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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入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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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然觉得自己疯了。他居然真的带着温格离开了医院。
昨晚两人后半夜才睡下,他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了。需要早早起床抽血化验的温格已经收拾好站在他的床前,把午饭递给他,问:“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沈然刚刚开机的大脑宕机了一下,昨晚上的那些对话如同乱码一般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最后组成一句完整的话——他答应了那个赌约。
为什么要答应呢?沈然慢吞吞地吃着饭回想,只记得当时他好像有点激动,大概是生活实在太无聊了吧,夜晚的人又容易冲动,所以他才会答应这个处处透露着荒谬的赌约。
温格显得格外兴奋,一大早就起床也没再补觉,兴冲冲地收拾着自己的小包裹,把衣服一件件叠好塞进去,末了一提包裹发现有点重,又打开来一件件筛选,依依不舍地把一些衣服拿出来再放回柜子里。最后装来装去只装了满满一兜子的药和几件当季的换洗衣服。
沈然看着她忙里忙外跟个陀螺似的转个不停,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你准备去哪?”
“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啊!”温格心情很好地回答。
我之前是打算去海边晒晒太阳吹吹海风然后和这个世界say goodbye的,沈然心说。
“你定吧。”沈然想了想说。
然后他俩就坐上了去海边的车。
到了目的地已经是傍晚。沈然坐车坐的腰酸背痛,感觉自己就是纯纯来受罪的,顿时又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温格倒是精神,一点看不出来是被疾病缠身的人。她看出沈然有些烦躁,于是提议直接去海边散步。
“你打算晚上就躺沙滩上睡觉啊?”沈然划拉着手机订酒店,另一只手把肩膀上快要滑下去的双肩包肩带提起来:“昨天晚上不让我睡觉,怎么,打算今晚继续折磨我?”
“沙滩上睡觉怎么了?天为被,地为床,妙哉妙哉。”温格嘴硬。
沈然没回头,背对着她冲她竖了个大拇指:“你好样的。”
温格不以为意地撇撇嘴,边走边好奇地四处张望,没注意看路撞到了忽然停下来的沈然后背上。
“你要大床房还是标间?”
温格愣一下,茫然地说:“啊?我们俩…大床房?”
“……”沈然知道她误会了,解释道:“不是我们俩睡一间,是我们一人一间。你要哪种?”
温格想了想说:“我们两个人一间标间就好了吧?在医院我们也是住在一起的呀。”
“那时候条件有限。”
“……我不想一个人睡。”温格声音小小的,可是沈然都听见了。
他看着温格背包被药盒顶出来的凸起,想着既然是他带出来的人他就得负责,让她一个人住万一发病都没人发现。
好好的人带出来,最后自然也得好好地送回去。
这想法一冒头就让他有些愣神,他居然也有牵挂了。温格就像一股看不见的绳把他拴在了悬崖边上。
已经是初夏了,微风暖暖的吹拂过脸上,带来一丝夏天的味道。
旅游淡季,沙滩上人不多,只有几个小孩在水边嬉闹。温格买了一顶巨大的遮阳帽,奈何头太小,帽檐压住了她的眉眼,想看清前面的路只能昂着脖子。
沈然一大早被叫起来,迷迷糊糊地在酒店吃完早餐就被温格拉来海滩。他眯着眼睛掏出手机瞄一眼屏幕,瞬间炸毛:“温格,现在才七点啊!”
“一日之计在于晨诶大哥。”温格拍拍沈然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就要朝气蓬勃,不要天天瘫在床上,多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沈然嘴角抽抽,摊开带来的餐布躺了上去:“那你好好散发活力,我先睡为敬。”
温格也不理他,自顾自地转身去踏浪。
沈然躺着躺着竟是睡意全无,只能睁着眼睛看头顶的蓝天,太阳明晃晃地刺着他的眼睛,他恍惚间回到了多年前的每一个暑假,肆意自由,对未来充满好奇和向往,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没有完成的暑假作业。
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眼睛由于长时间的刺激出现一小团黑影,沈然眯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黑影才消失。
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孩。
“哥哥,你今天不用上学吗?”小孩见沈然转过头来,主动搭话。
“哥哥已经毕业了。”沈然不想说那么多,就选了个最简单的答案来回复他。
小孩露出很惊讶的表情,凑上前端详沈然的脸,看得沈然有点不自在,却也不好把小孩推开。
“哥哥,你看起来好年轻,一点也不像上班的人。”半响后,小孩得出结论。
“不是所有毕业的人都需要上班。”
“那哥哥为什么不去上班?”
沈然觉得小孩有点烦,但还是耐着性子回答:“因为不喜欢。”心里急切盼望着温格能赶快回来解救他。
“为什么不喜欢?”小孩是个话多又爱刨根问底的,直问的沈然恼火。
“没有为什么。”可惜小孩就是小孩,听不懂话里的不快,还是兴致勃勃地说着:“我就很想上班,当老板,挣好多好多钱!”
“谁告诉你你能当老板?”沈然终于是忍无可忍,生硬地说着:“没你想的那么容易。”
“妈妈说只要我好好学习就可以的。”小孩认真地回答。
“你妈骗你的。”沈然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沙子,把餐布卷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仰起头的小孩说道:“与其做这种梦,不如想想今天中午吃什么。”
小孩这次听懂了,沉默着站起来离开。
沈然看着他小小的背影,像是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温格回来的时候沈然换了地方,就在不远处看着她东张西望好一通找,终于在她满脸焦急地要去找海滩管理员的时候发了条信息:“回头。”
沈然看到温格在看到自己的那一刹那,所有的惊慌猛然褪去,心脏忽然抽动了一下。
原来也会担心他吗?
“怎么来这儿了?”温格虽是抱怨,但话里却没有半分责怪。
“那边小孩太多,吵。”沈然压下心头的异样,若无其事地回答。
“你爱吃海鲜吗?”温格和他并排坐下,两人面朝大海,临近中午沙滩上的嘈杂褪去,只有海浪的声音轻缓而有节奏地响起。
“还行。”沈然不挑食,没有很讨厌的食物,虽然也没有喜欢的就是了。
“那咱们去吃海鲜好不好?”温格闻言高兴地转头对着沈然说:“我看咱们酒店楼下有好多海鲜饭店,应该很好吃。”
那种饭店骗的就是你们这种外地人。沈然想。
“好。”但他还是答应了。
晚上的海滩热闹了起来,吃完饭散步消食的,带着小孩子出来乘凉的,还有坐在海边谈情说爱的。温格换了身明黄色的碎花裙子,比白天更加亮眼。
“你帮我拍张照呗!”温格把手机递给他,小跑站到海边一处凸起的岩石上,浪花被海浪打上去沾湿了她的白色帆布鞋。
沈然感觉她站的不稳,一脸担忧地提议要不要换个地方拍,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掉下去。
“你放心吧我掉不下去,就算掉下去我也会游泳。”
沈然不再多说,很有耐心地给温格拍了很多张照片,拍了海浪,拍了沙滩,拍了星空,拍了岸边的篝火,拍了人群的嬉闹,每一张都有少女的笑颜。
温格已经没有pose可以再摆,好像把毕生所学的都用上了。她蹦蹦跳跳地走到沈然的旁边和他一起看照片,静谧的、浪漫的、忧郁的、热烈的、生机的。沈然很会拍,同一片沙滩同一个人却让他把每张照片都拍出了不一样的氛围和感觉。
温格啧啧称叹,正打算输出一大波彩虹屁的时候,沈然的电话响了。他拿出手机准备接听,却在看到来电显示的时候神情好像短暂地凝固了一下。
“我去接个电话。”沈然神色如常,拿着手机向远处走去。
温格应下,低头继续翻看手机上的照片,她挑了几张好看的给妈妈发了过去,对面很快回复了一张惊讶的表情包,然后夸赞温格漂亮,要她注意安全玩的开心。温格看着这几行字心里暖意融融,干脆打了视频电话过去。
铃声响了很久,就在温格以为打不通的时候,视频被接起来,只是对面一片漆黑,只能听到温格妈妈压低声音说着:“宝贝,你弟弟睡着了,我怕吵醒他。怎么了?”
“没事,你忙。我就是想看看你。”温格雀跃的心忽然冷了下来,妈妈已经有新的家庭,她确实不该这么晚打扰。
“最近身体还好吗?”温格妈妈没有挂电话,她走了几步,到了有光亮的地方,关切地看着视频里的温格:“如果有不舒服一定要跟我或者你爸爸说。你崔叔叔前两天去法国出差,我让他帮忙联系一下那边的专家,过几天应该就能有消息。”
“不用了妈妈,”温格笑着拒绝:“这么多医生我们都看了,其实也就是那样了。”她不想再麻烦更多人,更别说是妈妈的新丈夫。
“有希望我们就去尝试,妈妈不会放弃的,你也不要放弃。”
挂断电话,温格在原地发了很久的呆,回过神时沙滩上的人已经走了大半。温格收起自己的复杂情绪起身四处张望着,正巧看到沈然从远处走来。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温格松一口气,好奇地问。
“家里的电话,多聊了会儿。”沈然淡淡道。
温格觉得沈然有些不对,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他们步行回酒店,路上温格故意讲些冷笑话,沈然也配合地笑着,看起来很正常。
或许是我想多了,温格最终还是放下心来。
玩了一天,两人都累了。温格沾到枕头就睡过去,沈然盯着少女的侧脸看了会儿却坐了起来。
他睡不着。海景房外浓郁的夜色看起来很诱人,与天空相接的深蓝的海也散发着致命的魅力。
海浪的声音越来越大,像是拍在了沈然的心上,震耳欲聋。
沈然就那么沉默地看着,然后在凌晨两点多换上泳衣出了门。
涨潮的缘故,海水的水位比晚上高了些,温格拍照时站的那块岩石已经基本被海水淹没,只留下一个小尖尖。
沈然站了上去。海风在他脸上吹过,凉爽温和,卷着一层层海浪扑打在他的脚背。
沈然盯着脚下的海水,忽然很想一头扎进去。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夜晚的海水有些凉却并不刺骨,沈然一路朝着深海区游,只是刚离开海岸,天空中就闪过一道惊雷,伴随着呼啸的海风,在海面上肆意起舞。
是暴雨的前兆。
沈然很清楚,这种天气是不能游泳的,狂烈的海风会带来数米高的海浪,把所有的生机都埋葬在这片深蓝中。
脑海中的声音在叫他回头,可四肢却不听使唤地前进。沈然有一瞬间的茫然,他停下来,细密的雨点落在海面上,天空更加阴沉,他回头已经看不到海岸。
看不看得到又有什么所谓呢?沈然想,他本来也没打算回去不是吗?
他是在海边长大的,小时候总是很好奇大海的尽头是什么,妈妈会不怎么有耐心地告诉他地球是圆的,海的尽头还是陆地。当时的沈然不懂,长大后也不愿意再回到海边,每每看到这一方被陆地困住的海,总是觉得绝望。
就像他一样,进不可,退不得。只能在那一方天地呼啸挣扎,把所有的汹涌翻起来再掩埋、沉底。
他在混乱中坚定地向前游着,脑海里想起那通电话。他对温格撒了谎,实际上并没有打很久,只有短短的两句话。
第一句是,沈朝要结婚了。
第二句是,你什么时候才能变正常。
女人平静的声音紧绷着,试图掩盖那种愤恨的、激动的情绪。
沈然敏锐地察觉到,女人的耐心几乎快要耗尽。从前的她不爱他,现在的她恐怕马上就要恨他了。
他慌乱地、不知所措地僵在那里,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嘴唇颤抖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她想要什么。她把自己带进沈家前说:“小然,只有你能帮妈妈了。你也不想看妈妈一辈子都只能这样吧?”
一个海浪毫不留情地迎面打过来,沈然被呛了一鼻子水,流到喉咙里,咸的发苦。
豆大的雨滴砸在海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前面的可见度也变得很低。已经是深海区了,不会再有回头路了。
这个认知让沈然心下一阵满足,他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整个人都变得轻快,甚至加快了向前游的速度。
他要去童年那片海的尽头。那是他二十年都没做完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