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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京城雪——莫璃(上)〖二编〗 ...

  •   三人就这么站在酒楼外,听完了一整本《英雄泪》。等到说书先生说完最后“英雄豪杰终有迟暮之年,江山如画,鸣鼓之日仍存。伏尸千里,流血百万,黄土染红,江河漂尸。列位看官,英雄泪已流干,美人心已腐烂!遥想当年,韩氏乃悟:后世之事,谁又能知?今日风光又如何,明日愁容和枯荷。三雄鼎立已是前尘旧梦,任凭后人牢骚分说。”

      药清宁扯了扯嘴角,“什么嘛!弯弯绕绕,终是此生不相见!枫叶传情、冬日折梅终究还是成了战场上死生不复相见之敌!搞龙阳还要搞这么一个凄冷寂寞,本就是痴人说梦,为何不做美梦,偏要套上一个现实来讲戏!”

      要不怎么说药清宁见多识广,面对这类龙阳小说面不改色,大大方方听完全部内容,还大肆点评。“要我说,这话本子还比不上把那个什么……对,陆莫琏的故事改改,在找李溪林画画,上官秋题字,也能名传千古。她现在不是把名字里的‘琏’字改成‘璃’字了嘛,把‘陆’改‘卢’,把‘莫’改‘墨’,把‘璃’改‘俪’这不又出来了一个女将。”

      梁云阙淡淡扫了他一眼,略带讽刺意味地笑道:“你说得到不错。还要再加上一个夫婿,把卢姑娘的功绩算到他头上才可以呢。”

      药清宁认认真真点点头,说:“改明儿,我就自己写一本话本子,再用一个略微文绉绉的名,最好有些典故,什么《梁祝》《白蛇》我就拿来套用。写上几首酸诗,恐怕也能让那些‘读书明事理’(咬牙切齿)疯抢。”

      顾笙默默在心里为二人点了一个赞。“我的世界里作者还在写小女人和大男人的故事,什么‘玉足’‘娇羞’‘娇躯一震’‘娇嗔’可都是常用词。”对于这种男频女频常用词汇,顾笙已经无力吐槽。

      还让不让人好好看网络小说了!

      “后世,又多了一段爱情佳话(碍情假话)啊!”

      太阳已快西沉,原路返回。

      走在繁玉桥街,常能听到人们谈论这位新晋将军:

      陆莫琏,字规恭,别名陆莫璃,自幼扮作男儿身,替兄入仕不得已。

      遥想当初,怡国公陆政见自己长子实属不像样,又看了看自幼聪慧的长女,又看了看自己不能生育的结发妻子,心一横,为了家族荣华,让“璃”改“琏”。

      陆莫璃不负家族众望,年满弱冠,便是二甲进士,及冠遇高中,喜上加喜,一度让她成为老牌贵族里的新星。“琏”这个名字,也开始在老牌贵族新一代人里流行。

      知道一切的顾笙似乎有些得意,他突然有了一种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感觉,他似乎知道每个人的结局,包括哪位不可一世的男主陆颜辞和大反派李懿宁。

      就在他洋洋得意时,一个匆忙的人撞了一下他的肩。那人留着一头极其现代的狼尾,发尾还不知用了什么东西染白,匆匆回眸一撇,二人均是一震。

      吴明眼里,他今天算是大开眼界了,三个美玉一般的人站在他面前,见过太多官员尖酸刻薄的嘴脸和同学身上的死气沉沉后,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他磕磕绊绊地向药清欢道歉:“万分抱歉,万分抱歉,实在是在下被生意上的事情忙昏了头。”

      吴明在心里十分畏惧这些达官贵人,自从大病一场家里也被抄了后,他就不敢和这群人来往了。这些人草菅人命,简直无法无天!

      药清宁挑眉,十分热络地搂住吴明,笑道:“吴兄,几日未见,听说你开了店铺,也算是东山再起了。”随后,他用两很手指捋了捋吴明的发尾,惊奇道:“你这头发又是怎么一回事?”

      吴明连道几声“不敢当,不敢当”后,寻了个由头就跑了。

      “这人,好生奇怪。”梁云阙和药清宁看着吴明落荒而逃的背影竟做到神同步。

      三人聊了一路的燕王一家子,从燕王聊到燕王老婆,从燕王老婆聊到燕王世子,从燕王世子聊到燕王世子妃……

      夜已深。军营。将军营帐。

      营帐里的木桌上除去笔墨纸砚和一副地图外只摆着几本讲兵法的书和一盏闪着昏黄的光的蜡烛,营帐里的其余器具也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除去挂起的弓箭、长枪、大刀外只有一个简单的塌、一个沙盘和一副李溪林所赠的《李娘子卖宅招兵图〖1〗》

      “御江是长安城的天然防线,当年太祖皇帝建都长安也是看中外敌来袭后世子孙能有一道保障,只要荆州不反,长安无碍!只可惜……”陆莫璃一声又一声的叹在军营上方回荡,无人答应,“郎大树这个王八蛋!卖国求荣!他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吗?!他父亲组建的郎家军的名声都被这么个王八蛋拖累了!”

      怡国公陆政已经垂垂老矣,看着意气风发的长女拍桌怒骂荆州守城将军,不由得想起多年前沙场骑马驰骋,挥刀斩断北漠首领头颅的自己。回忆起那把沾了热血的刀,回忆起那段厮杀不止的过往,不禁感叹:英雄自有迟暮时,江山仍存鸣鼓日。

      陆政道:“兴许都有各自的难处。”

      陆莫璃怒道:“他是将军,吃的是皇粮,享受的是皇家俸禄!皇粮、俸禄从何而来?是从盛国百姓处来!他吃的是天下百姓的心血,用的是天下百姓的心血!他今日敢为生死之事送上金银珠宝给燕王让路,明日就敢大开城门放北漠铁骑踏遍我盛国疆土!”

      陆政扶额苦笑。

      陆莫璃自幼便是顽石性子,一辈子认定了什么就是什么,她只认犯了错就该罚和天下百姓是官员亲生父母的道理,不认什么当世大儒之言行,不论亲疏远近,不论贫富贵贱,是什么就是什么,在她那里没有改的道理。

      不知是福是祸。

      “月亮在不同人眼里是不同的,它时而如农夫手中的镰刀,时而如诗人笔下的白玉盘,时而如少女的弯眉,时而如士兵手中的弯钩。一轮明月,照的是盛国万里疆土,照的是天下万民。”陆莫璃站起身,背过手,说,“我未真上过战场,吹过塞外染了保家卫国英雄血汗泪的风,骑马驰骋于北漠,我只想问父亲一句话,不知父亲可否给孩儿一个答案。”

      帘子未闭紧,大风刮过,帘子向后摆去,陆莫璃披散着的青丝也被吹起。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直至那副《李娘子卖宅招兵图》。

      陆政捋了捋胡子,沉吟片刻,道:“我身为父亲,理应作为子女表率,为父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此时此刻,陆莫璃和陆政不像是一对父女,更像是一对战友,一个将军和她的士兵。

      陆莫璃:“试问天下有多少人心甘情愿为将军麾下无名小卒?一个人头或五十两银子或升一级,那也要有命去拿才可以!为钱,畏钱,为权,畏权!士兵知道要用东西去换,他郎大树知道吗?!”

      “古今往来,诸国并立,我盛国武帝灭齐,死伤士兵几十万余人。”

      陆政猛咳嗽两声:“痴儿!痴儿!天底下,谁人不为钱权哀,当官的,也是要养活一家老小和手底下人的。”

      陆莫璃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回头看向陆政,这一看,就把他吓得不轻。

      鹰视狼顾,此女,必定不同凡响。他这样想。

      陆莫璃的相貌不是一等一的出挑,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上有着一双如鹰一般锐利精明的眼睛。剑眉星目,怕是宫中子弟也比不上她的神勇无双、英姿飒爽。

      她自幼扮作男儿身,同族中兄弟一起上学堂,学的也是“四书五经”那一杆子东西。朝中大臣“之乎者也”张口就来,却仍是猪油蒙了心,她倒是不同,圣人之言远比不上朝中大臣,心里却明镜似的。

      陆莫璃厉声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听闻郎大树有一女儿,小名杏儿〖2〗,在听闻郎大树卖国求荣后整日以泪洗面,在我看来,杏儿姑娘也比他郎大树强百倍,更不要提岳飞、于谦这等名将!他们要当官,要养活一家老小,百姓就没有一家老小了吗?!此等贪生怕死之徒,怎可担任守城重任!”说着,语气又软了下来:“父亲,我只是怕朝中奸臣作乱,往后怕是要耽搁了伐魏大事。他郎大树都能担任荆州守将,可见朝廷卖官鬻爵之风盛行。”

      陆政重重叹了口气,一瞬间似乎又老了几分。“吾儿聪慧,不是你那个混账哥哥可以比的。”

      听闻此言,陆莫璃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半晌,只听她说:“父亲,我不聪慧,我愚钝,我是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但这似乎并不重要了,我会让大家知道,一块顽石,一个孺子,一根朽木,也能做好一个千古英雄。”

      我已不在乎您的看法,多年前夫子责骂,哥哥耻笑,同窗嬉闹早已让我清醒。外界,无法影响我的思绪,我即顽石;我即孺子;我即朽木。我凹凸不平,不如美玉无瑕;我天真鲁莽,不如他人机敏;我腐烂生虫,不如竹柏高雅。但不绝的炮火声似乎更需要一块石头,一个有着坚韧不屈精神的傻子,一个思想腐烂坚信皇帝的士大夫。

      风吹过,吹起额前碎发。走出将军营帐,她负手而立。一双深邃精明的眼睛,盯着远方的荆州城。

      “父亲,在和我看一遍地图!”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冲回军营内,一把拉起父亲就往地图那里去。

      地图上插着几面写着“燕”字的红色小旗子,分别在燕王的封地(人称燕地)、荆州和几个州县。陆莫璃琢磨半晌,道:“雍州那边一直没有通报城里情况,燕王多日未有新的动作,大军驻足于荆州城,就算是煽动群众谋反也用不上这么长的时间。荆州城有船,燕王整顿几日便可以趁着大势直捣黄龙,为何他却不为所动?已经出了郎大树这么个先例,陛下仍未采取措施,若是搞出个‘郎大树第二’也未可知,到时候真就是四面楚歌了。陛下想跑也跑不了。”

      “……燕王怎会如此大胆?万一被咱们看出荆州城无守军反攻怎么办?”陆政琢磨了琢磨,片刻后说,“要是荆州城守军都是老弱病残的话,燕王就没想过补给问题吗?荆州城哪有那么多粮食给那么多人吃,难道要从百姓嘴里扣吗?”

      陆莫璃在地图上指了一处道:“他们的运粮之处,可能是在此处。此处河道众多,又有岔道口,交通便利,行军偷袭必过这条山谷,到时候他们设置伏兵,我军难以逃出生天,只需几百个士兵在山谷埋伏,怕是就行了。”

      陆莫璃如箭一般冲出去,独留陆政摸不着头脑。过了不久,就见她拽着一个汉子回来。

      那汉子姓熊,名正隼,字毅伯是戴罪之身,和北漠打仗打输了,被耶律阿达呵暗算,骑兵队死伤众多,朝堂之上无人不弹劾。眼看就要斩首示众,梁安见朝堂之上无将可用,便有了留他一命的心思。虽说他不是恭王党,常和太子党眉来眼去的,但燕王打进来什么党都得没!如今,他就被指过来做陆政副将。

      “熊兄,你见识广,你来看看这地图!”陆莫璃一把将一个熊正隼推到地图前,一个一百六七八十斤的汉子被她推得一踉跄,“你身经百战,你觉得现在情况如何?”

      熊正隼道:“用兵,诡道也。行兵打仗,比拼的不就是哪一方阴谋诡计多(陆莫璃扶额:“这地方适合用这词儿嘛!”)洋装控制雍州,实则按兵不动,等待我军支援雍州时攻城,岂不美哉?不如派一小队,去雍州勘探。”

      陆莫璃点头,召唤来一个奴仆,吩咐道:“把吕常丰和李匡叫来。”

      这二人,是怡国公陆某的家仆之后。这怡国公陆某为开国五国公之一,为太祖皇帝开疆拓土、南征北战,赫赫战功响彻长安!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家仆也跟着国公爷沾了光,也在朝廷里混了个官做,但到了二人父亲那一代,陆氏在朝中无关紧要,他们两家也就没落了。目前待业在家,前段日子被陆莫璃相中,拉到军中。

      待到二人赶来,一个眼神,门外士兵会意,拉上帐子,一晚上,不会再有人踏进将军营帐。

      “啪”一下子,陆莫璃就对着几人跪了下来。

      几人慌忙去扶她,嘴里也不闲,“陆将军这是作甚!”

      陆莫璃不起身,说:“在座众人,我年龄最小,指挥将军恐将军不服气,再次为将来的得罪赔礼道歉。我这人是顽石性子,认定什么就是什么,说了什么过激的话还望将军见谅。往后,我若是有举动实在不当,还请将军指教!”

      陆莫璃明白,军中将军自然是不服她这个空降官二代的,现在服点软,以后再和他们玩硬的,就不至于闹得太僵。只要做出成绩来,她就不信自己无法指挥这帮硬汉!

      她是顽石,又不是傻子?弯弯绕绕她也会,以柔克刚她自幼听着长大,你挑灯夜读时,字里行间只明白一个道理——有时候,服软也是兵家常事。暂时的服软只要百利而无一弊她就会做!

      几位武将连道“不敢,不敢”唯有陆政一脸欣慰看着自己的长女。

      戏唱完了,戏子也该下台了。陆莫璃见时机对了,拍拍身上的灰就起来了。

      几分围在沙盘,你一句我一句。

      陆政提出了心中好奇之处:“他们运粮要从这条路走,就不怕被我们观察到,正面攻击吗?”

      陆莫璃解答:“这里不可能只有伏兵,荆州的探子最后一次报告还是在多日前,最后一条消息是荆州城后日便要封城,闲杂人等不得出入和陆敦之子陆颜辞生了一场大病……这明显是要关门抓卧底,早听闻陆颜辞能征善战,反正陆敦想要表忠心,要与父亲一刀两断,派自己的最小最能打的儿子押送粮草,岂不是最好的办法?”陆莫璃提及陆敦父子时语气冷淡,就像在说两个无关紧要的人一般。她从心里就排斥这对见风转舵父子,如今听闻他们跟着燕王谋反,就更厌恶了。

      倒不是她有多崇拜现在皇位上趴着的那条老黄狗,而是多年礼教教育下形成的“世袭制”困住了她的思想。她认为,燕王如果真的想“铲除奸臣,匡扶社稷”的话在攻占荆州后就该要求皇帝杀死朝中奸臣,就算他不放心皇帝,再攻长安也可以,但他偏要放任“秋后蚂蚱”蹦跶,这哪里是想“铲除奸臣”?分明是要让朝中大臣内斗,自己最后坐收渔翁之利,待他登基,处理前朝大臣后大可以将亲信安排在那些位置上。

      此人心计深沉,断断不可留。说的比唱的好听。见鬼说鬼话,见人说人话,仁义礼智信之下是无限贪欲。他登基后,因为自己是“不平则鸣”,便是以文压武,学习那被武将震慑住的宋光宗,为盛国江山埋下祸患。

      “清君侧。”陆莫璃在心中冷哼,“自诩正人君子,行无耻小人之事,只为齐国皇室在天之灵徒增笑料。徐启、王飞等人组成的义军,多为山匪,在平民百姓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燕王还要靠着他们打天下,只能不闻不问,待到时局平稳,他这个皇帝当的问了,就该问罪,除掉这些打天下的人了。”

      皇位稳,功臣亡;天下安,贼寇伤。

      陆莫璃打心里厌恶现在的盛国李氏皇族。无奈,她从小听着太祖皇帝故事长大,见证着盛武帝灭齐流芳百世长大,看着父亲院子舞刀弄枪长大,她从心里认为,天下共主,只能姓李,天下百姓,均是盛民,天下疆土,均是盛土。

      几个人的视线在陆政和陆莫璃之间徘徊,欲言又止,犹犹豫豫,婆婆妈妈……

      陆莫璃用余光扫了眼于心不忍的父亲,心有不满,无处发泄,不怒自威:“不必顾及我和怡国公天下万民、盛国安康不比陆氏一族一个无关紧要的陆颜辞重要。陆氏可亡,盛国不可亡。”

      怡国公,非家父!

      陆政想死死抓住女儿的手,怒骂她六亲不认、铁石心肠,但当陆莫璃笔直地站在那,神情严肃如寺庙里的怒目金刚,猛地意识到,他的女儿璃,已在多年前那个夜晚死去,她已不再是那个会哭鼻子的小孩子,而是一个手握兵权、即将以少对多的将军、大臣。

      陆政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听闻我那侄子,好丝竹,好诗文,好兵武,自幼习武,不知何人能敌?”表面上说得好,心里仍是希望“金刚大人”能够饶他陆氏一族一马,陆颜辞是陆氏一族最后的希望。

      陆莫璃冷冷看了一眼陆政——她的前辈,内心思绪万千。

      这个男人,他是我的父亲。
      我从小视他为榜样。
      现在,他要为了一个没有感情的侄子、一份没有希望的陆氏荣光,放弃整个盛国。
      那么,他,就只会是我的前辈。
      我不会像孩子敬重父亲一样敬重他,
      我会用实际行动告诉他: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陆氏一族百年荣光,在天下面前,微不足道。
      如果有一天,
      ……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她内心里还是有一片柔软给自己的家人的,这忤逆不孝,枉为人伦……

      吕常丰是个直肠子,听不出陆政话里的意思,大笑:“他陆颜辞再强,不过也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纵使他是霍去病在世,我也不是匈奴。只要给我一队兵马,我去对付那小子!”

      陆政面色阴沉,怒道:“你个糙汉子,懂甚么?读了几页兵书,便自诩岳飞了!”

      陆莫璃嘴角微微勾起,道:“怡国公所言甚是。”眼见陆政神情得意,话锋一转,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但你此言也未必没有道理。只不过,当务之急是处理城中奸细,早听闻燕王奸诈不已,善用奸细瓦解内部,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们万万不可步入他们后尘。”

      陆政面色更加阴沉了。

      陆莫璃对李匡吩咐道:“李氏,铲除奸人的事就交给你了,莫要让别人察觉出什么不对劲儿来。出了什么事,我拿你试问。”

      李匡称“遵命”。

      她又对熊正隼说:“有劳将军,烦请将军筛选可用之人,组建敢死队。我会让探子伪装成百姓,假意路过嵩山谷,燕王既然有意误导我军,必定大肆掩盖此处,要想掩盖,周边必有百姓居住,必有商贾经过,混入其中,也看不出来。”

      熊正隼问:“要是百姓都是荆州城的百姓呢?”

      陆莫璃摊开手,无可奈何道:“我记得军中有一个人叫秦泰康,荆州人士,多年前随着叔父来长安,几年前从军,当年给我父亲养过几日马。荆州闹过饥荒,有不少人从荆州跑到长安投奔亲戚,估计有不少投军了,挑几个好的。”

      陆莫璃突然记起这个秦泰康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说得一口纯正的荆州话,那大概是五六年前的事儿,她那时还算天真,只觉得那人很好玩,对人总是那么和善。知道他还有一个妹妹,还可以杀猪、拿刀后,他叔父叔母也认为女儿不想出嫁,就让她自给自足过活,就觉得更稀奇了,世上竟有如此开明的人?

      熊正隼内心对这位新上任的女将军有了几分佩服:“以柔克刚,先软后硬,记得军中大小事物,不拘泥于儿女情长之中。眉间略带英气,身姿挺拔,比世间男儿都要强!”一想到自己戴罪立功,也有了指望,笑道:“这事儿办不好,您拿我试问,我以死谢罪!”

      陆莫璃环视四人,拱手道:“我资历最小,在前辈面前,必定有诸多不是,诸君见谅!”

      陆政如狼一般的眼睛不再,那张爬满皱纹的脸更苍老了几分,灰白的两鬓现如今和银子一般。待到众人散了,他靠在椅背上,叹了一声又一声的气:“天亡陆氏也,天亡陆氏也。”

      以前,月光如同白花花的银子,月宫上的嫦娥仙子想必就是在金银珠宝环绕中吧;现在,月光如乞丐破碗里的剩饭,月宫上的嫦娥仙子想必已是“泪痕红浥鲛绡透”吧。

      繁花簇锦,烈火烹油,这是陆氏;日落西山,后继无人,这是陆氏。

      窗外似乎能听到鸟兽喳喳叫着。

      这场雪,下太久了。

      “瑞雪兆丰年!”

      几个士兵围坐在一起,中间是一个小火炉。冻僵了的手在火烤下有了些温暖。

      “今年这是怎么了,雪下的这样大。都说‘瑞雪兆丰年’这哪里像是瑞雪?俺家过冬的炭火都快不够了。”那士兵说。

      将军营帐内。

      秦泰康那批人回来禀报,说那山谷时而封路时而商队大张旗鼓而过,很是奇怪。秦泰康有一个记得最真切的男人:

      束发戴冠,穿着一件深紫色水波纹绸衣,披着一件白狐皮大氅,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数十个壮劳力,还有一辆马车和几十车货物。皮肤黝黑,相貌英俊,看样子年纪不大,扫过众人,略带些不耐烦。引人注意的是他眉间处有一道疤。

      陆莫璃握紧自己的手,暗暗猜测:“莫非是陆颜辞身边的人,来替主子受灾,陆敦最是心疼他这个儿子,若非万不得已,恐怕还是把他当什么似的宠着。”

      秦泰康说:“那货物我们都借着讨水看过了,全是些古玩字画什么的。我借机和那汉子套近乎,那汉子全都说了:‘俺们是打乾州来的,前些日子赶上燕王那档子事儿,才晚了这么久。这几十车货,都是要给雍州的玉华楼的常老太爷的。’我看是没问题的。”

      陆政见他回答随意,加上这几天因为侄儿的事,怒从心中声,骂道:“无知的畜牲,你知道什么?上面铺上几层东西,下面全是粮食。人家万一是前面探路的,大部队在后面跟着,等你们走了,他们就出来了,一切就都完了!”

      陆莫璃扫了眼陆政,拿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汤,淡淡道:“山谷狭窄,怎么能有那些人的藏身之地,父亲怕是想多了。再说,探路为何不伪装成百姓,而是商贾?那岂不是更容易被人发现。”

      她说得毫无波澜,惹得陆政不悦:“你才多大,就和我摆谱?”

      陆莫璃皱了皱眉,“我已说过,我年纪小,有些事不明白,行事作风也多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怡国公还不清楚吗。”她说得十分轻松,在心里已暂且将自己与陆家划了一条分界线。

      陆政怒:“我是你老子,老子管孩子,天经地义!你是将军又如何?你就是天王老子,你也要归我管!”

      她缓缓走向陆政,每走一步,皮靴与地面发生的摩擦声都震人心脾,似是撕心裂肺地哭喊之声。“怡国公,”她神情坚毅,缓缓说出三个字,“你以为吾是一个酸腐书生,会信那无用的孝道?吾是盛国的大臣,是盛国的将军。”

      她袖子里的手握着的是虎符。

      她的手冰凉,她知道,自己和父亲再闹下去,就要亮出虎符,用皇权压父权,自此父女恩断义绝。

      陆政怒,不敢言,他同样不敢迈出那一步。

      “怡国公,您老了,愿怡国公万安无疾,子孙满堂。”短短一句话,父女情已快尽矣。

      陆莫璃跪地一拜,算是以一个体面的方式暂时解决的父女恩怨。

      陆政冷哼:“我膝下就只有一个不成器的长子,好不容易有一个侄儿撑门面,如今也要被算计死了。”

      陆莫璃皱眉,强忍泪水,自知和父亲往后难为一路人,说:“何为算计?那乃阴险小人之举!陛下圣明,怎会有错。”

      陛下圣明,圣明你大爷。

      陆政脸色苍白,忽然意识到自己口出狂言,连忙找补:“陛下自然圣明,唯有阴险小人搅乱朝政。”

      陆莫璃为缓和,讲了一个多年前的所见:“贞昌年间,我记得有一桩大案,先皇处理了许多勋贵,其中就包括东宫太后娘家。几年前,我去见过沈家后人,遇见了一个毛头小子,发奋读书。我问他名,他告诉我他原名‘绍容’,后把‘容’字去掉,我又问他心中志向,他告诉我他只想好好活着。我哭笑不得。”

      陆政冷笑:“你既然容得下一个求生的沈绍,为何容不下一个求生的陆颜辞?”

      显然陆政会错了意,陆莫璃心里不由得泛起酸涩来。“父亲,可曾听过《五日不封刀》的故事?这本书讲的是齐武帝占领金京时特许士兵厮杀抢掠五日的故事,士兵五日不封刀,金京几州内伏尸千里。燕王靠着起义军,必然会给他们好处,好处从何来?从百姓身上来!陆颜辞的差事成了他就是大功一件,少不了他的荣华富贵。”陆莫璃苦笑几声,那张英气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愁色,窗外似乎已有了乌鸦落在枝头,“嘎嘎嘎”——死死死。寒气逼人,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义正言辞,一字一顿:“太阳底下是没有新鲜事的,有政变就有人要流血,就有百姓要遭殃。我无法共情陆颜辞,但我可以共情百姓。我是一步一个脚印走上来的,我是读了十几年书考取功名的,我从地方官做起,我无法不承认我如此迅速回长安没有家族功劳,但我也见过饥荒年间百姓易子而食,我知道辛勤一年最后全家饿死,税翻税,利滚利,交完了税负,全家吊死!我心那是就死了,如果怡国公要我共情一个世家子弟,那您就把我当不忠不孝不义之人吧。”

      陆政气的捶胸顿足,满腔怒火无处诉说,心中生起一股悲凉来。道:“人前不敢分明说,不忍抬头,羞见旧时月。若是你娘还在,知道你是这么块顽石,怕是又要以泪洗面了。”

      陆莫璃思索了会,茅塞顿开,知道自己这位父亲又是在怀念自己的母亲,冷笑:“父亲望月,想得怕不是宋徽宗的《醉落魄·预赏景龙门追悼明节皇后》〖1〗宋徽宗悼念刘氏,是因为刘氏温柔贤淑,用它来悼念我娘,抬举她了。我娘在世时,她算得什么佳人呢?再说,兵家大忌,便是意气用事、谈情说爱,父亲,大敌当前,莫要追念往事,除掉盛国心腹大患为佳。”

      幼时,父亲对母亲不闻不问,只说是因为老一辈才纳她为妾,现在又装什么深情?

      陆政怒:“你偏袒秦泰康,分明是以公济私。”

      陆莫璃反驳:“是父亲意气用事在先,您因为我不放过陆颜辞,所以迁怒于我重用的秦泰康。”

      陆政拂袖离去,只留一个孤独、消瘦的身影。

      “秦泰康,再看一遍地图!”她高声说。

      第二日,天微微凉,红日已高三丈透,军营外隐隐传来几句话:

      “稚子金盆脱晓冰,彩丝穿取当银钲。敲成玉磬穿林响,忽作玻璃碎地声。”〖3〗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4〗

      “弯弓征战作男儿,梦里曾经与画眉。几度思归还把酒,浮云堆上祝明妃。”〖5〗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6〗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7〗

      “偶遇乾坤盛世,海内升平。好文墨,好兵武。家道中落,俺不得已以男儿身建功立业。
      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8〗
      裁剪冰绡,打叠数重,冷淡胭脂均匀。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有时不做。〖9〗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江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10〗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11〗
      城破卿卿亡,恨君不知。
      昏君当道,恨君不知。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12〗
      俺本是顽石不可雕。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13〗”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京城雪——莫璃(上)〖二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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