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雀鸩鸟归》沉默的戏剧

128、基地（六）

　　崔玉豪走在最前面，用肩膀推开弹簧门，然后环着手臂站在门边，只用鞋尖抵住敞开的大门，等所有人通过之后才收回脚。

　　从停车场出来之后是一条三米宽的走廊，感应灯陆续亮起，每次亮灯的时候都会有响亮的滴声，据说是为了提醒其他旅人，走廊里有人经过。

　　走廊尽头是主理人所说的餐厅，崔玉豪经过门口的时候往里瞥了一眼，十几个穿迷彩服的高大男人，坐姿懒散玩着刀子，眼神滴溜溜地望着走廊里穿行而过的几人。

　　常寿低垂着头，走路动作极缓慢，像极了团队里最资深的老教授。

　　室内恒温二十五度，秦少淮已经把羽绒服脱了下来，他走在宋温峤的右手边，抬高臂弯里的羽绒服，完全将自己藏在视线的死角处。

　　他们穿过走廊，来到钢板楼梯口，陆续上了二楼，等走到二楼之后，才发现一楼餐厅天花板是镂空设计，站在二楼的平台上，可以将餐厅的全貌收入眼底，而此刻二楼的那些人正仰着脖子，目光审视地望向二楼平台。

　　“别往下看！”崔玉豪突然一喝，所有人惊魂般转回脑袋，跟着他继续往前走，鞋底踩在铁皮地面上，随着脚步加速，发出哐哐声响。

　　这里的每一道设计都带有声音，仿佛要向所有的旅人传达警示，在白天，这种声音会被噪音淹没，而到了晚上，那些刺耳的脚步声和关门声就会变成一种警戒铃。

　　穿过二楼平台后，围绕着餐厅上空有一道环形走廊，整体格局就像监狱，站在走廊扶手处就可以俯视餐厅，甚至可以直接与餐厅里的众人对话，同时走廊对面房间的情况也将尽收眼底。

　　房间里有六张不锈钢床、桌椅，带浴室和无窗阳台，其他一概全无。

　　崔玉豪等全部人进门后，往外看了一眼，然后把门关上，冷冰冰地说：“注意安全，有事喊我。”

　　“注意安全？”钟擎笑眯眯，“有事喊你？”

　　崔玉豪面无表情。

　　秦少淮站在靠阳台的床架旁，没有床垫被褥，角落里有陈年血迹，颜色十分暗沉，像是渗进了不锈钢里面，留下了擦不去的痕迹。

　　常寿说：“按照常理来推算，这场雪会维持三天，室外温度会突破零下一百度，积雪会完全覆盖大门，三天后高温季来临，十个小时之内，积雪会完全化开，基地的排水系统会将附近的积水排尽，一天之后，无人区所有积水都会被蒸发，等那时候我们就离开基地。”

　　萧屿补充道：“这几天大家尽量不要单独行动，尤其是晚上，白天的时候如果要去停车场，提前告诉我一声。”

　　钟擎倚在墙上，问：“楼下那些是什么人？”

　　崔玉豪粗狂的脸上露出了稍许扭曲的表情。

　　常寿如实说：“难民，无家可归的旅人。”

　　科考团队的配置基本统一，领队通常是旅人，常年进出密林区，对道路十分熟悉，核心成员是相关领域的专家，也是团队里最优保护级，另外会由研究所或者PID牵线，聘请安保人员，他们或许是特种兵，或许是PID成员，甚至有可能是刀口舔血的杀手。

　　从本国进入山脉的除了政府建设人员，就是科考团队，而从其他六国进入山脉的，几乎都是旅人团队，陈顾辉曾经也是旅人的一员，他们通过进出密林区，贩卖各种生物资源，潘耀斌的研发团队就是旅人的雇主。

　　而无论是科考团队还是旅人团队，都会遇到的困境是归途无期，他们去时消耗光了所有的物资，尤其是车子与燃料，即便在密林区全身而退，也会面临无法穿越无人区的窘境。

　　科考团队由于得到政府的支持，在约定时间内如果没有回到检测站，PID会进行二次救援，派车前往密林区外围接应，归程仍然会在基地过渡几天。

　　而这些难民，他们曾经也是旅人，在来回的路上耗尽了所有的资源，只能通过不断加入新的团队，或是抢夺物资，来改变当下的窘境。

　　十人分成两间房，秦少淮一行住一间，邵徽和常寿几人住一间。

　　宋温峤把外套扔在下铺，卷起毛衣袖子，问：“少淮，你睡上铺还是下铺？”

　　秦少淮指了指角落里那张床，“上铺。”

　　“行。”宋温峤绞了块湿毛巾，把上下铺的床架都给擦了一遍，把带来的睡袋放在了上铺，室内恒温，夜里没必要钻睡袋了，只当是床褥这么垫着。

　　其他人直接把羽绒服铺在了床上，蹬了鞋就往上躺，钟擎哀嚎了半天，开了一天车，还撞飞了出去，这会儿放松下来才觉得腰背疼痛，浑身上下都是淤青。

　　田无酒躺下就睡，羽绒服压在身下，围巾盖在脸上。

　　丁陵倒是没怎么不舒服，他坐在床边上，想起那一车的物资，就觉得心肝脾肺肾都在疼，蔫蔫地把脑袋贴在床架上，看着宋温峤精力充沛擦桌抹凳的样子，发自肺腑地说：“宋哥，你精力真好。”

　　宋温峤擦桌子的手一顿，慢慢直起腰把毛巾翻转折叠，反手敲了一下背，叹气道：“再累也坚持一下，好歹要住三四天。”他转头看向秦少淮，“对吗？”

　　秦少淮坐在下铺，精疲力尽道：“别打扫了，过来歇着。”

　　宋温峤把毛巾一扔，忙不迭坐到他身边去，圈住他的腰，把脑袋挤进他肩窝里，小声说：“我好累哦。”

　　秦少淮被他蹭得脑袋偏到了一边，无可奈何道：“别撒娇，累就躺下。”

　　宋温峤岿然不动，抱着他的身体摇来晃去。

　　“我看你一点都不累。”秦少淮力竭。

　　丁陵没眼看，侧过身体翻看背包，这是来之前每人一只的救急包，里面什么物资都有，就是食物少了一点，只有两包压缩饼干两个罐头和几根能量棒。

　　丁陵转头看向宋温峤，“下车没拿吃的。”救急包里的物资是以备不时之需用的，车里还有其他的食物和工具。

　　“正好，趁这里有电，把车里的折叠烧水壶拿上来，省的去楼下餐厅接水。”宋温峤松开秦少淮，“你跟我们一起过去，还是留下休息？”

　　“你去吧，快去快回。”

　　宋温峤亲了一下他的额头：“我很快回来，锁好门。”

　　秦少淮敷衍点头，“快去。”

　　丁陵迟疑道：“是不是要跟萧屿说一声？他刚才......”

　　宋温峤打断他：“他顶什么用？这里我说了算，跟我走！”

　　丁陵耸肩，心想：这群家伙，都满自信的。

　　钟擎撩开了眼皮，“省着点吃。”

　　宋温峤无语，朝丁陵招招手：“赶紧跟上。”

　　两人离开房间，秦少淮走去把门反锁，他把桌子上的毛巾拿去阳台，搓干净后搭在水池上，正准备去床上躺会儿，敲门声响了起来，依旧是轻轻的三下。

　　秦少淮不敢大意，往衣袖里藏了把军刀，走到门口问：“谁？”

　　吴量的声音弱弱的，“是我。”

　　秦少淮把门打开，就见吴量耷拉着耳朵伫立在门口，眼神空洞又茫然。

　　“有事吗？”秦少淮侧身让他进来，然后很快将门关上，反锁。

　　吴量讷讷道：“我、我不懂。”

　　秦少淮皱眉：“不懂什么？”

　　“我打丁陵不对。”吴量嗫嚅着问，“你为什么打我？宋温峤也打我！”

　　“你懂得反思是件好事，证明你已经拥有了独立思考的问题。”秦少淮说，“不过古话常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十七年前你往宋温峤胸口捅了一刀，你忘记了吗？”

　　吴量沉默了，他反复思考着这个问题，追根溯源一般寻找仇恨的尽头，最终他说：“我捅他，我没错，他是慕容长天！”

　　“所以呢？”秦少淮交叠长腿坐进椅子里，用屈起的手指托着额头，懒洋洋地问，“和你有什么关系？”他微微歪着脑袋，露出一截修长紧致的脖颈，说话的时候低垂着眼帘，并不刻意去与吴量对视，吴量看不见他的表情，身体像是受到牵引一般，屈膝跪坐到了地上，以虔诚的姿态仰视着秦少淮的脸。

　　“他对你不好！”吴量焦急地重复，“他对小虎不好！”

　　秦少淮弯起嘴角，幽幽地说：“所以呢？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吴量蓦地怔住了，仿佛陷入了思维黑洞，脑海里所有的逻辑都偏离了原本的轨迹，他茫然地看着秦少淮，眼神溃散无神，失去了焦距。

　　良久，吴量说：“我打抱不平，我喜欢小虎。”

　　秦少淮眯起眼，轻声问道：“所以，你为什么听常寿的话，不听我的话？”

　　吴量呼吸凝滞，喉头上下滑动，声音干涩地说：“我应该听你的话。”

　　秦少淮坐直了身体，静静打量着他，吴量被他盯得如芒在背，只听秦少淮低声却严厉地问：“你今天为什么杀人？”

　　吴量眼神闪烁着低下头，“还、还有救......或许......”他听不见秦少淮的声音，悄悄抬起头看他一眼，视线碰上那双冷冽的眼眸，又极快地垂了下去。

　　“杀人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从现在开始，收起你的刀子，别再让我看到它沾上血。”秦少淮说，“另外，常寿吩咐你办的任何事情，首先要得到我的允许，明白吗？”

　　吴量小鸡啄米般点头，神情可怜道：“我明白了。”

　　秦少淮大发慈悲般拍了拍他的脑袋，“好孩子，回去吧。”

　　吴量露出憨傻的笑容，屈着腰小心翼翼从房间里退出去。

　　秦少淮走去把门反锁，一回头，就见田无酒和钟擎盘腿坐在床上，用一种难以名状的眼神看着他。

　　秦少淮轻咳两声，镇定地说：“不许告诉宋温峤！”

　　“我睡着了。”田无酒后仰躺下，拿羽绒服盖住脸。

　　秦少淮看向钟擎，钟擎从善如流地说：“我饿晕了，什么都没看见。”

　　秦少淮从背包里摸出两根能量棒，递给钟擎。

　　钟擎伸手接过，撕开包装送进嘴里，嚼得正欢，就听秦少淮说：“行贿受贿。”

　　钟擎噎了一下，手忙脚乱找水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