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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忆往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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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老了,总是回忆从前。
“从前,我也有一件这样的袍子,这里,还有这里破了一个洞。”陛下拿起一件雪青色的常服,指着并不存在的洞,宫人们便拿给绣苑去补。陛下已有一百二十件一模一样的袍子,衣角处绣着木樨花。这些衣服他一次也没有穿过,一件接一件立在偏殿的储衣阁里,占了整整两间屋子。
储衣阁原本不是储衣阁,是剑阁。陛下征战沙场,以剑为犁,将天下犁了两三回,将暴民犁作顺民。终于四方百姓都恭谨地跪在他的脚下,唤他一声皇帝陛下。于是他卸下了战甲,着上锦袍。解下了佩剑,拿起了权杖。
陛下一统天下,使车同轨,书同文。他的臣子们以他德高三皇,功过五帝,遂以“皇帝”为他的尊号。
年轻的王,每每攻下一个新的国家,就命人将此地的能工巧匠运往雍地,在此建造宫室。寒来暑往过了十一个年头,雍河以北的茫茫原野上立起了一座恢宏壮美的宫殿,亭台楼阁数不胜数,一直通向天边,伸到山的尽头。
待到王上称帝时,便在此定都,是为雍都。
剑阁,背山面水,青砖青瓦的七层高塔,盛放着陛下多年征战的神兵利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弓弩箭矢鞍辔鞭蹬,以及他十余年来换下的铁衣和兜鍪。
这些陪伴他冲锋陷阵的武器有了缺口或磨损,从此被束之高阁。凛凛的寒光和森森的朔气,仿佛一个古战场。
皇后生前来过一回剑阁,她说这里杀气太胜,不喜欢。于是剑阁有了飞檐层叠,檐上是呆萌的陶土脊兽,檐下四角是拳头大的铜铃铛,风飞过,叮咚咚咚的响。
那年深秋,寒露之后,霜降之前的一个傍晚,皇后死了。她没能活到来年春天的泰山封禅,故而泰山封禅十日后的封后大典上,王公勋贵和妃嫔命妇们跪拜的是她的牌位和寝陵。
此后的十年里,陛下肉眼可见的消沉,也一天比一天衰老,只是回忆却更加鲜活起来了。
皇后生前爱穿翠绿色,秋冬两季是一领翠绿色的丝绒曲裾或直裾深衣,细腻的天鹅绒面料松松贴在身上,宽袍大袖的裁剪,腰间系一枚二寸宽的华丽腰带,静止时是一幅庄严肃穆的雕像,行动时隐在袍裾里的优美身姿秾纤合度。
春夏两季则是齐腰曳地的翠绿色生丝襦裙,外搭一件短褂子,手持一柄折扇,一颦一笑百媚横生。
深宫二十年,皇后在深宫禁苑里生了十年,死了十年。宫中不养闲人,宫人们期满必须离开。随着那些见过皇后生年玉貌的宫人们逐渐离去,皇后的音容笑貌也渐渐褪了色,后来者只能在一幅幅绢画中窥见皇后的倩影。
皇后的肖像画不下百幅,都是陛下亲自所作,昔日持剑的手握起了画笔,一笔一画细细描摹意中人的样子。
阖宫无人不羡慕皇后,羡慕她得到了世间最强大的男人始终如一的爱。
年复一年的时间,像潮涨潮落般锲而不舍地打磨着记忆,磨去了现实的棱角分明,久而久之,回忆就真的替换了真实的过去。这有什么关系呢?美和真不能共存时,真相才是被抛弃的那个!
人们愿意从只言片语中脑补出一个崇高的完美的故事,尽情渲染它的美,在灰烬里保留一点点希望的火种,好来温暖生命里浸入骨髓的寒意。
陛下素来沉默,他又怎么会滔滔不绝地把过去的事说上那么多,没关系,大家可以脑补。深宫禁苑,深宫里的重重门大多数时候是开着的,层层的帷幔屏障无风也要摆三摆,滋生着细细碎碎的流言蜚语,这是寂寞宫帷里唯一的补给品。
自皇后崩殂,剑阁一改再改。陛下记得皇后怕黑,故用三百六十颗夜明珠充填于剑阁的雕梁画栋飞檐走壁之间,在黑夜里也亮如白昼。
皇后不喜刀兵,陛下命人熔炼了剑阁里所有的兵器,铸十二金人。后来又熔炼了剑阁里所有的战甲,铸十二铜兽。
自此,剑阁空了。空了的剑阁不再是剑阁,后来更名为储衣阁,存放一件件永远不会有人再穿的衣裳。
雍都种满了木樨,这种芬芳的乔木自江南而来,在关中大地上枝繁叶茂。皇城里的园艺师培育出来更为抗寒的树种,使之四季常青。
从仲夏到初冬,整个雍都的风都染上了馥郁的甜香,这是陛下最爱的香气,让他回忆起那个桂花摇落的秋日,那段青涩的时光和爱而不得的遗憾。
如果你执意要问如何在短短二十余年里培育出高大耐寒、四季常青的木樨,倒也不必去问陛下御用的园艺师们。且请你驰马出宫门,乘舟涉过雍河,在河之阳,种满了木樨。只有连续活过三个冬天的木樨树,才能移栽到陛下的皇城里。
木樨在秋天会开出一树树香喷喷的花,从米白色到金黄色,不一而足。宫人们摘下一串串完整的小花苞,在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晒干,留待一年之用。
桂花可以用于合香,然而在众多昂贵稀有的香料里并不起眼,它最大的用途是拿来吃。陈皮桂花饮、桂花薄荷糖、糯米桂花糖藕、芡实桂花粥、糖桂花姜撞奶、桂花红豆沙......一朵普通小花,足够从冬至吃到来年秋,极大地丰富了内廷的菜单。
陛下命令宫人们事死如生,从皇后的寝宫到她的陵寝,一切如旧例。
宫人们鸡鸣而起,打扫庭除,按照时辰在供桌上摆放食物,一日三餐雷打不动,下午和夜里是点心。皇后笃信佛教,初一十五及佛诞日要换作斋菜供奉。
初次进奉皇后御膳的小宫女们免不了会疑惑:皇后娘娘(的画像)生得如此瘦弱,她怎么会如此能吃?一天五顿饭,一顿饭要摆满三张长桌。
皇后当然吃不下这许多,每餐摆下的是皇家的体面。时辰一过,这些饭食就被撤走,由奉养皇后的宫人们分食。
蓬莱宫的正殿上供奉着皇后的肖像:那是一个身姿纤细皮肤白皙的美丽少妇,身着华丽的冕服,手持权杖,一头浓密茂盛的秀发盘做繁复高髻,戴着凤冠和华胜,一张艳若桃李的脸,神态疏离而冷漠。
单从这张画来看,皇后生得美丽、高贵,凛然不可侵犯。
在陛下的书房里,挂着另一张画像:身着绿衣的少妇散着发,赤着双足,一手提着宫灯。她眉眼中写满了担忧,两瓣薄唇欲开还闭,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这幅画上的也是皇后,一个远离庙堂的皇后,更为鲜活的她。
在陛下批阅奏折、接见臣子的间隙,他会抬头看看画,借以消除繁重国是带来的疲乏。
陛下为皇后作了许多幅画像,这些画上的她装束不同,神态各异,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画中人从未笑过。
自从皇后入宫,就再也没有人见她笑过了,一双墨玉般的眸子,写满了忧郁。
夜深人静,御书房里依旧亮着灯。自从皇后离世,陛下就很少去后宫歇息了。陛下收起了这幅画,又顺势摊开另一幅卷轴:画中人在作画,她适时抬起了头,手中犹握着一枝兼毫设色笔。笔下是画了一半的梅花,窗外是傲雪寒梅。
那时候的她初学画画,要对着寒梅写生,外面是数九寒天,她非要把窗子尽数打开,临摹红梅傲雪的姿态。
丹凤阁里没有火墙和地炉,因为此处视线开阔,皇后有阵子酷爱在此游玩。那年冬天尤其寒冷,陛下怕她冻死,命人连夜砌了一座壁炉。
宫人们围着壁炉而坐,添柴的添柴,拉风箱的拉风箱,打扇的打扇。壁炉里火烧得很旺,本用不着这么多人手,可是谁也不愿近前服侍。
炉火再暖和,四面轩窗尽数打开也是冷的。皇后临窗作画,皇帝坐在她的对面画她。皇后裹着纯白的狐裘大氅,皇帝裹着黑色裘衣。白色的雪花飘进了菱花窗里,还没能落到画案上就迅速融化蒸发了。
帝后二人靠着窗子,悠闲自得,皇后甚至解下了银狐围脖,皇帝还吃了两口冰酪。他们没有命宫人近前服侍,不单单是欣赏静谧的雪景,想必心中也是明白:宫人们没有狐裘大衣,没有手炉和暖桌,仅凭血肉之躯自然抵不住寒冷。
掌事姑姑端坐在壁炉旁的蒲团上暗自腹诽:若是要赏雪景不远处的映雪阁就是现成的暖阁,何必做这一出来劳师动众。
添柴的小宫女却忙得不亦乐乎,她心态倒是好的:万幸帝后要在丹凤阁赏雪,若是不走动起来,又怎么显示出自己的重要。
姑姑撇了一眼窗外,池水冻得瓷实,心中盘算着帝后回程是坐撵还是乘雪橇车。预备抬撵的宫人已候在下房,拉橇的驯鹿也喂饱了。
过了许久,皇帝说道:“卿卿,抬起头来。”皇后面无表情地抬起了头,又听见皇帝说道:“你笑一笑会更好看。”
皇后说:“年纪大了,笑起来会长皱纹的。”皇后那一年是二十五岁,容颜正盛的年纪,只是她的心态已经不年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