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雀鸩鸟归》沉默的戏剧

12、鳐兽（二）

　　秦少淮眯起眼，下意识推眼镜，却只推到了空荡荡的鼻梁。

　　宋温峤忽然发现，他不戴眼镜的时候看上去很稚嫩，二十八岁的副教授，孤儿出身，历经坎坷，年轻没有背景，容貌昳丽，如果不是故作刻薄，又有一副好身手，宋温峤难以想象他从小到大要受多少委屈。

　　宋温峤想起之前在学校捉弄他，淹了他的宿舍，为了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尊心，欺负折辱了秦教授，若不是他霸道强硬，秦教授也不会在他面前被逼得泪流满面。

　　宋温峤悔不当初，出神了片刻，听见秦少淮问：“是什么版本，宋先生，说来听听。”

　　“祁女没有装瞎，祁女是真的瞎了。”宋温峤回神，缓缓说道，“祁女磕到了脑袋，眼睛没有外伤，受伤的是视觉中枢神经。”宋温峤点了点自己的额头。

　　秦少淮疑惑地看着他，红灯间隙拧开牛奶瓶，咕噜咕噜喝了两口，又立刻将视线放回宋温峤身上。

　　宋温峤说：“这个典故所有流传版本里，都有一处共同点——四季皆春。”

　　秦少淮陷入沉思之中。

　　宋温峤又说：“视觉成像原理简单来说，是光线通过层层加工转换为图像的过程，而事实上，控制你视力的仍然是大脑。祁女视力受损，通过触感条件反射在脑海里形成画面，视力本质上是一种想象力。简单来说，祁女在乡下没有经历过其他季节，所以在她的视觉画面里只有春天，某一天书生中途归家，发现祁女正在看书，他大为愤怒，走近之后却发现书拿反了，祁女是真的瞎了。”

　　秦少淮说：“瞎子装瞎。”

　　宋温峤点头，“书生以为祁女疯了，为了守护她岌岌可危的人生，从那日起，书生朝耕暮耘扛起家庭重担，跟随祁女的视觉演了一辈子春耕的戏码，这何尝不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爱意。”

　　秦少淮眼神柔和道：“故事都有两面性，如果所有的预示都有好的一面，那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宋温峤靠在椅背上，侧头看着他笑。

　　秦少淮眼帘微阖，靠着抱枕调整睡姿，“我睡会儿。”

　　宋温峤眼神温柔望着他。

　　钟擎的眼睛扣死在了后视镜上，这特么又不是无人驾驶的车。

　　*

　　秦少淮睡了将近一个小时，后来是被热醒的，车里开着暖气，他半张脸埋在外套内，身体被宋温峤抱在怀里，两人盖着同一件外套。

　　宋温峤似乎睡着了，身上有淡淡的烟味，秦少淮看不清他的五官，仰头只能看见他坚毅的下颚线条，他一只手搂着自己，另一只手压着外套防止滑落。

　　秦少淮目不转睛盯着他的手看，他的手掌宽厚，骨节分明，指甲干净饱满，那是一双强劲有力的手，动作却很轻柔，掌心微微拱起，只用指尖按住外套。

　　秦少淮初次走近他时，他在阳台上喝酒抽烟，英俊的脸上却有几分莫名的忧郁，秦少淮情不自禁和他搭讪，男人转眼变得轻佻，他仿佛在扮演着纨绔的角色，试图让自己融入这个世界。

　　时而轻佻，时而阴鸷，时而深沉，到底哪一张才是他真正的脸。

　　叶荟清鼾声震天，钟擎推了推他：“小叶子，到苏溪市了，你家住哪儿，开个导航。”

　　秦少淮慌忙把眼睛合上。

　　叶荟清倏地睁开眼，砸吧着嘴说：“随便吃点吧，别跑了。”

　　钟擎重复：“导航！你家！”

　　叶荟清清醒过来，忙不迭点头，又说：“小钟哥，你辛苦了啊，路上没打瞌睡吧？”

　　钟擎被他气笑了，阴阳怪气道：“没啊，你不还活着吗？你那鼾声多吵啊，我能打瞌睡吗？”

　　叶荟清纳闷道：“我睡觉不打呼啊。”

　　两人在前面斗嘴，秦少淮缓缓睁开眼，坐直了身体，外套顺着他的肩头滑落，掉在地上之时，宋温峤转醒睁开眼，捞起外套放回座位上，看了秦少淮一眼，“你醒了。”

　　秦少淮板正点头，“嗯。”

　　“刚才看你睡得冷......所以......”

　　秦少淮打断他：“没关系。”顿了顿又说，“谢谢。”

　　叶荟清问：“宋大哥，你们住哪儿？要不住我家吧，我家有空房间。”

　　宋温峤说：“我订了酒店。”

　　叶荟清讪讪道：“也对也对，那我明天带你们玩儿。”

　　秦少淮低声说：“今天去家里吃顿饭吧。”

　　“好。”宋温峤应了一声。

　　*

　　叶家是个带花园的小洋楼，房子有些年头，位置也比较偏僻，但环境很好，四处鸟语花香，邻居间都认识，饭后三五成群，搬了小板凳坐在门口闲聊嗑瓜子。

　　秦少淮在这一带很有名气，读书有本事，十五岁就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出身也是个话题，津津乐道了好多年，添油加醋把关于他的纪录片说成了灵异片，什么稀奇古怪的传闻都往他脑袋上扣，有人说他命硬是扫把精，也有人说他是杀人犯，见他长得好，也有嘴巴刻薄的，传了些更难听的流言，说他十岁时就出落得水灵，秦亦诚领养他是别有目的。

　　今天见他回来有人送，还是豪车，当着面没说，私底下又是闲言碎语。

　　秦少淮从车上下来的时候，隔壁邻居正看着，嘴里嚼着核桃肉，眼神不怀好意，调笑道：“少淮，出息了啊，都开上豪车了，没听说当教授钱这么好挣啊，外面是不是还有什么路子？”

　　秦少淮定睛看她，问：“陈阿姨身体还好吗？”

　　“还行吧。”陈阿姨往地上啐了口核桃壳。

　　“路子是有，高中毕业够不上。”秦少淮淡淡道，“忘了，你儿子高中还没毕业，复读第三次了吧？”

　　陈阿姨面色不好看，别过脸说：“只要他认真拼搏，多少次都行。”

　　叶荟清车门都没关，大步冲过来，扯着嗓子骂：“陈阿姨坐这里吃什么核桃呢，还不赶紧去麻将馆把陈叔叔提回来，再不去输的裤衩子都没了！”

　　钟擎从车里出来，噗噗噗直笑。

　　陈阿姨顿时火冒三丈，扔了手里的塑料袋，指着叶荟清道：“你这小鬼，上了两年大学不得了了，跟谁叫板呢？信不信我让小二子揍你！”

　　叶荟清凶巴巴道：“他丫的抄我作业的时候管我叫大哥，他敢揍我试试！你现在就叫他出来！我当场让他给你表演一个孙子！”

　　叶荟清他妈妈，孙岚听见叫骂声从屋子里冲出来，身上还系着围裙，攥住叶荟清的耳朵，怒骂道：“在厨房就听你骂骂咧咧！一回来就整幺蛾子！”

　　叶荟清求饶道：“妈妈妈，有客人，轻点儿。”

　　宋温峤靠在门上看了一阵，这会儿才走上前，和孙岚握了握手，寒暄两句后把后备箱里提前准备的礼物拿出来。

　　孙岚松开叶荟清，热情道：“老叶上街去买几个凉菜，一会儿就开饭，屋里坐吧，我们荟荟第一次带朋友来家里玩，不用这么客气。”

　　“没准备什么贵重的东西，这几天还要麻烦秦教授带我们参观。”宋温峤跟着孙岚走进屋。

　　宋温峤将见面礼摆在门口的地上，两盒燕窝两盒虫草一箱茅台还有几条烟，孙岚吓了一跳，连忙拉住秦少淮，低声问道：“少淮，这什么朋友？不是说来旅游，顺道送你们回来，怎么送这么贵重的礼物？毛脚女婿上门也不带这么送的，一会儿还是让他们拿回去吧。”

　　秦少淮忖了忖说：“好，先吃饭。”

　　孙岚回厨房，让秦少淮招待他们。

　　一楼是客厅和厨房，卧室和书房在二楼和三楼，叶崇光夫妇住在二楼，秦少淮和叶荟清住三楼。

　　钟擎大剌剌在沙发上躺下，打趣道：“小叶子，你吵架厉害啊，扯起嗓子就干，上回怎么见了我那么害怕？”

　　“要不是你长得凶，我能怕你？我这叫能屈能伸！”叶荟清把电视机打开，又把零食都抱过来，和钟擎坐在一起聊天吃零食。

　　宋温峤进门后没坐下，站在客厅里四处打量。

　　秦少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面色不自然道：“你坐吧，我倒茶给你喝。”

　　宋温峤没出声，仍环顾四周，看了一圈问道：“我能去你房间看看吗？”

　　秦少淮拧起眉：“去我房间干什么？”

　　宋温峤只说：“看看。”

　　“在三楼。”秦少淮转身上楼，宋温峤大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