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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梁州梦 ...

  •   她一脸严肃的样子逗笑了皇帝,皇帝说:“我还记得在梁州时,你最爱笑了。”皇后见他开怀大笑,说道:“你看看你,笑起来果然有皱纹。”
      皇帝敛住笑,似乎被她说服了,思绪却飘到了十二年前。
      那时候他才十六岁,父亲战死沙场,强忍着内心的悲痛接任了覃王的位置。
      短短三月后,他的母亲也去世了。
      “阿离,不要忘记先王的遗命,也不要忘记大覃历代先君的遗志!”这是母亲的临终遗言。
      疆离,是他的名字,若干年后,这个名字会让天下闻风丧胆。然而彼时的覃王,不过是个失去了双亲又面临着内忧外患的年轻人罢了。
      依照旧例,新君要为先王服丧一年,先王倚重的臣子们则需服丧三年,一来是表达对亡者的哀思,二来使权力平稳交接。
      疆离安葬双亲后,就脱下了孝服,前往百越的方向去了。传言百越多瘴气,其民茹毛饮血、断发文身。父亲在往征百越的途中罹难,命丧梁州城主沐辰之手。不报父仇,枉做人子。
      百越支系众多,方国林立,各自为政。而梁州,是百越第一城,其民能华言。
      疆离有一个竹马之交,名昭。两人一同长大,在一起读书练剑,是最亲密无间的伙伴。
      疆离和昭结伴前往梁州,秋高气爽,越往南行,越觉得温暖和煦,四周风物也越加斑斓多彩,就连马蹄声都轻快了许多。
      两人昼夜兼程,疾驰了七天七夜,把同行的暗卫们都甩得远远的,终于抵达了梁州城外。
      梁州城墙由苍山特产的云石砌成,固若金汤,巨大的城门上高悬着五个洒金隶书:南国第一城。执戟的卫士们站在城门下,盘问着进进出出的行人和车马,汝墙上的角楼和敌楼间有连廊,一手执盾一手执枪的卫士们在其间穿梭。
      疆离和昭睁大了眼睛,也张大了嘴巴:眼前如此宏伟的城楼,和地图上完全不一样。
      地图上轻描淡写的城门,又画了一道窄门,远不如现场所看到的这般震撼:城上城下的那些士卒,在高大城门映衬下,就像一群蝼蚁。
      太阳渐渐升高,城池也渐渐苏醒,远处寺庙的金顶熠熠生辉。
      疆离在地图上找到了金顶的来源:圣佛寺,于是向昭说道:“你我二人分头行动,明日未时,圣佛寺正门,不见不散。”
      两人随着人群进了城,梁州远比想象中的要富庶繁华,大概是吴楚瓯越的客商皆会集于此,故而商贸发达。
      市井里生趣盎然,琳琅满目的商品,奇奇怪怪的店铺,疆离目不暇接。他年少时也曾偷偷溜出宫去,但是王都脚下的市和坊都是方方正正,井水不犯河水的,陡然见到这种楼下是商铺楼上有人家的建筑还是很新鲜。
      一路上有茶馆,花店,饭馆,驿馆,点心铺,成衣店,古玩斋,早餐铺,木工作坊,这些店面狭小而紧凑,店门前还摆着花花绿绿的摊位,窄窄的街巷中有货郎挑着担或推着车沿街叫卖。
      二楼的竹窗支了起来,一个慵懒少妇松松挽着偏髻,鬓角簪一朵紫白撞色的格桑花,探出半个身子来,一张红扑扑的脸,两只莹白圆润的胳膊随意搭在窗棂上。疆离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见惯了装饰俨正的命妇和宫女,这般大胆的穿着实在是新鲜。
      少妇并未看他,只是俯身对着楼下大喊一声:“馄饨张,与我一碗热烫烫的柴爿馄饨,两枚紫苏包子,一例桂花橄榄,一例风腌青梅。”
      对面支着馄饨摊的年轻人和疆离年纪相仿,面貌却更加沉稳,手上动作也更为干练,只见他一手提着锅盖,另一只手将包好的小馄饨推进“咕咕”升着热气的小锅里,又揭开蒸屉迅速拿干荷叶包了两只热腾腾的包子,口里应道:“包子和馄饨管够,小店不卖蜜饯。”
      只见少妇垂下一个竹篮,大声说道:“知道你不卖蜜饯,请与我跑一趟腿。”馄饨张拿起漏勺在锅里搅了搅,将小馄饨盛进竹木食盒里,又从另一口小锅里浇了满满两大勺高汤,撒上蛋皮、葱花、芫荽、椒盐,盖上食盒。快步走到对面,一手将竹篮里的荷包取了,另一手把馄饨和包子稳稳放进竹篮。
      只见他闪身进了隔壁的果脯店,提着一个牛皮纸包就出来了。馄饨张把纸包放进竹篮里,并不抬头,高声说道:“李家小娘,钱货两讫,找零五文七钱。”
      趴在窗口的少妇说道:“零钱你收着吧,这个月没少使唤你跑腿,怪不好意思的。”
      馄饨张倒出荷包里的零钱塞进腰包里,将荷包放回竹篮,又高声说道:“多谢客倌打赏,感谢惠顾。”
      少妇咯咯笑着,收起了竹篮,馄饨张也走到对面继续摆摊。只听街道两边有五六扇窗子“嗞呀”、“嗞呀”地推开,五六个衣着鲜艳又清凉的少妇探出身子来,对着馄饨铺大喊:“馄饨张,也帮我跑趟腿。”
      馄饨张嘴里嘟囔道:“大清早没做几趟生意,倒被你们支使得团团转。”
      “怕什么,又不是不给你赏钱!”
      “哈哈哈!”
      “嘻嘻嘻嘻。”
      “呵呵呵!”
      疆离自幼被立为储君,从小到大,百官家的小姐们和宫廷里的侍女们都众星捧月地围着他,绞尽脑汁地讨好他。没成想出了宫门,就连一个支着小摊的货郎都比他更有女人缘。
      疆离本就心思深沉,见此情此景,心思又深了一层:可见那些宫女和贵女们并不是真心喜欢自己,只是一群贪慕虚荣的家伙罢了。
      他自怨自艾着,慢慢挪开了脚步。
      城内的繁华和热闹,冲淡了他的阴郁和悲伤。疆离进了一间三层楼的食肆,点了十几道美味佳肴,看着舞狮表演,大饮大嚼。酒足饭饱之际不由在想:昭此刻在做什么呢?他想必被这花花世界迷了眼吧,该说不说,这日子可比宫中逍遥多了。
      次日未时,疆离顺着地图的指引,来到了圣佛寺的正门口,这是一座百越风格的寺庙,主体建筑是三座连贯的赭色高塔,尖尖塔顶覆着厚厚金箔,熠熠闪光。
      圣佛寺临河而建,寺庙外的驰道上停满了马车,河上也停满了竹排。疆离靠在一棵古树下面,目光扫过人群,却不见昭的身影。
      等了足足半个时辰,依然不见昭的身影。
      “落雨了,落雨了。”
      “卖伞,卖伞,好用的油纸伞。”
      疆离花十文钱买了一把雨伞,立在雨下继续等着昭的到来。雨势越来越大,寺门外的人群渐渐散开,最后只剩下疆离一人,站得笔直,默默看着自己握伞的手上,青筋暴起。
      远处的钟楼上敲响了晚钟,申时已到,山门缓缓阖上。
      “等等我!”一道急促的女声响起,一道白影从眼前“唰”的一声从眼前窜过,来人三步并作两步飞,向着山门一路狂奔。
      她从广袖里伸出两只手,一手拽住一只门环,把山门叩得笃笃响,嘴里一个劲地喊道:“开门啦,开门啦,快来人开门啊,你们把贵客锁在外面了。”
      小女孩的声音又尖又细,就像拿石子刮你的耳膜,门里的人不可能听不见,但是山门纹丝不动。
      女孩挽起袖子,双手握拳,把山门捶得震天响:“老秃驴,大秃驴,小秃驴,滚出来给你奶奶开门。”山门依旧不动如山。
      “卧槽,还敢装聋作哑,再不开门奶奶就要拆门了!”
      “三二一!”
      “受死吧!”
      来人倒退了十几步,助跑,狂奔,狠狠撞上了山门,无奈她生得太瘦小了,巨大的山门晃都没晃一下。
      来人见状,又对着山门一顿拳打脚踢,见毫无效果,于是吸了吸鼻子:“你们竟然把最虔诚的信众挡在门外,佛祖会降罪你们的!我再也不会光临这里了,总而言之,你们永远失去我了。”
      她骂骂咧咧地转过身来,摘下了头上的斗笠,甩了甩身上的水滴。她淋成了一只落汤鸡,头发,眉毛,睫毛上的雨滴汇成细细的小河。
      她的脸色像瓷一样白,在冰冷的秋雨里冻得发抖,就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疆离隐在伞后,偷偷看着她的脸:他从未见过这么美的脸。
      他目睹了少女的粗鲁无礼却不以为忤,他想:泡在这冰冷的雨水里,又被拒之门外,再温和的人脾气也不会好的。
      可惜这里是百越,若是在大覃,他一定会带兵包围这座寺庙,把守门的秃驴统统处死,再治当值的大和尚一个失察之罪,脊杖三十,黥面,流放岭南。
      正想入非非,他不由抬脚走上前去,给少女撑起了伞。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又很快恢复了平静:“谢谢你!”
      她受了凉,嗓音里蒙了一层水汽。他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砰”,猛烈得像打鼓。
      这十六年来,他经历过许多至暗时刻,恨不得时间重来。唯有此刻,他感恩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过去或许差强人意,却造就了当下,让他和她相遇。这一刻,他想要时间凝固。
      雨很快就停了,天上放晴了,仿佛从来没下过雨一般。路上渐渐多了行人和游客,他收起了伞,她拧干头发和衣服上的水。
      他大献殷勤:“我可以帮你。”
      她拍开他的手,语气里是明晃晃的嫌弃:“别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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