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雀鸩鸟归》沉默的戏剧

116、常寿（一）

　　年少的许鸩躺在草坪上，望着漫天璀璨星空，好奇地问：“天空后面是什么呢？”

　　那时候宋南天告诉他，天空后面是太空，是银河系，可许望山却说，天空后面是细胞。

　　纵观宇宙长河，人类太过渺小了，就像显微镜下挣扎的组织，那么的微不足道，可偏偏组织会再生，如星火燎原，只要还有种子，人类文明还会再扬起下一把火。

　　服下无名氏那滴血之后，宋温峤知道，这一生即将走到尽头。

　　在接到钟隋电话之后，宋温峤接到了另一通电话，来自常寿。

　　他宛如一位挚交好友，用熟稔的口气约宋温峤见面，在一间人来人往的室外咖啡厅。

　　宋温峤去往约定的地方时，老人正坐在遮阳蓬下，就着苦涩的美式，将甜腻的蛋糕送进嘴里。

　　他看上去一点也不邪恶，和无数普通的老人家一样，穿着工装马夹，拄一根拐杖，银行送的松软鸭舌帽盖住了满头银丝，他摘下帽子，捋了一把头发，然后朝宋温峤挥手。

　　宋温峤沉步走到遮阳蓬下，把外套扔在空椅上，在他对面坐下。

　　常寿往咖啡里加了包糖，用不锈钢勺轻轻搅拌，随后他把勺子提起来，抖了抖咖啡液，放到碟子一侧，朝服务员招手。

　　“小宋，你喝什么？随便点，今天我请客。”常寿温温地笑着，“这里的栗子蛋糕很不错，不过，你好像更喜欢苹果派。”

　　宋温峤不动声色，他看向服务员，逐字逐句地说：“给我一杯美式，不加糖。”

　　常寿不由得笑了一下，用指尖捻起一张餐巾纸，叠起来擦了一下嘴，然后才说：“都说投胎转世后，人的经历会造就不同的性格，我觉得不然，无论是你，还是少淮，抛开表象，你和他一点都没变，从样貌到性格。”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执着于复活秦小虎？”宋温峤眼神抑郁，浓眉紧蹙，冬天的寒风肆虐吹舞，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悲戚。

　　“为什么你会问这种问题，慕容长天，时隔九千年，你依旧走到了小虎身边。你与我之间，究竟是谁的执念更深？”常寿说话的声音又慢又轻，不仔细听，便消散在风里。

　　宋温峤眉头拧成了川字型，“我和你不同。”

　　常寿轻轻地笑了：“当然不同，但你应该可以理解我，所谓执念，明知那是痛苦的，是错误的，可你依然会牢牢抓住它。无论我为何变成今天的模样，考究原因是无意义的，人们终究会走上既定的道路，至于那条路是对是错，无非是结果论。”

　　服务员把咖啡端来，宋温峤接过杯子等人走远，平静地问：“即便你知道，棺木里的尸骸不是秦小虎，你还是要去？”

　　常寿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架在桌沿上的双手不自觉地用力，导致圆桌哐哐震颤，良久他深深吸了口气，按捺住暴走的情绪，喉头哽动道：“不必糊弄我，是或不是，我要亲眼见证，你没有拒绝的筹码，许望山在我手里，为了隐藏无名氏的下落，他服食了大量的音笼花，强行开启了灵魂深处的所有记忆，导致陷入了长眠，我无法在他浩瀚的记忆里找到无名氏的下落，我用了十七年的时间唤醒他，事实证明，他醒得恰是时候，运气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宋温峤，如果你还希望他活着回家，送少淮去龙城，寻引岁复活他的前世。”

　　宋温峤端起咖啡杯，神色淡漠抿了一口。

　　“这件事，对于你来说，并不吃亏，少淮就是小虎，小虎就是少淮，你们依旧可以生活在一起。”

　　“真担心自己有一天会变成你这样的老头子。”宋温峤站起身，抄起椅背上的外套，面色古怪道，“少吃点甜品，小心三高。”

　　常寿重新拿起勺子，往嘴里送了口蛋糕，冲宋温峤的背影说：“宋温峤，你会答应我的。”

　　宋温峤站停脚步，扭头向后看，眼神睥睨道：“如果有一天我答应，也只是答应陪你们玩一场过家家的游戏。”

　　*

　　这场谈判无疾而终，但宋温峤知道，许望山迟早会回来，常寿做好了准备，这仅仅只是前奏。

　　宋南天那里依旧得瞒着，但估计瞒不了太久，常寿既然展开了行动，就必然还有下文。

　　宋温峤最近烦得要命，不愉快全部写在了脸上，开晨会的时候揪着几个错误发了顿邪火，连带着钟擎也挨了顿骂，散会之后钟擎给秦少淮打了个电话，求着他来公司陪宋温峤吃顿午饭，好让他下午消停点，别一个会议接着一个开，忒会磨人精神。

　　宋温峤暑假里喊过秦少淮几次，想让他陪着去上班，秦少淮都拒绝了，感觉宋温峤就像不肯上学的小朋友，非要缠着家长陪同。碰巧今天下午没课，原本准备去市中心的书店买几本书，宋氏集团大楼就在附近，他买完书犹豫了一会儿，朝着那栋能治好颈椎病的大楼走去。

　　十一点半，还不到吃午饭时间，秦少淮走进那栋敞亮的大楼，通往电梯的位置有一联排人行通道闸机，几个背着小书包的孩子在闸机前进进出出，三四岁的年纪，脖子上挂着小工牌，进出的时候需要踮起脚才能看见摄像头，空旷的一楼大厅里回荡着孩子们嘻嘻哈哈的笑声。

　　秦少淮盯着那几个孩子看了一会儿，保安走上前，热情询问：“您好，请问是面试还是找人？”

　　“我找人。”

　　“请这边登记。”保安扬起手，请秦少淮去前台处登记。

　　秦少淮问道：“怎么会有这么多孩子？”

　　保安笑笑说：“我们企业设有儿童托管室，可以带孩子上班，这边请。”

　　秦少淮了然点头，走到前台处，前台小姑娘请他出示证件，并在电子屏幕上进行登记。

　　“请问先生找谁？”

　　“我找宋温峤。”

　　前台小姑娘按键盘的动作一顿，不由地抬头看了秦少淮一眼，随即神情自若地敲打键盘，礼貌微笑道：“先生不好意思，这边没有查询到您的预约，您方便再核实一下被访人信息吗？”她把证件递还给秦少淮。

　　“谢谢。”秦少淮把证件收起来，拿出手机给宋温峤发了条短信。

　　前台小姑娘笑说：“先生，旁边有休息区域，您可以去那里稍坐，我给您拿瓶水。”

　　秦少淮道了声谢，发完消息后把手机收起来，坐去休息区域的沙发上，他把纸袋放在桌面上，几本带着塑封的书从里面滑了出来。

　　“叔叔啊，你这是什么好看的书呀？”穿着鹅黄色薄棉袄的小孩儿趴到沙发上，眨巴着眼睛看他。

　　秦少淮觅声低头，“《人类病菌史》，我还没看，不一定好看。”

　　小孩儿像跷跷板一样把身体撑在沙发扶手上，后脚翘起来，小脑袋晃晃悠悠地说：“书书不好看，叔叔好看。”

　　秦少淮没听明白，前台小姑娘走过来递给他一瓶鲜橙汁，小孩儿流着哈喇子说：“小宝也要喝！”

　　前台小姑娘有点为难，饮料是给访客的，不能随便给员工，尤其是未成年的员工家属。

　　秦少淮转手把鲜橙汁递给小宝，“给你。”

　　小宝搓了下手，从沙发上跳下来，难为情地问：“叔叔你不喝吗？”

　　“叔叔不喝，你喝吧。”

　　小宝吐了下舌头，脸红红地接过，不远处走来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士，急吼吼道：“小宝你又乱跑！”

　　小宝扭过头，软绵绵地说：“小宝妈妈，你给叔叔拿五块钱。”

　　秦少淮哭笑不得：“不用给我。”

　　“不好意思啊。”小宝妈妈周琪无奈道，“我家小孩儿太调皮了。”

　　“没关系。”

　　周琪打了声招呼，寒暄几句后提着小宝往外走，前台小姑娘赧然道：“马上到午休时间了，带孩子的员工可以提早十五分钟下楼。”

　　“挺人性化的。”秦少淮把书塞进袋子里，薄薄的纸袋子立不起来，以免书再次滑出来，他干脆把袋子放到了沙发上，抬头见前台小姑娘还站在面前，便问：“还有事吗？”

　　“啊，也没什么事。”小姑娘团着手，脸红红地问，“您联系好被访人了吗？需不需要帮您联系一下秘书室？”

　　秦少淮拨弄了一下手指上的钻戒，温和地说：“不用了，我联系过了。”

　　小姑娘了然，讪笑道：“我再给您拿瓶水吧，我叫徐沫，您有事可以喊我。”

　　秦少淮颔首。

　　“少淮！”宋温峤低沉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徐沫敛起笑赶紧回到工位上。

　　秦少淮提着纸袋子站起来，宋温峤走近后从他手里接过袋子，扭过头笑吟吟看了徐沫一眼，徐沫猛地一个激灵，身体站得笔直。

　　秦少淮在他后腰上拍了一把，“别吓唬人家。”

　　“你人都来了，我当然要宣誓一下主权。”

　　“宋先生，不要发散你的思维，没有人在意你这点主权。”秦少淮问，“午饭吃什么？”

　　“食堂餐厅。”宋温峤扣住他的手，拖着他往电梯口去，经过闸机的时候，小朋友们齐刷刷看向两人紧握的手，秦少淮用力把手抽了出来，小声说：“别教坏小孩。”

　　“你是大学老师，又不是幼儿园老师。”宋温峤摁开私人电梯的大门，等进了电梯后，重新牵住他的手，佯怒道，“这会儿没人，亲我！”

　　“你好麻烦。”秦少淮敷衍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宋温峤这就满意了，到了餐厅后没去包厢用餐，领着人去窗口打饭，然后在大堂里坐下，钟擎老远看见他俩，就觉得宋温峤是跑这儿炫耀来了，认识他这么多年，就没发觉他虚荣心这么强。

　　钟擎端着餐盘，本能不想过去，宋温峤向他招了一下手，高喊：“钟擎！这里！”

　　餐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向着宋温峤聚了过去，然后落到秦少淮身上。

　　钟擎都无语了，就觉得他是故意的，不情不愿走到桌边，把餐盘放下，懒懒洋洋地说：“我可真是服了你了，真有你的。”

　　宋温峤笑而不语，喝了口热汤，冲秦少淮说：“中午随便吃点，晚上带你吃顿好的。”

　　秦少淮默不作声点头，从他碗里夹走一片鱼，宋温峤把碗里的鱼片都夹给他，正要逗他说话，电话进来了，他看了眼号码，对秦少淮说：“你先吃，我再去拿份水煮鱼，还要别的吗？”

　　秦少淮看了眼钟擎，“要的。”

　　钟擎：“......你俩可真是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