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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你近来可好 ...

  •   司马懿收到那低调而华丽的锦袋时,略略在手上掂了几下,觉得分量还算差强人意,一般而言,写信写得太简单的人大部分没什么思想,写信写得太罗嗦的人又缺少点神秘感,曹丕的信倒是很合司马懿的审美,握在手里腕间略有压力,却不会沉重到酸麻。

      当然,以上这点欣慰仅仅持续到司马懿看完竹简上的第一句话。——“见字……如晤……”他扁着眼睛再扁着嘴,心里忍不住腹诽:曹家二公子到底是多有文化多有内涵啊,这“如晤”两个字用得,真是匪夷所思不可理喻。

      由此可见,司马懿对于自己和曹丕之间关系的定位,从此时开始就已经偏离了平辈同僚朋友兄弟什么的,当然,他也没把曹二公子看做上司之类的存在。

      再往下推论,更不难发现,司马懿基本上是将曹丕当成了自己的后学晚辈,两人相处时也大都是对其循循善诱,并不乏在关键之处的引导;——于是,站在这样立场上的他,在看完曹丕信中写的那些私家心事后,几乎是毫无悬念地泛起了点薄弱的叹息。

      三十多年后,魏党和蜀党对掐之际,司马懿和诸葛亮这对死敌曾经有过一次非正式会谈,会谈持续了一个下午,两人之间威逼利诱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谈判无果而终时,看着老奸巨猾的对手,司马懿悻悻地问:“阿斗自己的实力,终究是坐不稳大位的,你能护他几年,你能护蜀党几年,做什么死撑着不放呢?”

      不管天气多凉,诸葛亮在开口前先摇了摇那把声名赫赫的羽扇,跟着才慢条斯理地回答他:“先主刘备是值得托付的人,我一生托付给他也就是选定这条路了,所以没什么其他想头。”

      诸葛亮这段话说得太认真,认真到一副像是要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去捍卫什么东西的样子,司马懿觉得这副德行矫情得有点好笑,便赫赫两声,也没说什么,只是颤巍巍地离开了。

      值得托付……司马懿坐在马车上想,其实,从死心眼这个方面而言,自己和诸葛亮倒是很可以一拼的,不过曹丕却从来都和前面这四个字没什么很大关系,他既不是那种让人热血沸腾愿意跟随着去生死沙场的人,也不是那种让人心思笃定觉得如山岳般可以依靠仰赖的人,只不过他一旦站在那里,笑或者不笑,说话或者不说话,都让自己觉得没办法扔下他不管而已。

      仅此。而已。

      司马懿放下竹简后,很快给曹丕写了封回信,写完后还特地将自己的竹简与曹丕给他的那封比着称了一下,发现略轻。——司马懿皱着眉想了半天,认为自己实在没办法再往信里堆砌什么文字了,可是回信不够分量或者比来信要轻会不礼貌之类的问题又始终让他有种如鲠在喉的纠结,思来想去地,最后只好往装竹简的锦袋里塞了一把钥匙。

      其实,刨除客套话以及一些形而上的话,曹丕收到的回信其中心思想不过八个字——城府深密,虚实难测;在这八个字之外,值得玩味和推敲的便只有那把钥匙了。

      因为钥匙是信成后为了凑重量才放进去的,所以司马懿并没有对其存在作出任何文字解释。当然,曹丕也并不知道它出现在锦袋里,其实是为了平衡“仲达先生”某种诡异的书信观念,这么一来,他自然是要对于这把钥匙展开一系列揣测推想的,比如邀请做客,比如帮忙看门,比如打扫卫生……比如,搬去同住。

      就在曹丕的思路已经转向“仲达家好远啊,搬过去以后上学会很不方便,还不如在学校外面租套小房子”这样神鬼无言的角度时,司马懿的第二封信,连同写信的人一起,出现在了他眼前。

      那日,又逢三月三。

      司马懿迎面走来时,曹丕正在宿舍楼前的小树林里徘徊,满把漆黑的长发淋漓地散下来,衬着玄衣上暗青色缠绕交错的花纹,有种芳草蔓蔓江水潋滟的味道。

      “公子,我想起来好像有把钥匙落在你这里了,所以专程过来取回。”来人说得言辞凿凿信誓旦旦,好吧,也许后面这个词有点误会,但总之是言语间让一切不可能变为了可能,让信口开河变成了理所应当,让受害者成为了主谋元凶。

      曹丕恍然大悟般点着头,一边笑一边指着司马懿手里的锦袋:“仲达给我的信?”

      “喔,是的。”司马懿恭恭敬敬地将锦袋递过去,又一脸正经地说,“本来是打算给公子写封信,请您差人送钥匙给我的,结果送信的人说加急加快的派件要多收三倍的钱,我想想,还是自己来一趟比较合算。”

      曹丕瞠目结舌地接过司马懿给他的第二封信,想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仲达你真会过日子!”

      司马懿得到曹丕的赞扬,也只是垂着眼颇为含蓄地回答:“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况且家庭教师其实没有多少收入的。”

      曹丕听了笑得益发实诚起来,恨不能嘴角咧到耳根去,其中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尴尬:“仲达的工资不是我开,所以……”话中未尽之意拿捏得宜,曹丕没再往下说,只就着一株梨树坐下来,还不忘用袖子擦干净了旁边一块石头给司马懿。

      其时梨花开得正繁茂,若雪如云,层层叠叠地透着点淡薄和秀美。

      曹丕掌心摊开,是那把钥匙。他笑嘻嘻地问:“仲达是来要回它的?”

      司马懿仰起头,去看上方开在枝头的梨花,漫不经心地点头,“唔”了一声:“不要回来难道留在公子这里么?”

      “好啊。”曹丕从善如流地接口。

      司马懿转头看着曹丕,形状美好的眼睛里有流光如星一样地闪过,他沉吟片刻,缓缓地说:“那公子便留着吧。”

      曹丕一听,立马将摊平的手掌重新拢起来,然后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半个巴掌大的锦囊,柔凉的深青色,没有绣任何纹样。他打开它,摇晃着倒出一把赤铜钥匙,再把手心里司马懿给他的那一枚放进去,小心地系紧口子,放回襟前。

      司马懿弯下身子,从草地上将曹丕倒落的赤铜钥匙捡起来,拈在指尖,上面还附着了一片梨花花瓣。
      落英憔悴枯靡,仿佛连铜色也黯淡起来。

      “公子,这把钥匙是您掉的。”司马懿说。

      曹丕看了眼那把钥匙,似乎有些恍神,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抿了抿嘴,轻轻按下司马懿的手,正色道:“用不上了。”末了,又一点一点地笑起来,起先只是嘴角微微地扬起,然后那笑就像涟漪一般又慢慢地扩散到脸颊,再是眼梢,可眼睛里面又是纹丝不动的茫然。

      司马懿没再说什么,只是翻过曹丕的手,将钥匙放在他手心里。

      曹丕看也未看,扬起手就抛了出去。他说:“仲达,那房子早就换人住了,门锁也换过了,所以,这把钥匙,也没什么用了。”

      “有用没用都要公子自己去想吧。”司马懿说,“公子,我今日前来,其实还有一事。”

      “何事?”

      司马懿露出一个浅淡的笑,说:“公子,近来可好?”

      曹丕没想到会有这么一问,便讷讷地看着满脸含笑的司马懿,一副不知如何回答的模样。

      “公子,近来可好?”司马懿再问。

      曹丕依然不明就里地盯着司马懿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看出点名堂。

      “公子,近来可好?”这是第三遍。

      ……

      “公子,近来可好?”搞不清同样的话说了多少次,司马懿极有耐心地重复着这个问题,也不去管曹丕一声不吭还是来回打量。

      而这一回,曹丕终于跟着笑起来,声音清朗地回答:“极好,师长爱护,同窗友善,其乐融融。”

      司马懿挑挑眉,吁一口气,放下心来一般正色说道:“公子,这便对了,这便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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