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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落花人独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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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
在李府的这两个月于时舒卷而言,也算是畅快的。
“我来教你罢。”起因是她一句话。
她实在看不下去李慕阳死读书的样子,于是挽袖作画,手刻木雕等等,多角度也用工具,实实在在辅助他去读书。
他们俩,几乎每日于这院中,都是真拿着书卷,来回分析背诵,她灵活地因他因材施教。
带他去桥边,却只道赏行人,悟百姓安乐之福,或民不聊生之灾。
放任他玩蛐蛐,邀他比赛写蛐蛐。最后自己把现实中杜甫的《促织》拿了出来,让他既汗颜,又明白诗句各种新花样的委婉表达。
她有选择性地针对当今陛下的政令,以及户部侍郎也就是他爹写的文章,为他严格挑选了书籍。
毕竟他所求,除了为官,就是得到他爹的认可。
但什么该读,什么不该读。她也自有分寸。
他背了多少,她只会悄悄背得更多。
天知道来此一遭,她其实很享受背书。
不必真万卷书,也使人心情开阔。这就是书籍的力量。
礼部侍郎家中自然藏书不少,尤其李慕阳他娘也是书香世家,一直鞭策他儿子能有出息。
时舒卷因此也得以阅了许多珍贵典籍,有时候忽然感觉自己回到了读本科的时候,只想不停增加自己的文学广度,久违生出了求识若渴的感觉。
李慕阳问她:“怎么感觉你完全变了一个人,莫不是从前你就偷偷看我的书?先生讲学时,你在一旁也用心听了?”
时舒卷:“二少爷,你要知道,总有不少人,是求知若饥,虚心若愚的。”
李慕阳默默点头,像是听了训一般:“母亲说得对,我享受了好的待遇,本应加倍努力。这比桥上那些商贩……好太多。”
时舒卷却摇头:“本就不比比较。人生须臾几十载,做你觉得要紧的事情就是对的。”
“你有要扬眉吐气的愿望,所以才会这样千方百计奋发在学业上。可是,不管是商贩走卒,还是皇帝贵胄,他们的烦恼也都是绝不会少的。”
“小贩急于谋生养家,于是日日于桥边吆喝,被强权恶霸欺负了也会为了家庭忍气吞声,好言相待,以求安稳。”
“皇帝也是,为了天下安定,国泰民安,或者……为了自己皇权稳固,君权高高在上以满足私欲,所以日日上朝,用忠君爱国的旗帜让普天之臣为他所用。”
“你!竟敢议论陛下……”他总是常常惊讶她的发言。
时舒卷笑:“少爷不会告诉其他人的,不是吗?”
他一时被笑容晃了神,嗯了一声。
时舒卷把笔递给他:“人活一遭,总是要清醒些的。既然我来了,让你清醒些也无妨。想来你也不愿意太过糊涂地活着。”
她正预备引导他作一篇《强识赋》去升华他爹的《学识赋》。
他爹要是看见,怕是会震惊。
毕竟,她拥有现代的眼光和学识,不受封建和现提倡的学派多年洗脑,自然会坐于历史的高度,针砭时弊去书写。
而他娘自从看见他儿子有了妾以后读书的劲头,又是懵又是惊喜,大手一挥,全力支持,只觉纳妾也纳出了宝。
还跟她身边的嬷嬷说:“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古话诚不欺我啊!”
时舒卷听此也只是淡笑。
哪有那么多男人,真因为成家就立业飞快。真有,那女者一方,必定有所牺牲。
《强识赋》真正完成的那一天。也是狗血再次降临的时候。
笔墨姑娘就这样跪在李夫人身边,眼泪汪汪的:“夫人!孩子孩子是无辜的,求夫人让我生下他!这可是少爷的亲生骨肉啊!”
李夫人和李慕阳的目光都看了看时舒卷,李慕阳更是垂头丧气,“对不起,书卷……”
时舒卷看着这一场闹剧,其实,除了有点想吃瓜,没有别的感受。
李慕阳是因为觉得近日时舒卷是在帮助他,也是考验自己对她的感情,所以才不允许自己触碰。可是日夜苦读,哪怕时舒卷闹了再多的花样,有些知识学起来就是晦涩无聊的。
他自然也就没把持住,和笔墨一夜风流了……
李夫人提醒她:“本妾室就是要开枝散叶的。”想起时舒卷对儿子学业还有用:“这孩子出生后,不如就记在书小姨娘名下。”
时舒卷摇头:“孩子自然由亲生母亲抚养更为妥当。我未曾生育,不懂如何照顾孩子。”
跪着的笔墨心中舒了一口气。
李夫人盯着她:“你可会怪阳儿?”
时舒卷:“二少爷苦读难耐,自然想要红袖添香。人性使然,无甚好怪。”
她根本不在意李慕阳,就算所有丫鬟,皆入他榻,她也全当八卦笑耳。
后来出了李夫人的房间,她也没继续听李慕阳的解释。
独自撑了伞来到了碧水月亭。
亭外细雨潺潺,亭内她落笔作画。
她忍不住想,李慕阳这样,她心中没甚感觉。
可是为何自己心中总是忍不住想起那八年时光。是因为这个感情最初明明都很美好,可是某一瞬,世界就变成了巨大的图书馆30秒故事,而后各种因素作用下,酿成了这样的苦果。
她忽然很钦佩她从前笔下的人物。她写过大女主也写过大男主。他们的共同点,无非是遇见烂人时,难过一会儿便抽身离开寻找到真爱。
可是她不行。哪怕所有的理智和道理驱使她想要痛恨和遗忘。
可是她还是做不到。
人生若只如初见实在太难。
世事无常实在太多。
蝴蝶效应有时候又实在太精确。
一刀刀正能戳中人心中最软弱的角落,刀刀致命,私下舔舐也无济于事。
这十五年的相识相知,八年的相恋,也使她根本不愿意相信真爱了。
她开始无比认同人性的弱点和扭曲。尤其是男人的。
她的损失,实在好大。
她一直以她的信仰为生存,她从前甜文和偶像剧本不少,是因为她相信爱情。可是现在,没有那种感觉了。
她的文字,很诚实。
就像此刻的画,烟雨蒙蒙,沉醉不知归路的画。
可是,忧伤的底色怎么也挡不住。
人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她来此是要提醒自己那日溺水那种生死濒危的感觉。
可是心脏忍不住地又开始疼痛。
她知道的她知道的,他不值得不值得。她现在不惧怕和法律系出身的他打官司夺回名誉和作品了。
可是那么多年,她任由自己,对他无比的依赖,把他视为国家民族文学以后的唯一……信仰。
而今的真相当真被残忍撕开,她真的……好痛苦。
作茧自缚一样的难受。
她想怒骂自己咎由自取,以后自当吃一堑长一智。
可是她更觉得苦痛的,是尊严和自我再次给予的创伤。
她素来温和,不喜生气,可是因为他的冷暴力,她一次次言语怒气辩论,要求他给予回应,偶尔歇斯底里,显得困顿狼狈;她素来爱好学业,可是因为要给他他需要的创业基金,当了不少烂剧的编剧,赚快钱;她向来低调不爱聚于焦点任人指点,在他新公司受竞争对手泼水时,她利用自己的热剧编剧身份,为他吸引火力,承受骂名,被骂得夜夜惊醒,很长一段时间靠药物入眠。
她不是后悔付出。
是,她厌恶这样的自己。失去自我的自己。
她恍惚记得高中课堂上,老师让写自己的愿望。
那时候她还没读过林语堂,却还是写道:我要有能做我自己的自由,和敢做自己的胆量。
那天也是这样的窗外小雨,老师顿了顿,用诚恳如朋友一般的语气祝福她,祝她长大成人,依旧不改此初心。
可是现在因为所谓的爱情,她已经自缚失去了自我的自由,而今,因为长久的心灵依赖,只要想起那个人,她做自己的胆量提不起来。
蓦然觉得可悲。
一瞬她很想又跳下去感知生死一遭,睡不准又能减一寸伤痛。
可是凭什么,哼。
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她才不要聚集那么多的埋怨与不解。于是脚步顿住。
细雨似乎格外催眠。她这样靠着柱子就睡着了。
“姑娘醒醒,不会真自尽了吧。”醒来时是一个姑娘把她摇醒的。
她睁眼,余光又看见另一位着藏蓝小口翠纹裙的姑娘。看打扮,似乎她们二人为主仆。
“我无事。多谢两位。”她又朝蓝衣小姐道谢。
她认得出,这衣服就是明月布坊做的,也是她带火起来的。
鸣姝:“你不是求死吧?我看你倒在这儿都快掉湖里了,还有这画,是你画的吧,虽是佳品,总感觉怪怪的。这才让菖蒲把你叫醒。”
时舒卷:“没事的。只是一时觉得,有些事情,想通了,反而觉得悲伤难耐。”
鸣姝:“可是想通总比没想通好吧。天地之浩渺,若能将奇迹或珍宝都尽可能多观上几观,也不枉来此一世。”
时舒卷也露出友好的笑:“姑娘若以此为准则,定比我豁达。”
随后又重新提笔落于画中——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时舒卷的字向来都是落落珠玉,飘飘缨组,很美的小篆。
鸣姝见惯了好字体,也忍不住赞一句:“好独特。”
时舒卷仔细收拾笔墨,又将画妥帖递于鸣姝手中:“那我便将此画赠与姑娘。全当感激姑娘的豁达,也让我心中稍有慰藉。”
鸣姝:“那我便不客气了。”她看见最后留名是“时”字,问道,“所以你信时?”
时舒卷将她头上的银钗放入鸣姝发间:“时舒卷。”
“这身衣服,配银饰更搭你的气质。回去可拆金饰。”
鸣姝有些惊讶,随后展颜笑得开怀:“我名曰鸣姝,班马鸣的鸣,姝色丽的姝。”
“我是听闻明月布坊有好衣物好故事才来此的。”
此刻湖边的水乡一片喧闹,时舒卷撑伞立于街道,独自一步步行走。
她想,也许自己该学习鸣姝,做回自己。想做什么则做,心无旁骛也好,聚沙成塔也好,都不可以再偷偷埋怨自己了。
她要达成高中课堂时的愿望。
要有能做自己的自由,以及敢做自己的胆量。
任何时候,她都不想再像之前那样缺乏勇气了。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