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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第九十九章:更越楼(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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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阶破的破断的断,几乎没有一根完好无损,慕青晷抿紧唇,用力地挤出苍白,他一跃掠过竹阶,直接站定主堂敞开的大门前。祁樾则跟在他身后,踩着还能踩的地方,一步一步替他提防着背后。
慕青晷是闭着眼的,他怕一睁眼就会有他最害怕面对的景象冲撞进来,因此站在门口迟迟不愿踏进去一步,即便他肚明更越楼遭遇血洗的事实,仍然有种错觉,好似他迟些看见,这个事实就能迟些实现。
这个功夫,祁樾已经走到他身侧,率先看见主堂中的样貌,灯柱横七竖八翻到在地,两侧装饰的垂帷要么染着大片血红,要么被利物斩破,耷在地面。除满地他早就司空见惯的具具干尸外,没有一个活物。
又是这些被吸空血的死状,看来更越楼遭受魔孽血洗无疑了。他再看身侧之人,在他没有察觉时,已经把双目睁开,怔怔望着堂中一切,没有抑制不住的大声哭喊,亦没有伤心欲绝地往里飞窜。慕青晷很缓慢地迈开腿走进去,左顾右盼张望,眼神却涣散无光,就像魂魄已经从身体里分离出去,而他只是本能地想从稀稀拉拉面目全非的干尸中找到一张面孔,接着脚下绊到一根竹杖,猝不及防失去重心跌倒在地。
祁樾赶紧冲上前将人扶起,而慕青晷只是盯着主堂尽头空空荡荡的主座,没有任何想要起来的意思,一滴泪悬挂眼角,却久久落不下来。
紧赶慢赶,他还是回来晚了,妄水沿岸的几座城中,就属更越水系最为繁杂,网状般遍布全城各处角落的溪流河道交错地可以直接充当道路,这些细小的流水来源就是途经城郊的妄水。魔孽通过妄水底潜入苍境,更越城便是最容易藏污纳垢和内部突破的存在,甚至比浔遥城和无主的浔阳城防不胜防许多。
满山狐狸加起来恐怕都不如魔孽狡猾,他们在浔遥城大动干戈,以倪忆迁为引绳将大半注意力和主力吸引了去,同样魔孽派去风华坊造孽的也基本都是主力,导致圣山把百八九十的精力全投在浔遥城中,难免疏忽了附近其余地带。再加上魔孽能潜伏在更越城各处河道之下,遍布全城,整座城都能在悄无声息间端了,何况区区更越楼,消息根本来不及送出去,各个渠道都遭受封堵。以致现在,生活在周边的市民们,对更越楼的覆灭都浑然不觉。
两人前后上下找遍整座更越仙府,清一色尸横满地、血液铺洒、残败不堪的景象,没有一个活物一丝生气,连鸟雀都不愿在这个死气森森的地方落枝停歇。
一遍没找到要找的,祁樾见慕青晷马上又要开始翻找第二遍,嘴里还不断念叨安慰自己:“一定是太慌张了,漏掉了一些地方。”
祁樾是一路帮着一起寻的,清楚确定每个地方都找遍了,就连根本不可能藏人的犄角旮旯都抱着希望翻开看过,慕青晷没有歇斯底里地释放情绪,可祁樾看得出他浑身连带气息颤抖,临到崩溃边缘。
天空乌云聚拢,下起淅沥小雨,祁樾一把将没走出几步的慕青晷拽到怀里,拿身体裹着他,生拉硬拽地拐进一间还算可以歇脚的寝屋。怀中之人终于爆发,使出浑身解数像油锅里的虾疯狂挣扎,恨不能对祁樾这个束缚拳打脚踢,奈何祁樾早有预料,牢牢抓住慕青晷两只手腕,并时不时控制住他不管不顾要往某处踢的双腿。慕青晷动弹不得,最终无可奈何,只能一口狠然咬在祁樾小臂上。
这一口绝对使了十成十的力量,把四肢不得施展出来的狂躁尽数加诸其上,祁樾带着结实的臂缚,都感觉到疼痛,抽了口凉气,心想这个慕青晷多半是属狗的,最终经过一番折腾,总算把人“安置”到伤痕累累的床上。
“祁樾!!你放开我!我要去找师父!我要去找师父!!”祁樾两只手掌死死摁住慕青晷双肩,慕青晷奋力掰扯着,指甲已经在祁樾手背上抓出乱七八糟的红痕。
“玄时你听我说,找不到人才是最好的消息,说不定你师父还活着,有幸逃了出去。现在周边是否还有魔孽潜伏我们无从得知,还是先不要大动干戈!你今天已经很累了,淋着雨继续找容易受寒,先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我再陪你一起找!到时候就算把整座城掀了,我也一定陪你找到底!好吗!”
然而这下,慕青晷按捺了半天的情绪全然爆发出来,根本无法好好听祁樾跟他说话,他的心就像悬浮在无底洞上,时刻可能坠下无尽深渊。
祁樾也不是特别有耐心的人,见他还是这般无理取闹,心间窜上一阵火,捏住他两只手腕,直接推倒在床,喘着怒气说:
“你再这样癫了似的乱喊,信不信我!”
他已经倾身准备堵上那张无法无天的嘴,仅在相聚一寸的距离,还是悬崖勒马地定格住,没有继续动作。最后的道德底线告诉他,不能这么做,他扪心自问是有私心的,但在这个时候做出这种事,比乘人之危还要混蛋。
罢了,他干脆一掌劈中慕青晷脖颈,把人击晕过去。
周边戛然安静下来,能清晰听到外头越下越大的雨,因着乌云遮空,天比往常黑得快许多,祁樾找了几块相对干净的被褥,给慕青晷盖好,随后关好门窗,倚着床沿坐下,闭目养神。
不知睡了几个时辰,他被一块因风脱落的木板惊醒,外头的雨比先前大了几倍,全然是不顾死活地下,他回头见慕青晷还没醒,眼眶因为哭过而肿出一圈粉红。
祁樾垂眸,魔孽此次卷土重来的侵袭速度比他想象中快了太多,如今风华坊和更越楼接连遭受重创,包括明中堂和叶湫府,由此大概可以判断,魔孽的计划是想先逐个突破七宗以及部分较有威胁的小仙门,将苍境的主力逐个击破,最后就能直攻孤立无援的圣山。
魔孽在暗他们在明,每一次的侵袭都来的猝不及防,压根没有提前预备的时间,真不知道下一个遭殃的,又会是哪个玄门。
身后传来窸窣声,慕青晷眼球打转睫毛轻颤,没一会就睁开双目醒来。好在祁樾只打了一根火折,并没有让他感觉太刺眼,昏了一觉后,慕青晷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他之前那副发狂的模样还映在祁樾心里反复放映,跟平常的温柔谦逊判若两人,看的祁樾又揪心又肉跳。
不过好在眼下慕青晷恢复正常,但好景不长,他仅仅模糊迷蒙片刻,就猛的坐起身,抓住祁樾双腕瞠目问:“我师父呢?找到我师父了吗?”
“还记得鸦青姑娘给我们的指节骨么?等雨停了,我们就立马用他号召潜伏更越城乃至周围的入眠堂幽隐,掘地三尺也定把你师父找出来。” 祁樾抽出一只手,轻轻拍打慕青晷后背,像慈母安抚受了委屈的孩子。
慕青晷不再歇斯底里,但依旧不太听得进祁樾的话,此时在他眼中,不能立马出动寻找师父的办法都不是好办法。
“不行,太慢了,我现在就要去找我师父。祁樾你放开我,我现在就要去找。”他猛力推开祁樾,后者蹲着,重心不太稳,突如其来这么一下,险些一屁股坐地上,因此被慕青晷迅速逃开了。
祁樾心间一慌,赶紧起身要去拽人,慕青晷现在的状态,放任他一个人出去找,肯定要出问题,可祁樾还是慢了一瞬,手指勾了个空,慕青晷却自觉站住了,愣愣盯着窗外。其实方才慌乱间,祁樾也多少感觉到,木板脱落的那扇窗外,有东西一闪而过。
两人第一反应都是魔孽,祁樾不再阻拦慕青晷,不约而同夺门而出,一前一后朝黑影窜离的方向追赶。
天雷轰轰,除了毫无章法骤然闪现的雷电,空中没有一处光亮,暴雨倾盆,似欲把世间一切脏污冲刷殆尽。祁樾和慕青晷没跑出来多久,就已经淋得湿透。追着前方跃动的黑影,大概绕过大半座更越楼仙府,到了一处旷地,没有任何树木杂物遮挡,天与地都清晰可见,恰逢其时,一道惊雷,闪电如同绽开的烟花,细密错杂地铺满整片天空。
黑影就在此处停下步伐,背对身后匆匆追上的二人,但对慕青晷来说,光看背影,就足够认出身着黑色夜行衣之人的身份。因为那随意松散,仅用一根镶玉发带捆在背后的如瀑墨发,在他从小到大的记忆里从未变过,再熟悉不过。
可是那个人,平时只喜穿宽松素丽的衣袍,像夜行衣这种较紧身的劲装,他是绝对不会碰的,为什么...慕青晷转念一想,当下魔孽入侵,势必血洗更越楼,杀个片甲不留,最不能放过的,便是为首的楼主。到了性命攸关之际,谁有暇在意平素喜好厌恶与否,这一身黑,若能助于自己躲避魔孽搜寻追杀,有效保命,就必须要接受。
慕青晷情不自禁上前几步,眼底灰暗一扫而空,隔着重重雨帘,发带上玉石纹样还是他熟悉的样式,眼泪便兀自盈满红肿眼眶,胀得他发酸发痛,紧接着,慕青晷听见自己欣喜激动颤抖不已的声音:
“师,师父...?”
黑影闻声缓缓转过来,蒙脸的遮布已经提前摘下,几道接连闪电照亮漫空,周遭一切如同白昼一瞬,正好这个时候,那张脸清晰印进慕青晷眼中。皮肤光洁白皙,没有一处皱纹,瑞凤双目,眉长且细,修鼻端唇,不做任何神情时,嘴角就自然微扬,颊侧垂落的乌黑发簇,衬得整张面庞更引人注目几分,是慈眉善目不失清贵的美人相。
祁樾早有耳闻更越楼主慕蓉涟的惊世姿貌,不曾想比他道听途说的更加惊艳动人,此等美得威严庄重的气质,恐怕即便遇上色欲熏心的歹人,都会心生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念头。
“师父,都怪玄时来晚了,才让魔孽有机可乘,我就知道师父你一定没事,只要师父没事,更越楼就有重振的希望。”
本以为能看到师徒久别重逢,战败生死,喜极而泣的相拥寒暄,谁知慕蓉涟只是静静站在不远处,脸上丝毫瞧不出劫后余生又师徒重聚的激动,隔着雨帘,慕青晷都能感受到那双曲线优美的双目中透出寒意,以及微妙的若隐若现的贪婪。
此绝非会出现在慕蓉涟脸上的眼神,即便皮囊熟悉到烂,与之一结合,就渐渐变得陌生。
慕青晷恍恍惚惚,感觉自己根本不认识他,脸上喜悦被冰冷雨水打得凝固,又随风顺走。
气氛尤其不对,祁樾扯了扯慕青晷手腕,低声道:“确定那是你师父?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仇怨,他看你这眼神,可不像为人师该有的,还是说这慕蓉涟贯来是这种脾性?”
正当祁樾惋惜堂堂大美人,才貌出尘万里挑一,贵为一楼之主,天生一副悲怜众生的好皮囊,却性情冷淡,叫人看着不寒而栗,果然世上无一人完美无缺时。趁他不备,眼底下就乍然血光一闪,他想都不想也来不及瞧,握着慕青晷的手还没放开,大呼一声“小心”,就顺势拽着他后撤躲避。
只见原先站的地方仅比他们慢了一刹那,黑气迸发,像炸开的烟雾弹,邪气纵横,袅袅逼至二人鼻尖。黑烟遮映间,有鬼影绰绰,乍看像婀娜多姿的鬼魅,待黑烟叫雨冲刷些去,便能看清从中作妖之物,竟是密密麻麻的漆黑鬼手,爪尖红的仿佛用血涂染,长短粗细不一,庄稼一般从地里凭空长出。
这些鬼手的小臂与手腕来回旋转扭动,五爪如同钩子七上八下,盲无目地地抓捕地面上的活物。好在祁樾及时拉着慕青晷躲开,才不至于深陷险境。
“不对,”这么一惊,慕青晷也从对慕蓉涟的疑惑中剥离出来:“你仔细看地上,有符纹。”
祁樾依慕青晷示意的方向看,玄力汇聚瞳孔,眼前石板地上,与坨坨青苔格格不入的,有数条弯弯扭扭,好像蛇蚓的纹路,呈红色,大概是由朱砂甚至血液图画而成。由于大于滂沱的干扰,他们一开始都没注意到。
不过难怪慕青晷比他发现的快,因为这些鲜红错杂的晦涩之物,是脱离了符纸这个媒介的符咒。
慕青晷神情严肃,目不转睛盯着那片咒文,总有种说不上的古怪,这种古怪就像心里缺了一块,还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没发现。
这些汩流而出的魑魅魍魉不会给他足够察觉的时间,很快,垂涎的鬼爪不再满足于这一片局限的范围,圈圈层层增加扩散开来,眨眼间就席卷到祁樾慕青晷面前。不得已,祁樾催出风盘,载着两人迅速撤开,悬至半空。
位于高处,能目睹整片旷地,不过他们飞上去的片刻时间,凌乱摇曳的鬼爪已经铺满旷地乃至边边角角,粗看像一片开着点点红花的黑色草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