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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黄粱一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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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香殿的大门掩映着,芈圧推门而入,举起火折子,只见幽暗的大殿中空无一人。正疑惑间,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从内殿传来。来人身披斗篷,提着一盏宫灯。待到他走近时,芈圧惊呼:“怎么是你?”
疆离轻笑:“怎么不能是我?”
在宫廷中发生的事,哪一桩又能逃过君主的耳目呢?
芈圧回过神来,转身就要走。
可是终究迟了一步,大门已被从外面封住,再转身,昏暗的大殿已是亮如白昼。
疆离扯下披风,宝剑寒光映着他的怒容:“荆侯,拔出你的剑!”
芈圧按剑,迟迟不愿动手:“你疯了,我们是盟友。”
疆离咬唇:“现在不是了。”
疆离举剑,对着芈圧的咽喉刺来。芈圧拔剑去格,侧身闪躲:“嬴氏与芈氏世代通婚,我们血管里流着共同的血。血亲相杀,子嗣不昌。”
疆离的声音冷酷而决绝:“今夜,有我没你。拿出你的真功夫来吧。”
芈圧的剑术强于疆离,但是他的心理包袱太重,只是以防守为主,偶有进攻,也毫无杀机。而疆离则是步步杀招、拳拳到肉。芈圧毕竟年长疆离几岁,心想若是这番缠斗下去,自己体力不支,定然吃亏,于是挥剑刺向疆离的眉心。
千钧一发之际,疆离惊呼:“阿桜,你怎么来了?”
芈圧有一瞬间的失神,疆离举剑去刺他的手腕,踢飞他的剑。
芈圧方知是计,此时他赤手空拳,几个回合就被疆离掀翻在地。疆离举剑在芈圧身上乱砍一气。肋下、前胸、大腿,一剑又一剑地砍,满地都是殷红而黏稠的血。
确保芈圧再也站不起来了,疆离抽出匕首,在烛焰上灼了灼,一刀一刀去割他的脸。
芈圧失血过多,几近休克。匕首的寒芒切开面部神经的剧痛,强迫着濒死的他一次又一次从昏迷中清醒。疆离居高临下看着芈圧:荆王的脸血肉模糊,他的眼神却蓄满了柔情。
疆离忍不住调侃起这个表兄来:“阁下迟迟不肯瞑目,是有心愿未了,还是有佳人未见?”
芈圧不语,疆离心想:他果然在意她。于是故意刺激他:“她不会来的,你猜她为什么没来?”
芈圧温柔的眼神里闪现一丝动摇,疆离起身,拉开抽屉,信笺掉落了一地,都是芈圧写给沐桜的信。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只扁扁的锦盒,里面是一枚莹润的完好无损的玉梳,疆离拿着发梳给芈圧看。
芈圧终于绝望,他闭上了眼睛,他说:“将来她若是想起了我,心存愧疚,请告诉她我不怪她。”
疆离反问:“凭什么?你以为我是什么好人吗?”
芈圧不应,他已气绝而死。
疆离捡起地上的信,就着烛火一封接一封的焚烧。洁白的丝帛在灯下化作清灰,他烧完一封就捡起另一封焚烧,直至月上中天才烧尽。
他拂袖掀翻了红烛,落在芈圧的尸首上。火舌包裹着芈圧,火势渐长,门外冲进来一队甲兵,提着水桶神色慌张。
疆离拂袖而去,隐在黑暗中,大王冰冷的命令自夜色里传来:“即刻护送芈圧遗骸归郢,昼夜急行,不得耽搁。”
甲兵们七手八脚灭了火,眼前烧焦的残骸,实在无法和风神俊朗的荆王联系在一起。
疆离慢慢地步行,这王宫真是大,他走到了御花园西侧时,已经微微出汗了。
桥头蹲着一个人,裹着白披风,双肩微微颤抖。
疆离抬头看天,月落西山,东方已泛起鱼肚白。水边阴寒,她竟然能顶住初冬的朔气在此等候一整夜,他竟有些佩服她。
他走过去,拍了拍她的后背:“阿桜,别哭了。”
沐桜扶着他的手站起来,她摇摇欲坠,脸上都是泪痕。
疆离说:“我找了你足足两个时辰,天寒露重,随我回去吧。”
沐桜嗅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气,问道:“你受伤了?”
疆离摇头:“这不是我的血。”沐桜不复再问,乖乖跟着疆离回去了。
在寒风中冻了一整夜,沐桜对荆王彻底死心,从此安心和疆离过日子了。
疆离也懂得投桃报李,不再临幸其他的妃嫔,夜夜只宿在沐桜宫中。
六个月后,沐桜有了身孕,疆离开心得要疯了。他虽然不缺子嗣,和心爱的女人生的孩子自然比旁人不同。
疆离对沐桜的宠爱到达了顶点,他令宫人们无条件满足王后的一切要求,哪怕她要天上的太阳,也要找来有穷国的大羿为她射日。
于此同时,疆离密调大覃南北边境的驻军,攻打齐国。前线战况无比激烈,战报向雪花一般飞来。且由于荆王芈圧在雍都暴毙一事,荆国臣子多有不服,更有好战的武将想要出兵攻打覃国。
如今覃国主要兵力在齐国的境内,国都空虚,根本承受不住荆国的攻击。于是疆离在荆国王廷里扶持芈圧的一位族弟为新的荆王,荆人忙于内斗,果然无暇攻覃,覃国得以专心攻打齐国。
沐桜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许是激素的缘故,她对疆离也更加依恋了。为了不和她分开太久,疆离每日除了上朝及练兵,剩下的时间都在沐桜宫中度过。他在她的寝殿批阅奏疏,在偏殿接见谋臣和将领。
沐桜初次怀孕时,怀的是别人的孩子,疆离彼时并不关心她,她自知羞愧也不敢提各种要求。如今她肚子里可是自己的血脉,未来的储君,是以疆离关注着她的行动坐卧,不敢有片刻懈怠。
孕妇嗜睡,在两人相处的一半时间里,沐桜都是昏昏欲睡的。疆离喜欢看她的睡颜,乌黑的长睫在瓷白的脸颊上投下两抹阴影,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他就趴在边上,静静地看着她发呆。有时他也会感慨命运的坎坷:两人的生活终于走上了正轨,为了此刻平静的生活,兜兜转转徒然空耗了十余年。
然而这份平静很快被打破了,沐桜流产了,堕下一只成形的男婴。疆离美梦破灭,大病一场。他的病来得迅猛,去得也迅速。然而沐桜已经垮了,遭逢丧子之痛的她,就像春山顶上的积雪,在一个个风和日丽中缓缓消融。
她的心已经死了,绫罗绸缎裹着的只是一具躯壳,脂粉钗环修饰的只是一副画皮。她的灵魂突然死了,她的形体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旦她意识到这一点,就会形神俱灭。
疆离爱她,懂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年少时的他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界限,如今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条线在时间里疯狂地枝繁叶茂,长成一堵透明的高墙,隔绝了声音,隔绝了情感。
他看着她一点点消逝,就像看着山上的积雪一点点消融。
在她生命最后的时间里,疆离放下了一切,时刻陪伴着她。几天,几十天,抑或是几百天(如果她有幸能活那么久)。
在最后的日子里,她性情大变。以往的她极其爱美,喜欢浅粉淡紫杏黄水蓝这些轻柔明亮的颜色,衬托她的肤白胜雪、气质如兰。这时候的她时常穿着墨绿色的深衣,也懒得梳妆打扮。她以往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如今却抱着佛经逐字逐句的研读。
此外,她还抄经。在她抄完108遍《地藏菩萨本愿经》的那天,她安详地往生极乐了。
疆离的心,从此也死了。
不久之后,他统一了天下。这不是他有多高明,而是六国的气数已尽,他的所作所为,只不过加速了这个过程。
他的臣子们认为他“德过三皇,功盖五帝”,王的称号不足以彰显他的功德,故一致上表,请求他上尊号为“皇帝”。
天下未定时,覃国只是覃人之国。天下既定,大覃帝国是天下人的国。七个强大的有宿怨的国家以一个国家名义出现,皇帝统一了文字,却统一不了臣民的心声。
毕竟人心,是世界上最幽暗复杂的东西。而权力本身,最能腐蚀人心。
他统制了这个外强中干的帝国十四年,就像照顾一个脆弱的新生儿。他不是在平叛,就是在平叛的路上。对于覃国的百姓而言,他是旷世明君。对于六国的子民来说,他是侵略者,他的统制是屈辱的镇压。
其中,以荆人的反抗最为激烈,他屠杀的六国勋贵,也以荆人最多。
秋风萧瑟,渐台高筑,铜锁铁枷拷着三个荆人:昔日的王孙公子,如今的刀下亡魂。
满朝文武观战,皇帝和公子止高坐渐台,监斩。
刽子手磨刀,行刑者端上三碗烈酒,是为断头酒,与三位死囚壮行。
酒毕,行刑者问曰:“先生有遗言否?”三人摇头,行刑者故曰:“请先生赴死。”
刽子手手起刀落,斩下第一颗人头,接着是第二颗。
第三人被推了上来,他站在同伴们的血泊中,喊道:“我荆楚八百年国祚,人杰地灵。莫说你们今日杀了我三人,就是荆人被覃人杀得只剩下三个,也要灭了覃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