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踏山河焉渡神魔》随安真君

114、第一百一十四章：长离海（壹）

　　肖长悦保持着遮眼的动作，迟迟无法回神，将将的画面太过浓郁，在他脑海里阴魂不散地盘旋回放，耻得他心突突狂跳。莫不是那长离焰神的容颜与他太过相似，都不至于如此大反应。

　　这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他觉着仿佛在看自己做那种事情...

　　他性情外向洒脱，平日极少有个正形，再加上以往跟祁樾混久了，在不了解的旁人眼里，就变了味，身上平添一股浪荡气，以至于许多知道却与他接触不多的人总觉着，那肖府公子属实是个天才，但不单纯，长得又俊俏，看着就像那种心性浪浮之人。实则，还真就完全搞反了，肖长悦在这方面，可谓比一张白纸还白。

　　祁樾不乏给他看过一些图册，骗他说是一些典型玄器构造解析，他带回房间一翻开来，吓得险些惊喊出来缓了好几口气，把祁樾从头到脚由内而外非常难听地骂了一通。奈何十几岁的少年，情窦初开，对这方面有着一定的好奇心，于是又小心翼翼地翻开，秉着呼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翻着页瞅。直到实在燥热难耐，掉了层脸皮似的用力合上，匆忙藏到自认为隐蔽的地方，准备日后奉还给祁樾。

　　谁知还是被打扫房间的小丫鬟卯枝无意间发现，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太接近肖长悦，好在给他留了份面子，没说出去。他把图册愤愤还给祁樾的时候，后者美其名曰说是给他开开蒙。

　　肖长悦用冷风阵直怼着脸吹了好久，才勉强冷静下来，虽目睹了当年穹川与袭应情深意切地你侬我侬，还是无从得知他们之间究竟因何才导致了后来的悲剧，他接着快步朝西面行去。

　　紧箍着身的燥热空气逐渐消退，有清凉干爽的风抚过额前发，是秋季感觉，他到了长离海西面。放眼望，这里照样有一朵开的最艳，立地最直的袭应神卉。

　　这次他进到片深林，四周高大梧桐成群，银杏林立，树与树之间明明密集的很，因着灿如烈阳的色调，丝毫不显幽深。脚踩地面是软的，枯黄的梧桐叶和金子似的银杏叶在秋风萧瑟里纷纷飘落。

　　穹川行走穿梭在林间，时不时抬头张望，在寻找什么，直到一颗粗壮的梧桐树下，有东西砸在他脑袋上，弹开，掉到脚前咕噜噜转了几圈停下，是一颗银杏果。

　　他了然一笑，知道是何方混蛋所为。

　　袭应依旧一袭似火热烈的红衣，双臂枕头，懒洋洋地躺在梧桐枝弯间，墨发与衣摆垂下，随风晃动。其俏丽脸上唇角轻扬，眉开眼笑地看着地面的白衣人。

　　肖长悦看着都不禁赞叹，真是个鲜艳生动的可人儿，也难怪穹川深爱不已。

　　“这片林子都是我种的，漂亮吧。”袭应清朗的声音传进穹川耳中，赏心悦耳。

　　穹川自语：“凤随天风下，暮栖梧桐枝，此言倒是真切。”

　　他回身，抬头仰望树上的红衣翩翩，就再也挪不走视线。

　　袭应也自顾自说着：“我给这片林子取了个名儿，认为无妄二字最妥，不妄为不虚妄，戒骄戒躁，阿川认为如何？”

　　“阿川只愿阿应平安喜乐问心无愧，只要阿应活得自在，如何行事皆是好的。”穹川柔声浅笑道：“只是不知爱栖梧桐的小长离，许不许我做他最坚不可摧的那颗梧桐树。”

　　袭应不甘如此快就给出应答，还想再逗逗对方，这回穹川不再依他，玄力化作绳般缠上树上之人的腰肢，用力一扯。前者完全可以做出反应，但还是随着他去了，红衣翻飞，仿佛一簇跃动的火焰，叫穹川拥进怀中，视若珍宝地呵护，发誓不会有让他熄灭的一日。

　　可这一日终归无处可避。

　　天极雪原的寒冬来的彻底，不仅将勃勃生机厚盖皑皑之下，还为数不尽的族民们带来生命的尽端，这一切都因着袭应神族的骤然入侵，带天极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大雪纷飞，兵戈烈火，血染雪野，这是肖长悦触到的第四朵花。

　　“噗嗤！”肉裂声与血溅声同时响在耳畔，又是相同的场景，这次，肖长悦是以第三者的视角所见。

　　穹川身着凌玉龙甲，青光潋滟的长剑穿透袭应较为单薄的腰腹，渡着金色玄流的神血沿着剑锋汨汨淌下，袭应嘴角溢血，方才眼中烁动的嗜血邪光消失殆尽，因痛苦而皱紧双眉，眼眶泛红，眼底含泪，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之人。

　　“阿川...你，怎么...”袭应艰难地吐字，缓缓低头看向深深捅进腹中的剑身，这把曾被穹川信誓旦旦举着说是使他永不熄灭的碳柴剑。穹川平素从不说玩笑话，如此形容着实有些喜感，虽知道他是诚恳地发自内心，当时还是憋不住笑出声。

　　在袭应双目回归往日熠动清明瞬间，穹川就立即后悔了，奈何即使神明，也无法使时间逆流，只能眼睁睁看着俊俏脸上的生气一丝丝流逝，直到倦的站不住腿，轻如一片羽毛地落在穹川怀中，只是这身冰凉的铠甲，再也捂不热这熄灭了火焰的身躯。

　　回到长离海时，肖长悦无意间已是泪流满面，亲手杀死自己最心爱人，所承受的痛苦，或许比一片片割下肉的凌迟酷刑还痛苦；被最心爱的人亲手杀死，心如死灰的苦楚，远比一剑贯身痛成千上万倍。

　　肖长悦抹去满面横泪，吸了吸鼻，为何世间有情人，总不得一帆风顺，总要历尽磨难，最终也未必得偿所愿。

　　脑海中浮现一张面容，不知何时起，他一见到那张面容，就会不自主地心泛涟漪，他害怕将来，自己也要踏上如此坎坷之路。

　　因此，他更不能让陆辰淼毒发身亡，更不能让自己折在这里，得赶紧找到袭应神识所在，从这里出去。

　　方才四朵袭应花中所见景象，对应春夏秋冬四季，而展现春夏秋冬的四朵花，又分别位于长离海东南西北四面，有此两个特征，便充分证实他起先的猜想，这片长离花海，是以四向阵的形式呈现。

　　四向阵是玄阵中最为古老的阵法之一，传说就是邪神袭应所创，因此界吟山下令不让苍境的阵道修修习，但可以从书籍中了结其大致概念。

　　四向阵的中心，就是此阵阵眼，应当也是袭应神识所在。

　　肖长悦在所过的四朵花盘都下了枚阵印，轻轻催动玄力，四面阵印迸出明晃晃的光柱，借此，肖长悦很容易就找准阵眼位置。

　　他在中间小范围内找了一圈，与其他花朵不同的是，有一株含苞待放的花苞藏匿在周边绽开的花瓣之下，肖长悦好不容易才将其发现。他同样轻轻戳戳这枚娇嫩欲滴的花苞，像火柴点燃了灯，菱状的层层花瓣期许已久似的刷然绽放，仿佛蓦然燃起的火团。金灿灿的花蕊上，果然有一颗跃动的火苗。

　　周遭刷然一黑，脚下地面乍然消失，一顿强烈失重感毫无防备间袭来，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在这里，他似乎无法施展玄力，只能任由身体不断下坠，几息之后，重重砸在地上。

　　浑身扩散开一阵痛波，腰好似断裂，肖长悦吃痛地边抽气边撑起身，好在没摔坏筋骨。他拍散衣上灰尘，此处五面环壁，比光轮直照的长离海昏暗不少，但离“幽黑”二字还差的远了。因着还有一面，是片旷阔的空间，照样开满遍地火团似的袭应神卉，比长离海中的旺盛不少。半空中，高低错落地悬浮着燃烧不止的炽焰，仔细看，能发现承载这些炽焰的是金子般耀目的翎羽。

　　花丛中间，有道半透明的虚影盘膝而坐，似焰红裳，金饰点缀，墨发如瀑，闭目静神的面容俊俏中还比他多出层侬丽，果然是投以视线便再难挪开的惊艳。

　　虚影周身扩散圈层光晕，金金点点浮动，衬得其整座身躯皆似美玉雕砌，叫人走进些许就会生出似在亵渎的愧疚。

　　“长离...焰神。”肖长悦看的出神，不受控地唤出次虚影的称谓。

　　“嗯？”空旷中蓦然响起另一阵声音。

　　肖长悦惊得回过神，意识到这阵声音似乎是回应他的。

　　空气中又传出几声清朗的笑：“别找了，是本尊没错。”

　　此熟悉的笑声音色以及说话的语气，同四朵袭应花中听到的如出一辙。

　　花丛中似是打了个哈欠，慵懒道：“外边过去多久了，真是感慨啊，许久没与人说说话了，长离焰神，多久没听人如此称呼了。”

　　肖长悦附身行一神礼，继而起身，长离海中，他得知这位神明是个性情开朗的，便也不再拘束，尤其自然地问道：“长离神尊都不问问我是何人？”

　　袭应还得意上了：”我既是神明，若连你是何许人还要靠问，岂不太没尊严，你且近前来。”

　　肖长悦心想这长离神本尊果然甚是有趣，丝毫没有作为神明与生俱来的清高和疏离，吸引他忍不住想要亲近，不想天极神域那位，虽谈不上古板肃厉，但总给人一种不容打破的距离感。

　　肖长悦缓步上前，距袭应仅仅半丈间隔，便见虚影缓缓睁开双目，浅色金瞳带着笑意，仔仔细细打量眼前少年一趟，唇浅张，稍显惊讶：

　　“想不到千年之后，世上竟出一与本尊如此相似的少年。超然当年只与本尊说往后会有一命轨相同者找到长离海，找到本尊，却没说这般像当初的本尊。莫不是还是神魂之态，本尊险些以为是时光回溯了呢。”

　　“长悦先前就见过神尊，当时也同神尊眼下这般惊讶。”肖长悦说。

　　袭应兴致勃勃，许是在此沉寂千年的缘故，于他这种性情而言，实属煎熬，眼下终于来了能说话的人，真想把憋在肚子里攒了数千年的情绪一口气外放出来。他手一挥，肖长悦身后一朵袭应迅速扩大，随后示意他坐下。

　　肖长悦照做，花面变得结实了，本还怕会把它压瘪。

　　“你是头一次进这长离海，如何在此前就同本尊见过？”袭应纳闷。

　　“不瞒神尊，此前因着一次神遣去往天极雪原，误打误撞落入深藏雪野下的神域，域中有一湖泊，名曰濯尘，我便是在那泊底下，不小心进入苍神尊的一寸记忆，以他的视角，见到了您。”肖长悦如实道来。

　　袭应思索着：“雪野下，还有穹川的一寸记忆，为何会在濯尘泊下。”

　　不知是否肖长悦的错觉，袭应提到濯尘泊时，耳根没来由地发红，他接着将在神域中所见所闻经过，详细清楚地与袭应说了一遍。

　　空气一阵寂静，一人一神对坐，袭应难得的安静下来，外表下却是包裹着沸腾的水一般，五味杂陈翻江倒海。当年，他受心魔所控失去神智杀上天极，意识是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泼醒的，看见的第一眼就是穹川那双顷刻间由决绝变得波动不宁的双神。他只知道他走火入魔，但丝毫不记得这期间，都做了什么。但看天极尸横遍野血染满地，还有穹川那双极力压制满腹痛心，逼不得已的毅然决然，他知道，他死有余辜。

　　穹川这么做，是为了族民，为了天极，因此这数千年，他虽悲痛，但落得这样的下场，都是他活该受的，他欠天极与穹川太多太多，当年那一剑，就是他需还的一部分。

　　可于穹川而言，亲眼目睹心悦之人一步步堕入深渊，杀掉他一个个族民百姓，他狠的深同时爱的更深。族民与袭应，都是他曾立誓要永生守护的。难以想象当时，穹川深陷两不可弃的抉择中，而只能守住其一的时候，有多么窒息；当那一剑从自己爱若珍宝之人的腹中贯穿时，又是多么痛心疾首。

　　也难怪穹川要将这段噬心刮骨的记忆从识海抽离，封印在曾留下无限美好回忆的濯尘泊下。

　　“明明是我犯下的错，他所承受的却比我要多得多。呵，这个邪神之名，也是我罪有应得。就如我现在，以神魂之态苟活，悲哀得想要流泪却流不出来，也算一种惩罚吧。”袭应长睫颤抖，也只能长睫颤抖。

　　他感受到身前之人“刷”地站了起来，抬头，就见肖长悦正鞠着神礼，声音清澈且坚毅：

　　“卑修苍境肖氏肖长悦，还请神尊告诉我当年发生之事，卑修虽不知超然为何，但从苍神尊与您口中所述，猜测兴许是更高于世间神明的存在，既然二位神尊皆言卑修与超然指引有关，那么我能误打误撞进入天极神域以及长离海便不是偶然。若当年之事还有回转的余地，长悦愿助神尊一臂之力！”

　　袭应惊愕，继而扬唇轻笑：“肖氏啊，难怪。你猜的不错，超然确是那样的存在。不过你可想好了，决定卷入其中，可就不止要付出一臂之力那么轻易了。”

　　肖长悦面不改色：“卑修并非大言不惭，卑修自小就胸怀大志，别人十岁才入玄途，卑修偏要五岁就开始研习各种玄书；别人只敢修一种玄途，卑修偏要试试双修道；极少人愿意立阵道玄衷踏入阵道，卑修不光立双修道，其中一道还偏偏就是十修九废的阵道。或许卑修就是这种人吧，天生爱跟众人反着来，又天生爱逞能，可即便如此，神尊瞧我，不还是在玄途上走的好好地，并且完好无损地来到你面前。”

　　“狂妄却不虚妄跋扈，超然可真是给了我一份惊喜好礼。”袭应自语，随后抬头，招呼肖长悦坐下。

　　随后，只见光辉熠熠的神魂双手几结印法，半透明的身体从下往上逐渐消散，凝成一缕金赤玄流，直径钻入肖长悦眉心。紧接着，识海欲裂般地胀痛。神明的神魂识海太过庞大强劲，肖长悦眼下修为，完全无法将其全然容下，强行容下的后果只有识海崩裂而亡。

　　这位袭应神尊也对他太有信心了，问都不问就一个劲往他相较起来渺小不堪的识海里头钻！活像两百多斤的胖子要挤进一件婴孩穿的衣服里。

　　就在肖长悦觉着识海即将承受不住要天崩地裂时，内里骤然有股烈火金刚似的力量暴扩开来，肖长悦只觉眼前一黑，一阵地动山摇过后，方才的胀裂感消失殆尽，识海中也逐渐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