就像是一个廉价的大麻袋一般耷拉在他身上。他那双无神的眼睛,直直盯着诏狱外的残雪。
诏狱外等候的一杆人见莫广易四人,赶忙迎上来,被卢颁孝扶着的药承甫问:“莫大人,事儿成了吗?”
不怪二人慌张,他们本来都是当今太上皇的太子党,其中一人前不久还得到了重用,风光没几日燕王便打了进来,自然认为新帝视自己为眼中钉肉中刺。
前些日子,药承甫刚被贬了太子少保,宫里那边还隐隐有风声要贬他为工部尚书的消息传来,他如何能不惊慌?
莫广易不屑地看了他们二人一眼,语气里毫无波澜:“如何能成?陆将军性情刚烈,不愿向陛下俯首称臣又能有什么办法。”
“是是是。”药承甫附和。
眼前之人,前不久就升了正一品太师,加封定国公,好不让人羡慕!
他心里直泛酸,原来这人给自己提鞋都不配,更不要说自己向如今这般拼命讨好、巴结了。
莫广易似是心血来潮,忽问:“听闻药大人家的二公子过了年就十四岁了,那还真是件大喜事,改日,我也是要备上一份贺礼,庆贺他及冠了。”
不知是哪个愣头青:“莫大人,您这是说错了,过了年十四,哪里就需要您备贺礼呢?”
“我倒是真希望我糊涂了,身后能有小辈接班。”莫广易刻意提高了声调,用的是极为标准的雍州口音,“只可惜,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机会。”
那个愣头青自以为机会来临,忙问:“大人何出此言?”
卢颁孝狠狠剜了他一眼,犀利的眼神和寒风都打在那个愣头青的脸上。
莫广易驻足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那个愣头青,笑道:“年轻人,最重要的不就是年轻吗。圣人云:‘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能在最好的年纪无知放肆,也未必是件好事,不将心思放在正道上,可如何是好啊。”
那个愣头青还在傻笑,药承甫拍了几下他的肩,在他的不解中问:“你曾被选上庶吉士吧?”
那个愣头青点点头。
三人相视一笑。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新帝的迎康宫。登上台阶,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笔走龙蛇的牌匾:迎康宫,下面又有一行小字:端王李高桦(燕王三子)书。
这端王李高桦势头正盛,隐隐有越过太子李高棣之势,不少御史上书抨击端王正如昔日的太上皇的恭王一般。
莫广易径直走了进去,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番富贵安乐之景:
皇后站在书案前为新帝研墨;三皇子、六皇子、四皇子和太子加上皇帝,五个人有说有笑,不似外界传闻那般同室操戈。
屋内的香炉燃着宣和御前香,里面掺了龙涎香,香气扑面而来。即使深处冬日,屋内也如南方初春一般。他们之间隔着一层珠帘,随着寒风,葡萄大小的珍珠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室内一片金碧辉煌,又有貌比西子的宫娥来回穿梭,怕是连神仙也住得。
莫广易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新帝头也未抬,友手中把玩着色如凝脂一般的平安扣。“陆氏如何?”他问。
莫广易颇为为难:“陛下,陆将近不肯称臣,还扬言如若不答应她的条件,她就称陛下是乱臣贼子、得位不正。”
到了最后,他的声音变得如蚊子一般小。
皇后停下手中动作,和声安抚:“陛下既然要效仿齐桓公,便不能为了这种人斤斤计较。再说,今日不同往日,陛下也要为大局考虑,陆将军怎么指摘陛下不要紧,不要伤了天下万民的心才是最要紧的事。陛下不必恼怒,妾身虽久居深宫,但也曾听说过陆家家训极严,虽说如今出了几个不服管教之徒,但这位陆将军到底还是有几分可信的。万一她说得真有几分道理,陛下未尝不可以一试。”她纤纤玉手抚上新帝肩上,轻轻揉起来。“陛下只需要说同意还是不同意便是了,妾身来拟旨,如何?”皇后俏皮一笑。
当今皇后曲氏,生的极为貌美,两只眼睛笑起来弯弯如新月,两颊还有酒窝,即使年过三十,也是半老徐娘,丝毫不减当年风范。她十三岁时就被嫁给了贞昌帝的长子,十五岁为他诞下了端慧太子(燕王登记后的追封),只可惜端慧太子早夭,次年又诞下了当今太子。几年间,又陆陆续续诞下了福宁公主、宝宁公主和九皇子。虽然她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但仍是一片稚子心思。
新帝被她这番举动安抚,火气顿时消下去不少。便有了耐心听他讲完:“她提了哪些个条件。”
莫广易答:“减免赋税。”
新帝点头,皇后拟旨。
莫广易又说:“免除李匡吕常丰等人的罪责。”
新帝勉强点头,皇后拟旨。
莫广易又说了一连串的要求,新帝一一点头,唯有在最后一件事上没有说一个字——赐死郎大树。
他的眉头紧紧蹙起,语气低沉的可怕:“只这一件事,朕不会让步。郎大树,必须活,还得风光体面的活。朕平北漠、伐魏国还要靠着郎家军,郎家军只认郎家正统不认朕,朕又有什么办法。朕正值壮年,难道还没有精力夺回军队大权?要是为了一个陆莫璃,耽误了朕统一万里江山,待你和朕百年后的罪责又岂止一个郎大树。”
皇后皱眉,嗔怪道:“陛下不准说这么不吉利的话。陛下万岁,莫大人百岁。什么‘死不死’‘百年后’‘驾鹤西去’之类的话往后不许再说了,您得长命百岁、寿比南山,看着江山一统的!”
太子“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说:“父皇,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若是留下郎大树这么个祸患,岂不是寒了天下为国志士的心?要是连文官都对盛国寒心,我盛国怎能不亡啊!”
端王也跟着跪了下来:“太子这话说得对也不对。父皇又没说一定会留着郎大树,待到天下稳定,自然是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的!”
皇后看着眼前这幅闹剧,只觉得“呕哑嘲哳难为听”〖6〗,揉着眉心说:“莫大人,就没有两全之法吗?”
莫广易恭敬地说:“有是有,只不过牵连人数太多,更要看陛下的心意。”
新帝正愁无应对之法,忙问:“爱卿,是何两全之策?”
莫广易扶起两位皇子,自己跪了下来。“回陛下的话,臣有一计——重审,胡廉案。还天下人一个清白。”
新帝思索片刻,好半晌才吩咐他起来。对着四位皇子夸赞起他来:“你们多瞧瞧莫大人,多高的学问。”
陆莫璃听说此事,思前想后,才想明白个所以然来:
一来,胡廉案牵扯人数众多,其中就包括当今的太子少保药承甫,借此可以杀一杀那些老臣的威风;二来,借此机会将沈绍容等人赦免,特许其可以科考,也算是为官场引进新人才;三来,当今陛下对于传位一事多少也是心存怨恨,虽不能明说贞昌帝和他二儿子一样是个王八蛋,但也算是给新帝找了面子;四来,让燕王出身盖过太上皇一头,追封沈括一个忠勇侯、忠义侯不是难事。
既然郎大树最后还是会死,且这件事利大于弊,何乐而不为?
崇安元年,陆莫璃俯首称臣,受封丹心郡主,又冠以“将军”的名头,可谓是风光无限,与她那位堂弟陆颜辞并肩。
但那夜奇怪的御林军统领沈瑜却成了她的心结,迟早有一天,她会与这位沈统领,在沙场上真刀真枪打一场的。
〖1〗选自《老子》
〖2〗典故来自“黄鹂鸣翠柳”
〖3〗选自《琵琶行》
〖4〗选自《千字文》
〖5〗选自《古风其六》
〖6〗同样选自《琵琶行》
莫璃篇完结!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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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京城雪——莫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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