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正当时》婆娑树下

7、第七章

　　且说这日又逢休沐，崔家兄妹四人不知为何聊到了外邦来朝诸事，四人各持己见，争执不下，索性来到书房，把崔之沣收藏的舆图铺开，四下指点开来。
　　崔行健指着东边的汪洋，道：“我大唐赫赫神威，东瀛既派使者，陛下准其入国子监进学有何不可？正好彰显我泱泱大国气度。”
　　秦若瑜双臂抱于胸前，摇头道：“正是太大度了些，就像家里来了客，拿些好物招待无可厚非，但是犯不着打开库房让客人进去选不是？”
　　“你——”崔行健一时语塞，又道：“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他既是边夷小国，对我朝构不成威胁，助他国运提升了，与我大唐商贸往来，互通有无，不也是一桩美谈？”
　　秦若瑜对着舆图一角轻蔑一笑，道：“你怎知他对我朝构不成威胁，如今他有求于我朝，自是不敢，可若是一百年后呢？两百年后呢？三百年后呢？好比现今有一个与你隔着两条街的邻居，今日家徒四壁，有求于你，你倾囊相授，助他青云直上之后，他反而觊觎你的家业，反咬你一口呢？”
　　崔行健再次被问住，红着脖子看向崔行迟，岂料崔行迟点点头，道：“我觉得阿瑜说的不无道理啊。”
　　秦怀瑾心下好笑，在崔行健看向他时，他忙向崔行健投去认可的目光，点头道：“我倒是赞同大表兄，上位者自当大气嘛，当行君子之道！”
　　崔行健有了盟友，底气便又足了，继续侃侃说道：“怀瑾说的极是，我朝既为上国，受万邦景仰，自当有上国风范，给予他们恩赏，比如东瀛、高丽……”
　　“呵，高丽！”秦若瑜哼了一声，唇边尽是嘲讽。
　　崔行健忍无可忍，急了，道：“高丽怎么了？”
　　秦若瑜摇头叹气，道：“高丽呢，虽是弹丸之地，但我听师傅提过，高丽境内也有南北之分，南高丽之人，啧啧，大表兄有没有听过已故宰相房大人的一句话？”
　　“什么话？没听过！”崔行健双手背在身后，负气地说道。
　　崔行迟没忍住，噗嗤一笑，惹来崔行健的瞪视。
　　秦若瑜拍拍衣袖，好整以暇，缓缓说道：“房大人说过‘彼高丽者，不足待以仁义，不可责以常礼’，尤以南高丽人为甚，你今日给他一个枣，明日他能说这枣树原是他家的！”
　　“哈哈哈哈……”崔行迟忍不住捧腹大笑，对着秦若瑜直竖大拇指，道，“妙，妙，妙！”
　　秦怀瑾也想笑，但看自家妹妹把表兄气得不轻，他可不能再火上浇油，忙拉着崔行健往隔间走去，边走边说：“表兄，你不是说舅舅藏有顾恺之的《洛神图》吗，快领我开开眼界。”
　　崔行健本就不是小气之人，只是没想到表妹如此善辩，一时下不来台而已，见秦怀瑾拉开他，他便也顺坡下驴，随他去了。
　　却说秦若瑜倒也不是非要跟自家表兄争个输赢，只是往日她常混迹在她爹的凉州大营和长公主的玄羽营内，见营中将领辩论时均是如此，据理力争，各不相让。她师傅告诉她，惟如此才能剖析利弊，为将者切忌刚愎自用。崔行健被秦怀瑾拉走后，她自己绕着舆图缓缓踱步，突然对着西南一角皱起眉头。
　　崔行迟见她皱眉，也踱步至她身旁，顺着她眼去看时，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直接问道：“阿瑜何故皱眉？”
　　秦若瑜却突然指着舆图一处说道：“表哥你看这里，把这河一掐，交州是不是就老实了？还有这，我在师傅那看过玄奘法师的《大唐西域记》，这河是不是流入天竺，在这一掐……”秦若瑜说着，一脸认真地思索起来。
　　崔行迟顺着她指的方向去看，先是凝眉一想，而后诧异地扫她一眼，最后无可奈何地摇头，问道：“你师傅到底教了你些什么？”
　　“很多啊！”秦若瑜掰着手指头，一一数道，“师傅教我，‘人贵自救，国贵自强’，‘兵力强盛，武器精良，则寇不敢犯，民自安矣’，‘欲求生，先忘死’……”
　　“你师傅是想让你一出门，别人就闻风丧胆是吧？”崔行迟听得好笑，问道。
　　怎料，秦若瑜点点头，道：“差不多，我师傅说，女子行走在外，莫要让旁人觉得你和善好欺，而是要让旁人对你心生畏惧，不敢轻易招惹。”
　　崔行迟无奈地用扇子敲了两下她的脑袋，打趣道：“看出来了，你威名在外。”
　　秦若瑜沾沾自喜，得意一笑，道：“我师傅教的好！”
　　“阿瑜不得胡言乱语！”二人正说笑，不妨崔之沣忽然捋着胡子走进书房，走到秦若瑜身边时瞟了一眼地图，摇头叹道：“方才所言‘交州’‘天竺’之语，有伤天和，在外可不许胡说，知道吗？”
　　秦若瑜自幼就会拿捏秦槐，对她舅舅亦是照搬战术，闻言，冲他舅舅只乖巧一笑，伸手牵住崔之沣的衣袖，点点头。
　　在隔间赏画的崔行健和秦怀瑾听到声音忙踱步出来，欠身行礼，崔之沣见了崔行健，立时瞪了他一眼，骂道：“做表兄的，怎不知让着妹妹？你的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秦若瑜才知刚才他们几个的对话全被舅舅听了去，忙说道：“舅舅此言差矣！大表兄不让我，方是尊重我，学问之道，不辩不明，辩学之事，焉有兄妹之让？”
　　崔之沣一愣，随即欣慰一笑，道：“好，好，竟是舅舅狭隘了。行了，你们几个别在这闹了，你们两个去二门外候着，你姑母的车驾就要到了，怀瑾，带着你妹妹去老太太那里。”
　　“姨母和表妹要来？”秦若瑜闻言一笑，冲崔之沣蹲身一福，便急不可耐地朝崔母住的半山堂去了，秦怀瑾忙小跑几步跟上去。
　　待崔氏带着徐敏被迎进半山堂，众人又是一番叙阔洒泪，崔母听说崔之澜要小住几日，忙笑着张罗去收拾屋子，李氏即说道：“院子早就收拾好了，只等阿澜去看看是否合意，我再遣人添减……”“一二”二字还未说完，崔氏已笑呵呵地截住李氏的话，道：“嫂子不必忙活，我与阿沛挤一挤便是。幼时，我们姐妹便常睡在一处。”
　　徐敏一听，也大呼：“舅母，我也是，我去表姐屋里睡就好！”
　　小崔氏对着崔氏笑嗔道：“不害臊，你怎知我愿意跟你挤？”
　　崔氏一听，起身就去掐她的胳膊，一面掐一面说：“怎的，如今是二品节度使夫人，便瞧不上我了是吧，我偏要挤！”
　　崔母看着姐妹二人笑闹，眼前又浮现出她二人未出阁时的场景，再去瞧手挽着手在看热闹的秦若瑜和徐敏二人，不禁满心满眼都是暖的，又见李氏一脸羡慕，便拉了她的手，轻拍两下，笑道：“放心，等大郎娶了媳妇，生个孙女，咱们府里就天天有小姑娘在你跟前闹了。”
　　崔母一句话让崔行健从耳朵红到脚脖子，羞恼地说：“祖母好不正经，怎能当着孙儿和两位妹妹的面说这些。我们走！”说罢，低着头，拉着秦怀瑾和崔行迟逃也似的跑了。
　　惹得身后众人一阵大笑。
　　崔府这边热热闹闹，住在魏国公府的谢蓁，却一下觉得冷清起来，恹恹地倚在贵妃榻上神游天外。青檀端茶进来，见谢蓁一下又回到在江南时的孤寂模样，不由劝道：“姑娘老在屋里闷着可不行，不若出去走走，或是去找二姑娘说说话？”
　　谢蓁只好说道：“你去把书架第三层第二阁最上面那本书取来，搬把椅子去院子里那丛花架下面，我就在外面看会子书罢了。”
　　青檀忙点头应下，才把书卷递给谢蓁，门外就突然想起一道柔柔的声音：“蓁妹妹闷在房里做什么呢？”
　　二人回头去看时，却是徐玫站在门外，盈盈笑着，身边只有一个暮雪跟着。谢蓁忙起身请她进来坐，二人移步至桌前坐了，青檀捧上茶来。
　　谢蓁便笑问道：“二姐姐怎么过来了？”
　　徐玫浅浅一笑，道：“我去祖母那，祖母说怕你一个人闷着，打发我过来陪你说话。”
　　青檀站在二人身后一愣，心想，二姑娘真是直肠子。
　　谢蓁也回以一笑，道：“我昨夜有些咳嗽，今日略觉疲倦些，便想着在房里看书。”
　　徐玫想起进来时，谢蓁手上确是拿着一卷书的，便问道：“蓁妹妹平时喜欢读什么书？”
　　“不过读些诗集游记之类罢了，进京路上在一家书坊偶然得了一卷《西域图记》，还未细看，可巧今日风轻日暖，正打算去院子里读会子书。”谢蓁说完，却见徐玫眼波一转，笑问道：“可是裴矩裴尚书的《西域图记》？”
　　谢蓁闻言一喜，道：“二姐姐也喜欢？”
　　徐玫略微红着脸，点点头，温声道：“去岁上元时，无意中偶得了三卷。”
　　谢蓁喜不自禁，忙问道：“那二姐姐能否借与我？”
　　“当然，暮雪，你这就回去——”徐玫转头对暮雪吩咐，只一语未了，谢蓁便握住她的手，道：“何必麻烦暮雪，既是借书，自当我上门去借才是。说来，我还未去过二姐姐那呢！”
　　二人牵着手欢喜地去了。谢蓁未曾想到，往日里这个看着柔柔弱弱的二表姐，其实涉猎极广，腹内藏书万卷，只是因为赵氏的薄待，她常常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加之性格绵软，便常常被人忽略。念及此，谢蓁不由长叹出声。
　　“你又在叹什么气？”徐令安从徐母处归来，见谢蓁对着窗外凝眉叹息，不由问道，“你祖母见你身子不适，让你回来休息，又怕你闷着，让玫丫头过来陪你，可是姐妹间说话冲撞了？”
　　谢蓁把头埋在徐令安怀里，叹道：“二姐姐很好，我今日还去了二姐姐那呢。她竟有完整的三卷《西域图记》。今日深谈我才知，二姐姐其实极有才学呢，可为何大舅母总觉得二姐姐不好？”
　　徐令安爱怜地摸着女儿的头发，说道：“只有鄙薄之人，才会轻视自己的女儿，偏你大舅母就是这样的人。她心中只记挂着两件事，一是敛财，二是儿子。你二姐姐便是因为她，才成了这般性子。只望她尚有一念良知，莫要在你二姐姐的婚事上作妖才好！”
　　谢蓁呆住了，怔怔地抬头看向徐令安，问道：“她要害二姐姐不成？天底下竟有不爱自己女儿的母亲吗？”
　　徐令安摇头一叹，又安抚谢蓁，道：“你啊，才见过几个人？你以为天底下人人皆配为人父母吗？不过，你也不必忧心，还有你外祖母在呢，便是你大舅舅大舅母糊涂，你外祖母不会不管的。你只需好好养身体就是。霓裳阁今日送了两身衣裳过来，是你外祖母早些时日叫人为你裁的，一会让青檀拿来给你试了，看看是否合身，明日赏菊宴就穿上。”
　　谢蓁还在想着徐玫的事，只点点头，低声应下。
　　崔母听崔氏说了赏菊宴之邀，只淡淡一笑，道：“我便不去了，你只带你嫂子和你妹妹去便是。厨房里新做了两道点心，你明日也带些给你婆婆尝尝。”
　　李氏忙推辞：“母亲不去，岂有儿媳去的理？”
　　崔母对她笑道：“正是让你去松快松快，大郎的婚事在即，你连日操劳，我若去了，你又不得休息，正好啊，我明日便独自在家清静清静！”
　　崔氏心知母亲素日不爱走亲访友，便也不再相劝，又听母亲与嫂子的一番对话，心下感叹，这才是真正的疼儿媳呢，哪像国公府，嘴里说着体恤，派下去的事倒是一件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