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甘心无后期》尹培越

1、重逢是首歌

　　对于司马懿来说，曹丕至死都是一名在红尘中死去活来折腾不休的文学青年。

　　1.重逢是首歌

　　每年八月底，新人来老人散，帝都大学许昌分部就显得分外娇娆起来，一扫平日里赌酒猜拳踢场子的粗豪气息，生生地熬出一点夏日么么茶的酸甜伤感。

　　曹丕把汗出盐粒子的外袍甩在肩膀上，单人匹马带着行李走进了不甚堂皇的校门，一路上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连眼巴巴准备帮助学弟的美丽学姐们也没有走近他。

　　多年后，司马懿形容起曹丕给人的第一印象，用了八个字——朴拙无华，平凡无奇。曹丕听了照照镜子，咧嘴一笑，回了八个字——大巧若拙，大音希声。

　　曹丕习惯于藏拙是因为他有一位声名赫赫的父亲——丞相?操。眼下皇室基本上就是仪仗摆设，欢度佳节感召民众凭吊先故的时候做个国家象征，实权都是落在丞相手上，因此曹家上下备受瞩目，尤其是受到四面八方政敌们的关注。曹丕小的时候不懂这个道理，也喜欢作出一脸聪明样，骑马挽弓吟诗，就像江东孙家那个神童般，以至于落下了“骄横自大”、“跋扈嚣张”、“狼子野心”、“不学无术”等诸多非议，他父亲也因此承受了颇大的压力，最后曹丕总算是明白了，会做鹌鹑，才最安全！

　　正因为这样，在帝都大学许昌分部的前两个月，曹丕过得低调而平顺，由于为人随和，和同学们的关系也相处得不错。

　　本来他可以一直这样清闲地过下去，作为曹丕来说，蹲在太阳底下数蚂蚁过日子都可以自得其乐，但他的一帮朋友却看不惯了。

　　那时帝大国学专业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玚和刘桢是是高了曹丕两届的学长，由于风骨昭彰被大家称为“建安七子”。这七个人捣腾了一个文学社，又办了一份报纸，叫做《帝大青年报》，很是轰动。建安七子和曹丕混熟了之后，觉得他有些文采，就喊他帮忙写点文章。

　　不管把姿态压得多扭曲，曹丕骨子里仍然是一名地道的文学青年，最容易让这类人昏头昏脑不辨好歹的事情就是“觅得知音”。因此，曹丕很爽快地答应给《帝大青年报》供稿，还取了个笔名，叫做“子桓”。

　　曹丕的文章基本上是一些文学评论和诗歌，通常都刊登在第四版，这一版面作为文学副刊性质的存在最容易招文艺女青年的待见，加上曹丕的文字又大多是诸如“辗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这一类的风格，在流行“有些眼泪请千万心底暗藏，有些笑容请务必声音哽咽”的大环境中，人气颇高。帝大姑娘们心里，子桓公子当是王谢子弟，一身高贵华服，优柔徜徉于月下中庭，气韵深处一抹寂寥——这样的误读足以证明，一个外表老实巴交憨直端正的人未尝不能拥有一颗梦幻而纤丽的少女心。

　　那几期报纸上还有一位作者也是风生水起，那人文章下面署名“仲谋”，笔力老到思想深刻，善于针砭时弊指点江山，一篇时评《劝学》令许多沉迷于虚拟世界通宵鏖战三国杀的学子痛改前非，重拾读书之乐。仲谋的文章辞藻不算华丽，却胜在气势强盛，极具魄力，一帮文艺男青年极为拥戴，有个叫子明的读者还写了一篇题为《也谈<劝学>给我的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的人生体验》的小字报用以表达对仲谋的敬佩。在帝大小伙子心中，仲谋是一脸刚毅正直，紧抿嘴唇有棱有角，愤怒耀然凌峰，深沉潜行谷底的勇者、斗士。

　　而作为《帝大青年报》炙手可热的写手，子桓和仲谋却从未相遇，正如四版和二版永不得见。

　　这样的情况持续到次年三月。在绯红桃花开满了帝大小山坡的时候，建安七子觉得有必要为了《帝大青年报》的“蒸蒸日上”而好好感谢两位人气作者。

　　于是，孔融他们打了招呼，就在桃花树下摆了几案和清酒，请来子桓和仲谋，酬谢之余顺便讨论一下是不是联合起来再办个月刊什么的问题。

　　那天是三月三。

　　桃花林旁守候已久的女青年们看见一个人沿着河边缓缓走近，春日明媚的光影如同情人的指尖，轻轻地拂过那人绣着繁复花纹的白袍。他抬起头，眉间仿佛拢着模糊的烟，眼睛里面又是一汪桃花水。

　　有人问他：“可是子桓公子？”

　　那人便露出一个浅淡而无辜的笑，刚要开口，却被一道急匆匆的声音插入：“哎哎，是是是是，是我”。——一路小跑而来的曹丕扶了扶头冠，恭敬地对众人一揖。

　　姿势不是不标准，礼数不是不到位，模样也不是不端正。

　　但，……还是太幻灭了！

　　建安七子或坐或立散落一旁，互相打着眼色——“不是让你叮嘱他走路慢一点么？跌跌撞撞的样子真难看啊……”“哎呀，曹丕今天怎么没束发！”“我了个去，造型太喜感了。”“喜感你妹啊，这下来我们文学社送手信的文艺女青年得少六成吧……”“噢，早应该叫他饿几天，胃疼蹙眉、眼神飘渺神马的才有市场啊！”……

　　除了流窜着的诡谲的心思和眼神，林子里，安静得连飞鸟扑翅的声音都没有。

　　好像是应该尴尬的场面，曹丕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又对着眼前的白衣青年作了个揖。“请问阁下可是仲谋？”见对方微微点了头，他接着道，“在下曹丕。”

　　“……无犬子？！”

　　那人脱口而出这三个字，刚说完，他自己似乎先愣了一下，继而慢慢地笑起来，脸颊上漾起醉人的酒窝，可惜眼神却是纹丝不动的冻得死北极熊。

　　曹丕看了那人一会儿，仿佛恍然大悟般挑了挑眉，接着语气和眼神同步完成了由惊讶到惊喜再到惊艳地华丽转变：“孙权？你你，真是你么？这么多年你都没见老，依然姿容秀丽细腰翘臀，保养得真好。”说完还颇应景地用赞叹的目光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打量起对方来，并选择性地忽视掉对方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

　　“无犬子”这三个字属于曹丕四岁时候的记忆。——

　　?那一年，曹操因为参与弹劾前丞相董卓，结识了同样参与弹劾前丞相董卓的孙坚，也就是孙权的父亲，引为莫逆。事后，曹操带着拉拢性质地邀请了孙坚父子到家里做客。九岁的孙权更是被曹操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说什么养儿子就要养这样的云云，孙坚脸上有光格外高兴，便也拉过团子样的曹丕，说：“操，你家老二也很好啊！”说完觉得这话有点不大对头，又加了一句：“虎父无犬子。”

　　小孙权见孙坚对着曹操说“虎父”又对着低头数蚂蚁的团子曹丕说“无犬子”，于是懵懂地眨了眨眼，上前友好地拍拍曹丕的头：“无犬子，你好！”

　　……不理。

　　“无犬子，我叫孙权。”

　　……依然不理。

　　“无犬子……”得不到回应的孙权蹲了下来，直视曹丕露出了所向披靡的无辜又可爱的笑容。

　　曹丕呆了下，抿了抿嘴，猛地捧住孙权的脸，玩命地咬上去……

　　——“养儿子要养这样的”之类的话真是讨厌！

　　——你才“无犬子”！你们全家都无犬子！……

　　放空了回忆，曹丕定下心神，露出满脸愧疚之色，连呼吸都急促起来，然后颤抖着手伸过去摸上孙权由于笑容石化而僵在脸颊的酒窝，半天才痛心疾首地说：“哎呀，左脸的酒窝果然看上去颜色更深些，当年的疤还没消退么？不行不行，改日我得叫父亲安排华大夫给你看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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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那日桃花宴后，建安七子神隐，帝大校园腥风血雨，有署名吴下阿蒙的出了小字报表示了自己对贵族公子样的仲谋接受无能；还有姑娘弹了一晚上胡笳后哭着说子桓只应梦中有，人间果然不可闻；当然，其间更有私下流传的名叫《有图有真相：他们在桃花林里埋了下闪光弹》的小册子，人气爆棚，千金难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