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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质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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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萧观。
公衍生坐在前殿听到这个称呼,脑子里出现一张清秀的脸,印象中似乎总是对他横眉竖目的,没好脸色。
他这段时间太忙,完全把这个人忘之脑后,没想到对方竟然又在杀人。
唔……最近乱得很,他也不刚沾了血么。
乐声响了一会儿就停了,公衍生伸了个懒腰,脊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坐了这么久。
他对匆忙走进来的阿宝说:“去看看。”
阿宝脚步还没停,就在空中转了个弯去找马车。
公衍生叫住他:“又不远,你跟我走着去。”
阿宝晕头转向地小跑回他身边,他与陛下算是同患难过,因祸得福能待在陛下身边,地位俸禄水涨船高,行事更要小心谨慎。但他生来比旁人愚笨些,很多事总是不明白,只能一点点学。
好在公衍生不难伺候,有时甚至一天都听不到传唤,竟然比他从前更清闲。
由宫女带路,他很快就听到一阵喧闹声,定睛一看——
萧观穿着孝服,发上别的素花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她眼眶通红,拿着剑指着眼前的那些人,大骂:“皇叔皇婶素日待你们不薄,他们才刚去世,你们身为小国质子质女没有一丝伤心,却着急忙慌地在宫中做乐舞欢乐。你们这些没良心、无人伦的贱骨头,我非要好好教训你们不可!”
黑暗中只能看到萧观的白衣格外明显,她追着人乱砍,空地上的宫灯东倒西歪,木案也都断了,酒水撒了满地,简直是混乱不堪。
抱着弦琴的质子身体笨重,手臂被划出一道长长血口,头发衣衫都十分凌乱,闻言指着她大骂:“我们好歹也是贵国的客人,你凭什么骂我们?”
萧观双目赤红,一剑向他砍来,穿着舞衣的质女一把将他推开,自己被剑锋扫到,抬手一抹脸颊上竟出了红,一边慌忙躲避,一边大喊:“我们离家多年,先帝念我们孤苦建了这所别宫,如今先帝驾崩,我等皆要被接回去,想到要见到家人一时高兴,你何必来骂我们?左不过是你气那个姓谢的要给先帝殉葬,才拿我们撒气!”
萧观一听,心中怒火越发厉害,不管不顾地要杀她,一旁眼尖的姜和一把拦住她,率先向走来的公衍生行礼。
她觉得萧观砍得好,所以没有阻拦,但皇帝来了,这场闹剧就不能继续下去。
一旁的人这才发现皇帝站在不远处,心头一跳,纷纷跪下行礼,不敢作声。
只有萧观提着剑站在原地,一双手被气得发抖,眉眼蕴含着怒意:“堂哥,你快下令杀了他们,这些东西的命就不该留着!”
她因戴孝许久不曾踏出殿门,今夜刚要睡过去就听到了乐声,歌声轻和,不是本国的风格,心中气急,推开阻拦的姜和就跑了出来,宫人也被她甩在身后,一脚蹬开别宫宫门就见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提着剑就去砍,恼怒下手中没有章法,竟让他们逃开了。
公衍生在把他们的话都听了干净,心中一叹。
“阿宝,带他们下去,领三十棍。”
他这段时间补习国法,国丧娱乐要打三十到五十棍,严重的甚至会死刑,他看着这些质子质女们细皮嫩肉的,三十棍下去能躺个一年半载。此法本就是立君威,如此也就够了,没必要要人性命。
阿宝应声让他们站起来跟着他离开。
可萧观闻言怔愣,眼眶中的泪啪嗒落下来,“堂哥,你竟如此冷血,他们嚣张到藐视国丧,你就这样轻轻放过去了?”
她不满意公衍生的处罚方式。
在她看来三十棍太过仁慈,要是她非要砍了他们的头才解气。
公衍生无奈问:“那你要如何?”
一直跪在后面的姜和突然抬头:“藐视君威,当以极刑!”
萧观扭过头默默擦着泪,显然对她的话十分认同。
但皇帝金口玉言已经下令,自然容不得更改,公衍生闻言只是淡淡瞥了姜和一眼。
她立刻低下头:“臣僭越,陛下恕罪。”
萧观见她们无法得偿所愿,狠狠咬了口齿边的嫩肉,舌尖舔到一丝血气才堪堪平静下来。
“天下还未平定下来,若是杀了他们再挑起边境战争,你有没有想过会生多少事端。”公衍生眉眼间难掩疲惫,国内的事尚且让他焦头烂额,再添些别的他怕自己会猝死,这样死了还不如当初跳楼没被救回来呢。
萧观用剑尖挑起地面一点土,在上面胡乱画着,“先帝继位时第一件事就是攻打邻国,杀了那么多人,也没见他们能把我们怎么样。”
她言下之意是觉得公衍生太过懦弱,连小国都怕,不肖父辈。
公衍生不在意她言语中的讽刺,漫步走到一边捏了一盏烛台,盯着火光道:“你若能帮朕解决燃眉之急,朕毁言杀了他们也无妨。”
萧观嘴巴张合了几下,最终还是泄气地将剑扔到地上。
“我又没有参政,如何知道。”
“等你成婚去了封地,有些事你不想知道也必须知道了。”
公衍生屈手让姜和起身,对宫女说:“领你家主子去梳洗。”
萧观脸上又是汗又是泪的,头发也乱,实在有些狼狈。
“陛下,”萧观似是冷静下来,微微屈膝行了个礼,“虽说陛下已经惩罚过他们了,但演奏之器不能继续待在他们手里,还有舞服,陛下也要命人扒下来扔掉。”
公衍生无所谓地点点头。
萧观眼光一扫,姜和立刻明白,告退离开。
公衍生看着她的背影,忽然笑道:“你使唤朕的臣子倒是顺手。”
萧观心里一咯噔,虽然她尚未参政,但在先帝先皇后身边待久了,也能听出别有意味的话,此刻只能干笑:“陛下勿要见怪,我……臣妹与姜大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只是略微亲厚些。在陛下面前都是臣子。”
“是吗,”公衍生不明意义地笑了一声,但没有追究,而是问,“谢长鸢怎么回事?”
萧观眼眶又红了,她眨眨眼,“她……她和一些要殉葬的奴隶住在一起,我让她跟我离开她也不愿……”
“她在哪?”
“兽园。”
公衍生点点头,离开了。
“恭送陛下……”萧观低头行礼,心中松了一口气。
等皇帝远离,她才直起身,宫女们已经在殿内准备好梳洗的水,她略微擦了擦,坐在软席上闭眼养神,宫女就跪在身后为她梳头。
不知过了多久,姜和拎着弦琴大步流星走进来:“公主。”
萧观闭着眼,嗯了一声。
“跳舞之人身上的舞服和衣箱内的一并烧了,唱歌之人的舌头属下割了一半以儆效尤。”
姜和道:“至于弹奏弦琴的人,他要求见公主,被属下拦在殿外。”
萧观:“不见。”
她睁开眼,目光落在弦琴上。
“砸了吧。”
“是。”
姜和点头。
“不能砸!”弦琴的主人挣扎着跑进殿,一把抱住姜和的腿,把琴压在身下,“不能砸!公主殿下,这是我从家乡带来的,不能砸啊!”
姜和抽腿,干脆利落一脚踢在他脑袋上,质子脑袋瞬间空白,不受控制地向一旁倒去,但他很快清醒过来,又扑到琴上,衣服与弦相压发出杂乱闷响。
他死死抓着琴,跪在平日和好友同乐同饮的地面上,对着萧观哀求道:“公主,这把琴从我十二岁来此就陪在我身边,如今已经过了十五年……”
萧观冷着脸:“那又怎样,本宫偏要听个响。”
质子脸上满是泪,闻言还是扯着嘴角谄媚地笑:“这把琴已经旧了,声音不好听,我房内还有不少新琴,公主随便砸,任你高兴。只求你不要……”
他的声音颤抖,哽咽难言。
“公主……从前你我躺在花中,我还用它为你弹过曲……公主,求你不要……哪怕要我的命……”
他泣不成声,手指无意在弦上轻轻拨了一下,仿佛老友在做最后的告别。
萧观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姜和:“愣着做什么,砸。”
琴应声而裂,弦断而崩。
质子大叫一声,疯了一样扑上去,手指被断口割裂,血混合着泪洇了一片深色。
“他还有三十板没打,你把他拖过去。”萧观不想听他鬼哭,不耐烦地对姜和吩咐。
质子没想到旧琴断了,自己还要受刑,抖着手指着萧观,气愤道:“你……你……”
他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忽然两眼一翻,整个人倒在琴上,昏了过去。
姜和让人抬着他离开。
殿内死寂,半晌,传来幽幽叹息。
这边的公衍生正举着烛台四处寻找什么。
他刚才来的时候好像听到了一声轻微的猫叫,但他在墙头草间都寻过一遍,还是没有找到,只好放弃。
兽园里几乎没什么光亮,兽园的管事早就领到圣意,带着公衍生去了象园,然后就悄悄退了下去。
他看着忙碌的谢长鸢没好意思叫住她,反倒是她先察觉到公衍生的存在,眼中惊讶,对他行了一礼。
“陛下怎么亲自来了?”
“你不知道我为何而来?”公衍生问。
谢长鸢笑着摇摇头:“不过这边实在脏污,陛下不妨稍等片刻,待妾身做完再与陛下聊。”
“好。”公衍生点头。
谢长鸢撸起袖子,将大象身上最后一点擦干净,泼掉脏水,又换了身干净的衣物才重新出来。
“陛下请。”谢长鸢身上首饰全部退去,只有一根发带将长丝束起,瞧着倒是干净清爽。
公衍生笑着走在前面:“你穿的是什么衣服?看着不像宫中制品。”
“家中人送来的,从前穿过的旧衣。”
谢长鸢亦步亦趋,低着头跟在他身后。
“在这边很辛苦吧?”
谢长鸢:“只是看着活多,但做起来也没有多少。”
公衍生摇摇头:“撒谎。你要是当真清闲,现在应该在床榻上睡着,而不是在这里和朕说话。”
谢长鸢浅笑:“其实今日已经比从前快了。”
她微微侧头,目光落在不远处跟着的兽园管事:“要不是管事找人帮我把粪便处理掉,恐怕陛下要等丑时了。”
公衍生挑眉:“哦?要朕赏赐他吗?”
谢长鸢被他的语气逗笑了,“陛下是天子,是君,无论赏罚,他都拒绝不了。”
公衍生点点头:“长公主也是君,她要你走,你怎么不离开?”
谢长鸢仍笑意盈盈:“因为要妾身殉葬的是先帝,就算是长公主也不能轻易违背。”
说罢,她又添了一句:“……就算是陛下,也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