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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香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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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故人其实并不准确,那人认识的是谢家三公子“谢钰”,可现在在这具壳子里的是鬼魂“谢云烛”。
姿容卓绝的僧人手持珠串,神色温和:“你来了。”
谢云烛迟疑了片刻,遇到原身的熟人,谢云烛不知道该用何种态度回应,只能缄口不言。
僧人只是笑笑,不欲为难人。谢云烛暗暗松了口气,看来这位和原身不过点头之交,即使壳子底下换了芯,对方也看不出来。
只是一直吊儿郎当跟在身后的巫赢是个大问题。
谢云烛跟着僧人跨过门槛,那人提着灯,眼见着就要拐进内间,可巫赢还是站在原地不动,和大殿始终隔着三个台阶的距离。
不远不近,脚下的门槛宛若一道坚固的分界线,使不可一世的神明踌躇不前。
“进来啊。”
谢云烛有点不耐烦,巫赢向来不是会犹豫的人,他随心所欲,无所顾忌,莫非这是他新想出的折磨人的法子?
他觉得有点好笑,他谢云烛虽然需要巫赢,但也不是非他不可,这种有些幼稚的小伎俩在他看来简直可笑至极。
“阿烛。”
这是巫赢第二次叫他的名字。
谢云烛居高临下,眼神微冷:“我不是和你说过吗,别这么叫我。”
“我进不去。”
身形高大的男人佝偻着腰,眼底漾着异样的神采。即使谢云烛再怎么厌恶他,每当看到他那张邪.气四溢美得不似真人的脸时,也会有一瞬恍惚。
此刻他可怜兮兮地站在门外,语气中带着谢云烛之前从未听到过的祈求和委屈,一些刻薄的话卡在喉咙处无法吐露。谢云烛偏过头,语气含糊:“什么事?”
“这是其他神明的地界,而祂本能地排斥我的靠近。”
巫赢伸出手,果然在谢云烛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眼前似乎有一堵透明的屏障。
谢云烛微微一愣,他拂袖跨过门槛,嗓音微扬:“稍等。”
他没有拒绝,巫赢感到很意外。
他以为按照谢云烛的性格,一定会狠狠刺他一番,再不济就是讨价还价趁机索要好处。
凡人一向如此,贪得无厌,巫赢在谢云烛这里多有体会。
可谢云烛什么都没说,甚至也没问问他,这种状况下要怎么办。
正殿的大门被轻轻合上,片刻,谢云烛端着烛台,推开门出来。
他在看他。
得出这个结论,巫赢觉得后槽牙有些发痒,其实他想进来很简单。
哪怕他已经千百年没得到过供奉,灵魂也接近于崩解,比起殿内那尊徒有虚名的“真神”,他实在“虚弱”的可怜,这并非全然的坏事。
“真神”不会在乎有一只弱小又无助的“同类”踏足祂的领域,若是祂再邪点,和巫赢曾经同时代的那群神明一样,吞下这只处于虚弱期的“同族”作为壮大自身力量的行为也并不罕见。
可这是位心软的神。
巫赢嘴角轻勾,却见谢云烛光着脚,只披了件纯白的里衣,在这庄严的庙宇里显得格外突兀。
幽幽的烛光照亮他的小半张脸,手指上可疑的深色痕迹似乎昭示了他堪称荒唐的行径。谢云面无表情点燃手里的线香,淡淡的白色烟雾氤氲袅袅,围绕在巫赢的身边久久不散。
巫赢从中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够吗?”
他从怀里掏出一大把香全部点上,一时间,巫赢甚至看不清谢云烛烟雾后的脸。
巫赢抬头,入眼是那尊据说万人敬仰,耗费巨大人力物力打造的“真神”法相,祂面容和善,眼神柔和,带着凡人所有美好的幻想和期望,面如冠玉,才貌双绝。
彼时的巫赢满脑子戏谑愚弄,只是单单觉得少了点什么。
身前的阻力慢慢减小,最后消弭。谢云烛吹灭红烛,这是他刚才从供桌上拿来的。
和巫赢那尊随意用泥巴糊出四肢和躯干,已经看不清面容的神相相比,殿内的那尊要大得多,细节上也更为精巧细致。
谢云烛想,或许很多年前,巫赢的案前也有往来不绝的供奉者,又或者他就是个徒有其表的野神,嘴里没有半句真话。
莫名的,他在巫赢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说不出是什么情绪,是怜悯吗?对方到底是个神,哪里需要一个凡人的同情。
是喜爱吗?说来也可笑,上山的路上,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在事成之后脱身,如果可以,他愿意亲自杀死这个满嘴谎言的神。
又或许,两者皆有之。
于是胆大妄为爬上其他神明的供桌,在神相的注视下把对方信众供奉的上好线香连根拔起,谢云烛身无一物,只好把鞋袜外衫脱下权当贡品了事。
只因他听说,一地主神案上供奉的香火可以指引其他弱小的亡魂。
为了避免失败,谢云烛还在燃了一半的线香上加了点自己的血,好在效果显著,巫赢成功脱身。
“还不走?”
谢云烛唇色很淡,那是真神给予他的“反噬”,在“真神”的地界胆大妄为偷了对方的香火,哪怕脾性再好的神也咽不下这口气。
巫赢亦步亦趋,他上下打量谢云烛一眼,金色的瞳孔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山上起风了。
山风吹起谢云烛的袍角,脆弱的线香被好好的护在手心内侧,丝丝缕缕的白烟被吹得东倒西歪,顶端那点微弱的猩.红却纹丝不动。
巫赢看得出神,彼时他并不理解这些没由来的情感,只是本能的觉得,比起殿内坐着的那位,谢云烛更像神。
一位慈悲又愚蠢的神。
“果然我还是不喜欢这种味道。”
即使语气里满是嫌弃,动作上还是实诚的把火护好。谢云烛摸了摸鼻尖:“快走。”
“嗯。”
顺应本心,巫赢悄悄牵住谢云烛的袍子,得到后者疑惑的眼神。
“这也是仪式的一环。”
丝毫没有哄骗凡人的愧疚,巫赢漫不经心地想,倘若生在他的那个时代,谢云烛该被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也罢,他就大发慈悲,在契约结束之前护着他吧。
他们在外面耽搁这么久,里面那人也没有出来催促。
面容俊美的僧人恭恭敬敬地给高位上的神相进了三柱香,而后跪在柔软的蒲团上背诵经文。谢云烛听不懂,他只觉得很累,于是抱膝在蒲团上坐下。
“谢施主,你……”
看见谢云烛手上擦不掉的香灰痕迹,年轻的僧人眉心微蹙,他嘴唇翕动,最终没有多说什么。
低沉有磁性的颂经声中,谢云烛眼皮子打架,险些头一歪磕在案桌上,幸亏巫赢眼疾手快,提前用手背护住桌案的尖角。
他的衣袖也染上了些许香火的味道,谢云烛难耐地偏过头。僧人已经走完了供奉的所有仪式,只差最后一项。
“燃焰。”
案前红烛燃烧不止,无论烧没烧完,但凡是来虔诚祈祷的,必须携带两支上好的香烛在神相前点燃。
巫赢自己就是神,向旁的神跪拜本就是天方夜谭,而谢云烛不信神。
可僧人执意把火种递到谢云烛手中,谢云烛面上没什么表情,总归抬抬手的事。
点不燃。
无论谢云烛怎么努力,那只红艳艳的香烛只是呆滞地立在烛台上,洁白的灯芯上甚至没有半分被烈焰灼烧过的痕迹。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旁的僧人一眼,僧人双手合十,嘴里默念着什么。
“谢施主家中是否供奉着其他的镇宅神明?”
巫赢不轻不重捏了捏他的手,谢云烛笑着点头:“确实。”
“那可是位霸道又小心眼的神明。”
“原来如此。”
僧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难怪红烛不燃。”
虽然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既然僧人能自圆其说,谢云烛也懒得费心思解释。
“随我来。”
这件事被轻轻揭过,谢云烛跟着僧人来到他未来半个月要住的厢房前。因为早早得到了委托,厢房已经被下人打扫得一尘不染,虽然比不上在谢府时的豪华奢靡,自有一种闲适清幽的雅趣。
“施主在这住下即可,寺内一日二食,会有专门的人把斋饭放到施主门口。”
谢云烛自然没什么意见,僧人又说了什么,大致是寺内的其他规矩,谢云烛一一应下,这才带着笑送走了絮絮叨叨的年轻僧人。
“和他说那么多干吗。”
巫赢伏在他的肩上:“凡人可真聒噪。”
他似乎忘了刚才是谁被困在登山梯上不得脱身,又是谁为此支付了代价把他带进来。
冰冷的手指落在谢云烛的手腕上,伤口已经结痂,但巫赢能闻到内里馨香可口的味道。
“这里是因为我吗?”
明知故问。
湿濡的触感让谢云烛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他不明白这世上为什么有像巫赢这样恬不知耻的人。巫赢柔软的舌头落在伤口上时,谢云烛差点抑制不住内心的杀意。
“好了。”
谢云烛拿帕子狠狠地擦了擦手腕,却发现那倒伤口已经淡到看不见了。
巫赢餍.足的舔舔唇,声音沙哑:“我不欠你了。”
“你欠我的可不止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