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正》穷桑

3、地狼

　　奇怪的是，陈家人并不知道那位刚入门的儿媳去了何处，似乎她死后连魂魄都不曾留下，抑或是她心中无怨，已然归于幽冥？否则就是另有隐情。

　　一夕思想向后，总觉得陈家儿媳颇有些蹊跷，不能放任不管。

　　于是，她便用传讯符通知叁荼，命他速来永和坊。若是幽冥之事，问他最合适不过。何况此处还有六只横死的鬼魂，正好可以交由他带回幽冥。

　　春寒料峭，夜间更甚，而六只鬼魂的存在无疑是“雪上加霜”，让三位更觉寒凉，只盼叁荼尽快赶来。

　　等了好一会儿，看着瑟瑟发抖的两位凡人，朱雀终于忍不住提议道：“要不，我给你们生把火？”

　　宋成铭哆哆嗦嗦道：“好……提议……”

　　一夕赶紧回绝：“别了，你生的火，我怕他们顶不住。”

　　“我是说，普通的火。”朱雀边笑着，边用法术招来几根木柴，堆放在庭院中，他打了个响指，木柴瞬间被点燃，生出温暖明亮的火焰。

　　宋成铭立马蹲下身，伸出冻僵的手烤火，不忘抬头赞道：“好极了！”

　　一夕也凑近了火堆，果然暖和了许多。

　　不多时，少监叁荼终于来了，是个不过十五六岁的英俊少年，身怀神鬼之气，绝非凡人。

　　见着朱雀时，他有些惊讶，应是认出来了。

　　倒是个懂礼貌的孩子，首先便向朱雀行礼道：“晚辈叁荼，拜见前辈。”
　　却没有明说朱雀的身份，还挺细心的。

　　朱雀轻轻点头：“不必多礼。”

　　正当时，宋成铭只觉如芒在背，叁荼是幽冥的大官，眼前这位兄台是叁荼的前辈，那必然身份高贵不可言。而他有眼不识泰山，先前甚至没礼貌地打个招呼……

　　宋成铭尴尬地摸了摸耳朵，决定假装无知，仍旧蹲在火堆旁烤着火，笑呵呵对叁荼说：“就这几位，烦请少监送回幽冥。”

　　叁荼扫了一眼六只鬼魂，有些惊讶：“均是横死？”

　　宋成铭点头：“是也。”

　　“还有件事。”一夕上前道，“你去冥府查一查，有没有陈家儿媳的信息，得尽快找到她。”

　　这小后生应是冥府的鬼吏，朱雀猜。

　　叁荼拿出本册与毛笔，问：“姓名，八字。”

　　一夕看向陈蒲生，他立刻了然，答：“赵熙，熙熙攘攘的熙。庚子，己卯，丁未，甲子。”

　　“我记下了，这就去查。”叁荼收好纸笔，转头对六只鬼魂道，“诸位请随我走吧。”

　　陈蒲生却面露难色，犹豫着说：“我想在此地等一等熙儿，可以吗？”

　　“为何？”叁荼不解，“你随我去冥府，不是更容易获悉她的消息吗？”

　　“啊……”陈蒲生低下头，轻声说，“我想在这里等等。”

　　一夕若有所思，拍拍叁荼的背，道：“随他，你且去吧。”

　　叁荼便不再多言，领着五只鬼魂走远了，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们都走了。”一夕与陈蒲生并肩而立，“你还有什么想告诉我的？”

　　陈蒲生静静地望着槐树下随风摆动的秋千，沉默了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说：“我想，我家娘子大概不是凡人。”

　　此话一出，脚下的土地忽然晃动起来，一夕下意识地将手伸入袖中，预备掏出符纸。

　　宋成铭也连忙起身，站在一夕身后。

　　朱雀则安如泰山，只默默地往后撤了一步，似乎只是为了让出一方空位。

　　地面倏尔停止晃动，平静了下来，却见朱雀面前的空地上突然塌陷了下去，现出一个直径约三尺的洞。

　　不等众人探头查看，洞里先冒出来一个脑袋，一位绿衣女子从洞中一跃而起，稳稳地落在院子里。

　　她脸上虽沾了些尘土，但依稀可以看出那女子秀丽可人的容貌。

　　有妖气，但这妖气似是一股清气，并不令人生厌，应当不是作恶之妖。

　　陈蒲生微愕，失声道：“熙儿，你果然……”

　　“蒲生，我……”赵熙动了动脚步，却没敢上前，攥着裙边低声道，“我的确不是凡人。对不起，蒲生，是我骗了你。”

　　一夕确认道：“你就是赵熙，陈家儿媳？”
　　赵熙点头称是。

　　“是只地狼，倒是少见。”朱雀在一夕耳边小声道。
　　神仙就是好，一眼就能辨其真身。

　　一夕放下戒备，扭头告诉宋成铭：“没有危险。”

　　宋成铭笑着辩解道：“我可不是怕危险，只是不想抢了监正的风头。”

　　一夕白了宋成铭一眼，转头看向这对相顾无言的小夫妻，突然问赵熙：“你是简阳的胞妹，小熙？”

　　赵熙惊道：“您认识我兄长？”

　　“简阳的胞妹？”宋成铭更是一脸讶异，“那大块头跑遍八荒四海都没找到的小熙，居然就在煌城？”

　　一夕只当他在自言自语，不做理会，接着对赵熙说：“你兄长在司天监任职，是我的下属。”

　　如此罕见的妖怪，小小煌城竟出现了两只。朱雀稍作惊讶，继续兴致勃勃地看戏。

　　“兄长竟舍得从昆仑出来……”

　　“他是来寻你的。”一夕道，“走遍各地，寻了一年有余。”

　　赵熙哑然，神色有些动容。

　　“别忙着心疼。”宋成铭忙插口道，“我早让他去公输府买消息，他执意不去，说是与白泽一族有仇。若他听我的话，去了公输府，也不至于花费这么长时间还一无所获。只是没想到，你竟也在煌城。”

　　赵熙紧张地捏着裙角，极快地瞄了一眼陈蒲生，小声道：“我也只最近才到煌城……”

　　*

　　“地中有犬，名曰地狼，亦称犀犬，得之者，令家富昌。”

　　地狼是妖怪中最“讨人喜欢”的一族，只要将其圈养在家中，便可使家业昌盛，敛财无数。

　　因此，追捕与逃脱，便概括了地狼的一生。不断被求富之人追捕，不停地从牢笼之中逃脱。为了生存，地狼一族练就了收敛妖气、隐匿行踪的好本领。

　　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做着发财梦的人总能想方设法地找到它们，用来囚禁它们的法阵也变得愈发难以破解。

　　地狼本就稀有，在人类的追捕与囚禁之下，它们便更加难以存续，一度濒临灭绝。

　　直到昆仑山神陆吾出现，地狼一族才迎来了一线生机。陆吾同情地狼一族的遭遇，将残存的十数只地狼带回了昆仑。自此，地狼便一直安稳地生活在与世隔绝的昆仑仙境。

　　小熙与兄长是幸运的，他们出生于昆仑，成长于昆仑，从小受山神庇佑，不必担心有人来扰。作为族中小辈，他们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修炼之事。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经历过追逃之难的族中长辈一刻也不敢松懈，尽管昆仑仙境一切无忧，长辈们还是会严格教育小辈，要勤于修炼，不可懈怠。

　　自记事起，兄长的脑子里就只有三件事：修炼，修炼，还是修炼。

　　与勤奋懂事的兄长不同，小熙根本不是修炼的料，她只想和猴子一起去偷吃蟠桃，去瑶池盛宴上偷喝琼浆玉液，或者悄悄跟着陆吾去巡山……总之，她绝不会盘坐几个时辰，安于修行之事。

　　她只管跑，兄长只管追，倒也不失为一种修炼，毕竟地狼一族最大的本领就是隐匿与逃跑。

　　在昆仑待了小几百年，山上每一处都有小熙的足迹。

　　春去秋来，昆仑四季如常，小熙渐渐觉得生活好生无趣，一个大胆的想法闯入脑海。

　　她要下山！

　　可族中长辈肯定不会同意，她只能偷偷溜出去。但是，独自下山似乎有些孤单，小熙便旁敲侧击地询问兄长对出界下山之事的看法。哪知“出界下山”四个字刚一脱口，兄长便变了脸色，将她臭骂了一顿。

　　她算是明白了，兄长是只有追求的地狼，一心修炼，根本不想踏出昆仑。
　　也罢，就让她独自闯荡吧！

　　可是，昆仑并不是她想出去就能出得去的地方，山外有一道结界，以她的修为根本无法自由出入这道结界。

　　幸运的是，许多年前，她的好友白泽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跑出界，曾费心费力地挖了一条暗道，她正好知晓。

　　在昆仑仙境待了数百年，凡间的一切都令小熙感到新奇。

　　她本立志走遍山川湖海，尝尽天下美味，谁知刚入人界没多久她便落入了道士的陷阱之中。但她是只精于逃脱之术的地狼，道士的破烂法阵只能困住她一时罢了，不多久她便潜入地下逃了。

　　然而，这一切不过才刚刚开始。

　　给她指路的小女孩将她带入了捉妖人的法阵中；给她一碗水的婆婆在碗里下了药，将她毒晕，买给了药师做药人；在酒肆里与一位书生畅饮聊天，醒来后她却已身陷囚牢之中；同为妖怪的狌狌为了一株灵草，将她的藏身之地出卖给了别人，令她无处可去……

　　尽管她处处留意，事事小心，但心怀鬼胎的人，根本防不胜防。

　　小熙终于明白，她一早就被盯上了。

　　虽然她也遇到过不少好心的人或妖怪，但大多数主动接近她的都心怀不轨，时时令她心寒。

　　人间风景甚美，但她有些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