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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月魄照流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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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舟人,长生种,举世皆知。尔等寿命漫长,光阴本该无处消磨,偏生就于血和火的天空。航行数千年之久,巡猎无止无休。作为战士的云骑们付出自己的生命,践行联盟宣告的誓言——消绝孽物,永断长生。
在漫长的航行中,狐人与持明为仙舟所救,结下密不可分的契约。镇守丰饶孽迹,对外征战讨伐,彼此同气连枝。那么。年幼的小狐狸趴在漂亮店主的膝盖上抬头,尾巴晃来晃去,发问道:我一定要做战士吗?
名为栖云的店主合上书,黄昏夕阳透过窗棂,照进一线余晖,她手指抚过仙舟通史的封脊。此人嗓音轻柔平静,无端含着一点笑意:那是你的答案呀,停云。
旁人给不了的终点。栖云在这做了四十年的生意,风雅之事几乎样样精通,可谓是手到擒来。但无人与她曾在学宫同窗过,多年来也没谁与她交心,就像一副丝绸上的绣面,精致地栩栩如生……却又不似活人。
三岁的小狐狸可不懂这些,停云此狐尚未有日后八面玲珑的风采,却也懵懂稚嫩可爱。她喜欢栖云这的新奇玩意和美味的点心,喜欢对方娓娓道来的故事,喜欢那些从未见过的风物。于是她笑起来:我喜欢你。
你还是那么喜欢养孩子。雪青发的狐人无名客走进店里,拎起那盒要带给罗浮剑首的点心,望向悬腕提笔描摹一副幼狐戏春图的店主。栖云的动作一顿,语气不辨喜怒:确实如此,你当年不是也被我带大的么?
她比玉重楼会照顾人——虽然祂们都是星神,但帝弓和无相完全是两个赛道啊!白玉京那位神出鬼没的主宰终于肯放下笔,一双眼中笑意盈盈,看得白珩想抄起书敲她脑袋。此狐郁闷道:叶老师,就别逗我了。
她很快就意识到,这不是叶鹤舟留在这开了自动模式的一缕神思,而是本尊的意识流进了这具身体。邻居们有时无端的感觉没错,栖云的确太柔和、太不以万物为喜悲,因为这只是神灵用一枝花捏出来的躯壳。
你该怎么跟停云披露真相?白珩这话没说出口,眼神和动作都表明了这一疑惑,半晌转手倒了杯上好的鳞渊春灌下去。栖云无奈,她说:我本来打算拿它来点茶的……算了,命运是不定的蝴蝶振翅和风暴模型。
她话题起的突兀,收得也仓促。白珩倒是将这话听了进去,认真反问:怎就不能让龙神干涉?栖云眉目艳色冷淡,给自己倒了新茶,配上阮·梅做的糕饼,吐出一句几乎是老生常谈的话:「概念」从没有答案。
停云向往天空,也不必将自己磕碰得遍体鳞伤,磨练出足矣撕碎一切的爪牙。驭空带她乘星槎高飞,流淌的风吹过面颊,栖云站在码头起航处,臂弯挽着一帛雪色。待到一切都落定下来,她望着稍微长大了些的女孩,给出两年前那个问题:你向往的是战争,还是这片天空?两只狐狸一起愣了下,看向年轻的女人。
一如初见。驭空和她认识得很早,栖云在行商一道上天赋卓绝,却不愿加入天舶司。为此,太卜司那边竟发来公文,只道若此人不愿,不可强求。这位身上一定有不得了的秘密,诸位心知肚明,她也从不过问。
栖云对她微笑,放停云跟着驭空去玩,转身回了自己店里。白发大猫在屋中坐着,已经顺手帮她处理完了余下的账目,听得来者打趣:神策府的公文没批够?
想把应星丹枫白珩和师父拉回来一起干活,景元对此直言不讳,转头起了另个话题:您对那位叫停云的狐人小姑娘很感兴趣?栖云也坐下来,才慢条斯理将书页压平,闻言一掀眼睫:天舶司要我不成,给他们送个好苗子,也不埋没她的天赋。那孩子不喜欢斗争。
也行。景元相信她的眼力,不多过问,此番前来只为偷得浮生半日。八百年前倏忽之战过后,他继任腾骁的将军之位,罗浮太平许多年,压在身上的担子却只多不少。他年少时的梦想是当个巡海游侠,可惜命运兜兜转转,竟还是令他走上了这条路。栖云轻声慨叹道:你父母希望你在地衡司当个文职,最终家里却出了位将军,停云的父母希望她进入云骑军,可这孩子的天赋却不在此……何尝不算一种命运的阴差阳错?
人世种种,如此而已,往往事与愿违。她扭头看向窗外明媚春光,心想:幸好他们都能做自己。景元的父母足够开明,放他拜了镜流为师,接过腾骁衣钵。停云在学宫内成绩不俗,却不喜逞凶斗狠,而老师欣赏她的才能,也无狐人需得上阵杀敌的偏见。于是尘世不得圆满,他们也各自走向了最愿意、最喜欢的路。
你瞧,人间也不全是苦难。栖云裁了纸,叠只蝴蝶出来,一振翅、就翩翩飞走了。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可在楼塌之前,也有繁花水色风被人歌颂,不是仅有英雄穷途末路,才子佳人离散,才值得一叙。不夜侯的西衍先生说书一绝,罗浮可谓人尽皆知,少有人听栖云偶有来此的好友开腔。
剪纸灵动翩似流云,粉青的雀鸟被撕裂,从中涌出大捧的繁花与蝶。观者目瞪口呆,栖云对他一笑,只解释道:一点借了全息投影的小把戏,莫放在心上。自称云何住的姑娘抱着杯仙人快乐茶,坐在她店外的屋檐上,打趣她倒是挺熟练。被调侃的那位坐在原地八风不动,笑了一声:还玉前些日子招过来一群信使。
龙神的信使……怪不得,云何住闻言轻啧一声。鳞如白玉,尾似极光,汇聚一处之时,浩浩汤汤,瑰丽得令人头晕目眩,传闻中正是通向白玉京的路。可见当事星神早就习惯了他们闹幺蛾子,连她自己也不是什么正经东西。才游神片刻,听见有人问她:话又说回来,停云那孩子头回随商队出航,你不跟去看一眼?
就算我不跟去,她能命绝于此么?浮世春。栖云换了个代称喊她,对方身份昭然若揭——玉京令使。她从剪纸的画上捞出一杯桂花酒,话说得不是很客气:到那时,我会记得将亡者的遗愿和此生的理想带来的。
至少不是现在。栖云话音刚落半晌,见她抬手,指尖翻覆粉青剪纸。云何住穿过二维存在的门扉,她消失在原地,落地唯有一片叶子。店主愣了下,旋即摇头失笑,将这平凡无奇的枯叶同其他尘土一并扫了去。
他们每次来访,都逮着正主意识在的时候,和一具傀儡聊天没意思。既然云何住走了,她也没再多留的打算,划开手腕内侧的皮肉,露出其中的骨来,却不曾流溢鲜血。她取出一节,化作白玉流霞,插进瓶中。
停云第一次随商队出航,得见万千风物,与其他星球贸易往来,也结识了许多新朋友。她遇见一位年轻的女人,容色瑰似云英,眉眼波光盈盈。旅人自称叶鹤舟,见她就顿时心生欢喜,冒昧叨扰,想结识一番。
花云应轻呵一声,语调幽幽,只道有本事你先把搅乱意识的幻术解了,这下谁分得清你和栖云。叶鹤舟没搭理她,晴昼阁主不再多说什么。停云与她聊起这一路的见闻,说到兴时,翡翠似的眼熠熠生辉。她说想要件防身的武器,待返航便去寻,但刀剑枪戟太过刚猛,长鞭银针又过于阴毒……一时不知选何品类了。
叶鹤舟闻言揉了揉她的发,没有给出建议,却安慰她总会找到合适的。少女点了点头,与她分了一盒自罗浮带来的点心,忽然很小声的说:我想家了。这话真心实意。停云自出生以来,从未离开过仙舟,首次出远门便行千万里,思乡也人之常情。她抬头望月亮。
何日归家?几时归家。叶鹤舟沉默下来,就这样坐在她身边,也不说话。只在停云带着礼物来找栖云的时候,取出了一个精美的盒子。盒子底部有暗纹,正出自罗浮前任百冶,应星。打开来看,是一把华美的聚骨扇,材料是自然脱落的龙鳞(你猜猜看,为什么强调这个),雕琢精美,纹样是尺素双鲤——遥隔千山万水,仍有信笺送至故人手中。诸位都在盼你归家。
不要害怕,不要畏惧,大胆走你的路吧。栖云抬手摸了摸她的发,和叶鹤舟那时一样,令停云恍惚有种熟悉感。但不管如何,此后这把折扇,便常伴在她身旁了。叶鹤舟是个无名客,一同行旅时,说这武器很适合她,名为丹恒的青年也赞同颔首,露出一点笑意。
他们聊起这片神奇的宇宙,星神各自行于命途,繁星点缀在夜幕之上,曾有银轨连通万界。若是星穹列车再度起航——叶鹤舟笑吟吟地,那双眼锋利明快,宛如水洗刀剑。丹恒接过后半句:我们会去看一看的。
但在那之前,率先抵达的是仙舟的云骑。驭空率人自造翼者的手中救出了鸣火商会,转头对上叶鹤舟那双眼,长风中她衣袂翻飞如花。感官油然而生某种熟悉的直觉,凡人的记忆与情感几乎要冲破神灵的禁锢。
还不是时候。叶鹤舟待驭空和停云离去之后,转头去了塔萨拉——众云骑正在与孽物交战。符玄自出生起就注定成为下一任太卜,年幼的女孩看明白了她的因果,不愿新生建立在死亡的骸骨之上。竞天不会死。
送走了停云和驭空,叶鹤舟自虚空抽出寒舟,一剑惊苍穹。没有云骑知晓有人曾来过,唯有竟天站在一片水泊岸,声音颤抖:您知道的……命运只有一条路。
叶鹤舟没有回头,回应浅淡如水:命途就是不讲道理也没有逻辑的东西,你既知晓我身份,就应该明白这件事——宇宙之外的那道孤波,也仅是一只会掀起风暴的蝴蝶。人在岔路口只有一个选择,你自然只能走出一条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包括「终末」。
否则祂为何逆时而行?她的身影消失在满天飞舞的芦花中,唯余罗浮龙尊与竟天面对面,相顾无言。丹枫站在这里,就是对「无相司命」方才那番话,最好的证明。他说:我会借来权柄,帮玉阙解决这次战争。
你这样做,就为了推翻玉阙太卜这一生中,一个微不足道的预言?丹枫凝视他的眼睛,却是很轻地摇了摇头,给出另外的答案:为了胜利,为了无可避免的死亡来得晚些。仙舟欲消绝长生,人也不该死在这里。
如此而已。不是为了证明一个虚无缥缈的预言是对或错,也并非缘故他选择了谁,只那些付出性命的人本不该死去。符玄。已回到玉阙的叶鹤舟唤她,少女仰首注视星神的面容,听见她说:不要盲从预言而放弃存在的生命,也别因你所共感的悲喜无法作下决定。
符玄回过身来,注视着叶鹤舟的面容,因惶然没来得及束起的发丝纷飞。你教我不要放弃人,又教我不要在意人,那我又该何去何从?直到很多年后,罗浮的太卜大人后知后觉,她希望每个选择都出于我,并非虚无缥缈的命运。正所谓,谋事在天……成事在人。
别回头,别后悔。命运是一条单行线,永不复返的河流。眉心镶嵌的天眼幻觉般又开始剧痛,仙舟天人的恢复能力使符玄时刻处于痛苦之中,无相司命赐予她蒙蔽感官的迷雾,可为什么还会难受?她觑见无数可能,过往未来在耳畔窃窃私语,窥视者被钉在此刻。
天眼之中,它含着的金线忽明忽灭,将那些不该为凡人所知的命运悉数镇压。叶鹤舟手指掠过她耳坠游龙所衔的金珠,受到星神力量的浸染,它变成了一轮金刀银玦的明月。概念。无相司命。符玄忽得没头没尾提出一个问题:您当真不知阿基维利死后去了哪里?
叶鹤舟答也温声:我只是不在乎。若是祂哪日与阿哈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带来一壶你们仙舟的酒,要拉着我灌醉克里珀,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要我说来,死亡也是一种「开拓」,追逐命途之人至死方休。她静静伫立原地,半张脸隐在阴影中,此刻符玄方才意识到——她的叶老师,是仙舟真切供奉许多年的星神。
无相司命会出手救下仙舟。停云并非常上战场的骁勇云骑,却也非弱质女子之流,鸣火商会运来军士所需的诸般事物,在离开这片战场之前,她在猎猎狂风中得见一颗孤星。自称叶鹤舟的女人容色昳丽依旧,她捉住来自帝弓的光矢,像是一片澄明月影,却转瞬将众多孽物斩于剑下。天地静穆,唯有阿哈放声大笑。
我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停云想,被蛊惑的羔羊毫无知觉,走上断头的绞刑台。因为——。她回身看去,栖云在遍布铁锈气天风的战场上,像是一尊白瓷塑像那样,平静地点了一杯茶。她身前,与这位长相一模一样的人以光矢为剑,月御将军称呼她为:无相司命。
原来陪在我身边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神灵一厢情愿,独自唱起多角戏,祂面具被欢愉之神砸个粉碎的瞬间,也不管不顾凡人如何想法。飞霄啼血质问,椒丘踉跄跪倒,这些停云俱听不见。她只是不住地想:我的栖云姐姐呢?她只是我想象的一场梦么?
「概念」从不粉饰太平。叶鹤舟看了一眼来捣乱的阿哈,命途的力量毫不留情地清空整片战场,连带将祂恭恭敬敬地请走了。她当年不回答白珩,理由真的很简单,单纯是还没想好。而今这局面,也不知该作何解释,倒是停云先想开了:多谢无相司命慷慨出手相助,小女子偶被常乐天君戏弄,正该烦扰如何是好。
叶鹤舟站在原地,没说话也没动。过了半晌,才肯开她的尊口,只短促两个音节:停云。无数回忆似是被大雨冲刷而过的青石板路,湿漉漉地、带着一点潮湿的味道,栖云教她识文断字,偶遇的旅者与她漫谈星空,她收到一柄聚骨扇作为礼物,直至不知为何鬼迷心窍前来这片战场。此人什么都还没说,又似是将这世间所有的话说尽了,不必再过多言语。这样就好。
汹涌的爱恨将停云吞没。她攥住折扇,硌得掌心生疼也不愿松开,只是沉默地注视叶鹤舟。她少时幻想过有朝一日带栖云随商队游历星海,长大一点还想介绍她给旅人认识。她想过三人应有的或意料之外的遇见和相处……没想过,她们竟是同一个人。一位星神。
她所有幻想都扑了空,像个镜花水月的妄念。停云喉中哽咽不知如何,浑身几乎在颤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双眼睛——与她记忆中全无分别。栖云问过她:你没想过,要让天上煌煌众神付出代价?今时今日,叶鹤舟朝她微笑,吐字也平静:也许这就是我的报应。
爱是真的,可欺骗也是真的。她混迹在凡人之中太久的岁月,几乎忘却自我身份。叶鹤舟做好了无数次坦诚相待之后,对方令她鲜血淋漓的表现,却一次又一次——被人握住手。冰冷、苍白,宛如玉琢,它称得上美丽,却不该出现在这场景中。神灵于云端俯瞰。
即便如此,你也要选择我。叶鹤舟说。为什么?停云忽然意识到:她并非不愿,只是不解。素来温婉的狐女几乎想放声大笑,原来那个为她提灯引路之人,自我还不知晓七情六欲。也只有这样,才能将万物精准度量,世界的界限就如国际象棋的黑白格那样分明。
可您怎能不动情。你怎敢不动情?狐人有天生的敏捷和力量,是与生俱来的战士不假,可停云第一次露出獠牙,竟对准了她的引路者。长刀薄锋削断一缕乌檀发丝,最终被她架在了自己咽喉上。商场如战场,她经历得不算少,这一着棋行险招。若是识人不清,她合该万死,无人叹惋。但如果……我重过一根稻草。
压在人性之外的薄冰上,它也许是会塌的。叶鹤舟活过多少岁月,何等玲珑心思,抬手打落停云所握的那柄长刀时,眼里尚且含着一滴泪。算得上年轻的狐人欣喜不过片刻,长风吹过,几近血液也凝冻。她忽得回身看去——栖云仍不动不惊,一尊白瓷塑像似的。
当叶鹤舟将意识抽离躯壳,那仅剩的一缕神思,才是她最真实的反应。叶仙尊会演,这是白玉京诸位的共识。彼时在九州,她喜怒哀乐都无比鲜活,花云应都恍惚一瞬,才有了后来提刀夜上玉京殿的事。可停云是不知道的,她只是万分敏锐地、用小兽似的某种直觉,朦胧意识到一个事实:她动情时,是哭不出的。
似是察觉到什么,叶鹤舟收敛了神情,艳色面容瞧来竟素淡,与平日一般无二。在这一刻,她摒弃了所有虚假的伤春悲秋,那双眼中唯余宛如水洗刀剑的锋锐明澈。无相司命只陈述道:那么,你觉得我是谁呢。
停云不知道。她不知道。但这倒也算不上是一个疑问句,它是一道选择题。是闭上双眼捂住耳朵,牵着栖云的手回到那家小店,还是作为鸣火商会的一员,承认叶鹤舟的旅人身份。翡色眼眸的狐狸沉默数息,最终给出一个与她性格全然不符的决定——掀了桌子。
形色清丽的少女咄咄逼人:众生百相,各有姿态,您也并不唯拥其一。言外之意倒说得明白,凡俗没有完全一致的嘴脸,仅神灵日久如一。反将一军。承认自己是红尘中与停云相遇的凡人,她就将这欺骗与爱护全盘收下,若她是神灵,又为何以不同面目来见人?
叶鹤舟可以答得轻易,因为人性与神性,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但她没有。星神遥遥与停云对视,将谜底换成了一个疑惑:这是需要你亲自探寻的故事。偷梁换柱,改换概念,将底层逻辑引向他方,她这一手轻车熟路。凡人听明白了其中的文字游戏,却甘心做那只羔羊——至少神灵还肯骗一骗她。而这欺骗,就如同情人唇齿间的甜言蜜语,一个母亲对女儿的轻哄了。
为此哪怕镜花水月,也心甘情愿奔赴许多年。以至于后来,停云常想:我认识的那个她,到底是真实存在的人,亦或如露亦如电的掠影?无从知晓。直到一次普通的出航,却成了商队几乎永恒的埋骨之地,他们在绝灭大君的火焰中迎来死亡。折扇被烧成两截,一道素白的魂自风中浮现,面容依稀恍若旧时。三十年前,叶鹤舟在战场那一剑后,她没再见过栖云一眼。
那家店荏苒不动,四时流转,依然是最开始她来访的模样。停云得承认,她只是不敢。她既想要拉住栖云的手,也无法放下叶鹤舟。人生不是选择题,她没法做到像另一个东陵那样,所有或一无所有。于是她透过星神的面容,描摹出记忆里那尊白瓷似的塑像来。
yes or no?停云心平气和地想:我选or。这良好的精神状态堪比丹枫,在场都是被星神骗身骗心的可怜人,建议举办个受害者互助会。而今她望着与回忆别无二致的栖云,却缓缓道出了另一个名字:叶鹤舟。
漫长的三十余年。她终于不得不承认,从来没有什么选择,更遑论中间值。叶鹤舟和栖云,本该就是同一人。有着双鲤尺素纹样的聚骨扇付之一炬,在幻胧自以为得手的笑声中,停云微微抬起头,看向夜幕中闪烁的星宿。忽而水色风来,阮·梅踏入船舱,熄灭了燃烧不止的烈火。天才的生物学家解构了部分世界的规则,反物质军团欲毁灭一切的事物也伤不及半分。
她年少时,因意外失去人性百年,她远比停云清醒的更早。苍城那不伦不类,看起来像枪法的一剑,却是阮·梅交给人世的答卷。扶晓赠与镜流的枪法和剑法都不是最优解,重要的实是她彼时的造物,但她依然做了。隔着生死和岁月的天堑,她给出自己的回答。
明明明月是前身啊……她人性的破冰之始,隐秘的草灰蛇线。一个饮月曾经救了她,所以她希望丹枫能够自由。阮·梅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开口倒是恭喜起停云来了,她二者遥相对望,彼此知晓这话说的什么。
错位的认知与一场自欺欺人,终于在三十年之后,严丝合缝的归了位。阮·梅将一把新扇子交给停云,依然是百冶应星的大作,此人在星核猎手也勤耕不辍的打铁,可见工匠对本职业的看法就是好打爱打多打。
不回去了么?阮·梅问她。停云把驭空的全息投影拉出来,让此人面对面跟自己交流,找个传声筒算什么事。现任司舵叹了口气,无相司命对她有恩,挽战场局势于水火还救了挚友一家,此刻也不知亲爱的商会接渡使如何想的。话又说回来,她们怎敢置喙神灵?
为何不敢。天上煌煌众神视众生为埃尘,连棋子都不配做,翻覆便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死亡。交易讲究一个公平,停云在外行商多年,从来秉持着互利共赢。祂们目下无尘,来自凡人的苦痛与哀嚎却已存在太久。
这不公平。她想起含章和东陵,他们将一枚又一枚筹码放上天平,不过是玉京令使们随手洒落的星光。把真理当成货币的学者是骗子,贫贱富贵和悲喜爱恨一样,从不均等。停云瞧着驭空,轻声道:这不公平。
有人含金勺,有人裹麻布,有人视谁如珠如宝,有人将骨肉砌进重重长阶里。凡人之间缘故所谓价值被分为三六九等,神灵的不在意难道也要称作公正不成?
后来她和翡翠闲聊,公司高管姿态优雅,吐字像蛇缠住猎物。她笑吟吟地:我没你那么高尚,停云。战略投资部的总监陈述平静,她不要公正,不要共赢,她要利益,要欲望的余烬。所求即所得,因而当她明了何为不甘,灼心的痛楚就会在瞬间燎原。此即迷惘。
想要什么,你得亲自去拿,没有迟疑的原因。翡翠心想:我又为何却步不前?那一日,她拿到了一件珍贵的藏品,一把应星亲手制成的聚骨扇。对她而言,它背后隐含的象征,又还要远高于这藏品本身价值了。
阮·梅和驭空耐心听完来龙去脉,转将目光投向静默伫立原地的栖云——若聚骨扇已折,停云手中不过仿品,她为何在这里。答案很简单:叶鹤舟放进去的。
她没有放「叶鹤舟」,而是放了个「栖云」。停云何等玲珑心思,更何况,手中这扇子本就是她自己换掉的。她可以是叶鹤舟,也可以是栖云,又或她谁都不是,仅是当年那个给她念完了一本仙舟通史的女人。
是星神。是栖云。是叶鹤舟。都不再重要。停云与那道影子对视瞬间,素白的魂魄朝她微微一笑,飞散作无数吉光片羽,将发间绒球变成了月亮。白玉京的金刀银玦,一个融化的谜底,飘飘洒洒的星屑是愿望。
迷惘终于散去,她不再纠葛前尘后事,你总不能要求一个人捧着碗,却渴饮净整片海洋的水。你如何教一片海递来一碗水,却让你看清她的全部?不可能的。
所以我现在有两碗水,停云想,这就很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