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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加藤胜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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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迹部一家的千恩万谢中,丸井“勉为其难地”收下了足够常人挥霍半生的银票,真田则带走了那只染着佛缘的金丝楠木匣子。
幸村有些意外地看了看目不斜视的真田,本想着以真田的性格自是会义正言辞的拒绝答谢,他便顺势要了那匣子了事,眼下弄得他倒是没了选择。
面对幸村的婉拒,迹部老爷“不依不饶”,态度极其坚决,甚至开始自爆家底。
正巧此时日吉若急急忙忙自深宅内跑了出来,恭恭敬敬拜了老爷夫人,草草喘了几口气,将手里仔细攥着的东西往幸村面前一送,“幸村大人,这是我家少爷赠予您的,他说……”日吉明显停顿了一下。
回想起迹部少爷方才努力薅下当下身上的唯一一块饰物,递给自己时候所说的:“这东西拿去给那个幸村,告诉他以后有事尽管来求本大爷,本大爷都能给他办了~嗯~”
若是那位幸村大人都解决不了的事情,少爷你高低可能也搞不定。这样想着,日吉坦然地替自己家少爷改换了更[明智]的说法,“他说十分感谢幸村大人救命之恩,愿此为信物,随时恭候幸村大人。”
一旁的迹部夫人定睛一看,当即就瞪圆了眼,一只手在身后狂拍身边老爷的腰杆子。
那拍打的声音着实是太响了,以致于幸村完全无法忽略,只得轻声询问,“这玉佩,可是有何不妥?”
迹部老爷面上露出了一个有些复杂扭曲的微笑,“嗯嗯啊啊”了几声才道,“那个,幸村君啊……这、这玉佩乃是单传之物……”他打了个磕巴,“这个吧,它、它原是我母亲的,后来给了我夫人……”
迹部老爷说得艰难,幸村和丸井听得糊涂。倒是真田忽然想到什么,断然低沉拒绝,“如此贵重,想必是不妥当的,老爷夫人还请收了回去吧。”
眼瞅着那向来极有主意的儿子送出去的东西要退回到自己手里,迹部老爷如遇烫手山芋,转念开始说服自己,“想是小儿经此大劫有了开悟,再者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景吾他既承诺了,我是必不会阻拦他的决断的。”
众人拉扯间,忽听一声冷哼。
幸村扭头就看见不远处切原正呲着大牙开心地朝他挥手,“幸村大人!我们来接你啦!”而他身边,黑色罩袍的德川转身就走。
背影极其潇洒。
幸村正要抬脚去追,就听另一道声线突兀入耳,“丸井君!丸井君!求求你!救救我儿!——”
那女声仓惶,甚至透出几分凄厉来,众人不由得循声看去,只见一位衣衫带土,头发凌乱,神情极尽憔悴的妇人正越过一个青年,快步走向众人。
来人是那蛇汤面的店家芝纱织,眼下却是丝毫没了那日干练。丸井吓了一跳,赶忙也迎上前去询问。
而另一边,引她前来的那个青年则走到了自己主子面前,“真田少爷,这女人今日凌晨找到我们府上,说自己家的孩子被蛇精掳走了,直言央求真田少爷您出手相助。但是她事情经过说得颠三倒四,怪力乱神的,老爷夫人前儿个又离了府,大少爷也公差在外,所以宫木管家便做主回了她。”
说着他小心地抬眼看了眼真田的神色,有些犹豫地说,“但是晌午时候她又回来了,人好像更疯了,说什么都要见您,我们撵她她也不走,就跪在府外的大街上哭。”
“宫木管家觉得这样也不是个事儿,于是仔细又盘问了她一遍,再加上着实见她可怜,就命我带着她来迹部府上寻您了……您看这……”
真田这边知道了原委,那边丸井也问出了大概,他扶着芝纱织走过来,声音有意识地压低了些,“他儿子不见了,她觉得与蛇相关。想起那日我们临走前劝她的话,便想来求救。”他看了眼幸村,“没处寻我俩,她就辗转找到了真田府上去。”
接收到芝纱织无助的视线,幸村终究没有躲开她抓上来的手,向她点了点头,旋即转身干脆地拜别了一旁犹豫着也想出言帮忙的迹部老爷和夫人,一行人带着芝纱织一道离去。
前日回到家中,芝纱织同往日一样哄睡了儿子,躺在床上回想起幸村的话,一时间辗转反侧起来。
最后干脆又起身点灯,寻了那只囊袋,打开一看,里面竟然装着半把金珠!
她明白这是幸村给她置办神龛和母女后续生计的一些接济保障,心下很是感动。
正抹泪间,忽然看见儿子加藤胜郎正安安静静出现在门边。
芝纱织小小惊呼一声,赶紧上前询问,儿子摇摇头说是见母亲房中又亮了灯,所以来看看,说话间就只看着她手上那只袋子。
芝纱织便觉得是儿子喜欢那锦囊上的花纹,于是一边简单说起近日遇到好心客人的经过,一边赶忙找了个麻布小袋将金珠腾换过去,想要把那漂亮的袋子送给孩子。
正嘱咐儿子丝绣金贵,要仔细爱护这只锦囊袋子,就见胜郎撅起嘴说讨厌那只袋子,然后一跺脚哒哒哒跑回了他的里屋。
芝纱织愣了愣,她这儿子一向懂事,但凡知道了是贵重东西,便就决计不会向她讨要了。到底是穷怕了。这样想着,芝纱织叹口气,仔细看了看那精致的袋子,还是决定明早送给儿子,给他一个惊喜。
可刚睡下,习惯性浅眠的芝纱织就被儿子屋中的声响惊醒了,草草披上衣服拉门进了里间,就见儿子伏在褥边止不住地咳嗽着,她快步上前,跪下来轻拍儿子的后背帮其舒缓,触手间只觉得孩子背脊涔涔冷汗。于是赶忙点了烛台,豆大的光晕中,儿子的身体颤抖如风中落叶,肤色清白,嘴唇发紫,俨然一副发了病的样子。
芝纱织一时间心急如焚,麻利地自一旁的旧瓷罐中打了蛇骨出来捣碎,喂儿子服食。
见儿子咳嗽渐渐缓了,芝纱织小松一口气,折身取来温水毛巾,守在儿子的床前,一边轻声地安慰着,一边熟练地擦拭他身上的冷汗。
说来也是奇怪,往常照顾儿子,芝纱织可以连着几夜不眠不休,但昨夜儿子病情刚刚稳定一些,她就止不住一股一股困意上涌。
也记不得在哪一个瞬间,就彻底睡了过去。
梦中夜色浓重,万籁俱寂。
芝纱织梦见自己正睡在躺床上,耳边不间断地传来“沙沙”的声响,起初远远地拂过丛林草地,渐渐地又像摩擦着屋内近处的榻榻米,由远及近,慢慢将芝纱织的意识从睡梦中拖拽出来。
迷迷糊糊睁开双眼,便隐约看见一条长虫正顺着门缝缓慢地爬进了她的屋子!
那蛇的身躯粗壮,鳞片在微弱的月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芒,随着每一次蠕动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变幻流动感。
她双眼瞪得滚圆,身体却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僵硬地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分毫。芝纱织的心跳越来越重,敲击得她胸口生疼,但恐惧却令她的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发不出丝毫的声响。
只能任由那蛇缓缓地朝着她靠近,在她周身盘桓了几圈。
当那拳头大小的蛇头爬过枕边,芝纱织甚至能感受到那蛇身上传来的森森寒意,和那黑豆般大小的蛇眼的注视。
那蛇忽然扬起了头颈,面对这种生物有太多经验的芝纱织瞬间意识到,那是它攻击的起势!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生前的片段在脑海中闪过,祖父!母亲!父亲!加藤君!胜郎!……胜郎!胜郎!
胜郎还在屋内!
我要保护他!——
芝纱织的视线陡然间凌厉,她狠狠瞪着眼前那蛇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杀死它!和杀死所有的那些蛇一样!
这生死间的对峙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那蛇最终好像屈从了,以来时同样缓慢的姿态转身离去,消失在了黑暗的角落里,再不留恋……
芝纱织猛然睁开了双眼。
她正伏趴在儿子的榻前,刚才种种,竟是大梦一场。
她缓慢地坐起身,正要抬手按揉胀痛的太阳穴,却忽然发出一声惊叫,那水盆正翻扣在她面前的床榻上,一块发黄的白色绢巾掉落在不远处的榻榻米上,屋内老旧的桌椅皆被撞得东倒西歪。
芝纱织喉咙发紧,“胜郎……胜郎?——胜郎?——胜郎!!——”
回应她的则是满室静寂。
听完事情的始末,此时的茶室内亦是一片寂静。
在讲述的过程中,一直观察着几位大人的神色,另芝纱织心里越发惶恐起来,此时,终于是忍不住流下泪来。
她呜咽着顺着椅子滑到跪在地上,不顾众人起身劝拦,只努力伸手去拉着幸村的袍角,“大人!大人!求求你救救我儿子!只要能救他!求求你!求求你了!”
幸村长长呼出一口气,垂眼静静地看着脚边痛哭的女子,眼睫和些许发丝遮挡住了他眼中的神情。
切原配合着真田,一起把芝纱织架回了椅子上,他环视了一圈众人的神色,嘴唇动了动却有忽地失去了心中的好奇。
“丸井君!……丸井君……”见幸村久久不言语,芝纱织恍惚着去拉丸井文太,“求求你们救救我,我再也不打蛇了,要我怎么做都行!拿我喂了蛇都行!求求你,救救胜郎!稚子无辜啊!求求你们!——”
“夫人,你儿子应是回不来了。”女人的哀求声中,一道冰冷沉稳的声线入淬毒的钢针刺入心脉。
“德川!”幸村轻声呵止德川,一把将人拉到身后,挡住芝纱织猝然抬头间,闪过疯狂之色的眼神。
“芝纱夫人。”幸村轻声开口,“胜郎常年吃蛇,蛇的灵气和阴气都在他体内堆积,再加上杀蛇的因果还报,他应该是在这些年间慢慢妖化了。”
“……在你梦中爬进屋里的那条大蛇,应该就是胜郎。”
幸村声音很轻,听在芝纱织耳中却重若惊雷。她瞬间崩溃嚎啕起来,凄厉的哭声中夹杂着呕吐和痉挛的反应,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痛苦和自责都宣泄出来。
离得近的切原赶忙上前制止,却是觉得这女人一下子力大无比,竟是拉不住的。
真田和丸井见状,也准备出手帮忙,芝纱织却先一步一口咬在了切原的小臂上,瞬间血流如注,切原惨叫一声撒了手。
待众人拽起被推得一个马趴扑倒在地的切原,再看芝纱织已经尖叫着,不顾一切地冲出了门。
简单商量了几句,决定由丸井留下照看切原,其余三人便追了出去。
事已至此,所有劝阻和阻拦都已无用,芝纱织疯了似的冲出了城门,直奔山中,幸村三人只得跟随她一同寻找加藤胜郎。
心境的崩溃和对地形的熟悉让母亲在林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搜寻着,叶片和树藤在她的四肢上划出道道血痕,她俱是恍若未觉,只撕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
直到日月完成轮转,他们才终于在一林间洞穴处找到了一团人不像人蛇不像蛇的生物——那东西的身体扭曲着,皮肤上覆盖着一层细密的肉色鳞片,在月光下闪烁着金属质地的诡异光芒。
芝纱织一眼便认出自己的孩子,她心如刀割,泪如雨下,她一个矮身便蹿进洞里不管不顾地将那团东西紧紧抱在怀里。
幸村看到,芝纱织的脖颈处,勾着一只覆满鳞片的幼儿的手臂,坚硬的鳞片在芝纱织的皮肤上留下大面积的稀碎伤口,小小的拳头因为克制着野兽弑杀的本能而紧紧握着,有粘稠的深蓝色的血从孩子的手掌心淌了出来。
幸村拉住了想要上前分开两人,救回芝纱织的真田,静静地注视了这对母子片刻,最终试下定了决心,从怀中摸出了一只香筒。
那香筒和先前不同,这只通体白玉之地,筒内的香不长,却极细,乍看如针。
他以两指撵燃了香,那缕丝线般的青烟将山雾悉数卷起,随风覆上那对母子……
恍惚间,芝纱织看到儿子身上的鳞片渐渐凋落,交错爬满紫色筋脉的皮肤恢复正常的样子,獠牙从裂开的嘴中消失,那张狰狞的脸上重新生出鼻梁和另一只眼睛。
在芝纱织惊喜地呼唤中,加藤胜郎睁开了眼睛,眼神清明透亮,一如往昔。
妈妈,我们回家吧。
香燃尽,雾便散了。
眼前的洞穴眨眼间已被厚重的滕蔓覆盖,封印之下,那对母子将在此处,安安静静地梦完他们幸福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