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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风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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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是深不见底的黑。
谢云烛一脚踹翻了案盏,企图得到楼衔月的注意,很可惜,方才还频频朝这边望的男人此刻端着酒杯小酌,似乎已经彻底沉浸在这靡靡之音中。
“在想什么?”
无人在意的角落,高大的男人藏于永夜,除了谢云烛,谁也不知道他的存在。若是安分守己也罢,但巫赢显然不会那么好心。无论是耳边恼人的窃窃私语,还是覆在手背上一动不动,无端生出些许暧昧的那只非人的手,无一不在昭示着他的存在。
“啪”的一声脆响,是巴掌落在皮.肉上发出的响动。
谢云烛没有用力,更多的是带着羞.辱的意味。总是愚弄凡人的神明如今却被凡人所伤,这样的落差但凡是个有血.性的男儿都无法忍受。
“别靠的那么近。”
他神色恹恹,手臂因为方才的动作有些发麻:“恶心。”
暗金色的眸子中流淌着剧毒的汁液,亮得令人心惊。就在谢云烛以为巫赢终于要绷不住君子端方的外皮朝他发难时,却只听见对方从喉管里发出的短促气音。
他伸手盖住了谢云烛的眼睛。
失去视觉之后,身体的其他感官就会被无限放大。
即使楼衔月的动作堪称温柔,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吃菜喝酒,可在某一刻,谢云烛却听到了他深藏在湛蓝色的衣衫之下,血液顺着黛青色的血管汩汩流动的声响。
一时间,谢云烛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该死的巫赢为了报复给他降下的精神暗示。
他下意识擒住覆在眼上的那双手,声音冷淡又刻薄:“你闹够了没有?”
“我以为你会喜欢我送你的这份大礼。”
他快速抽身,不等谢云烛反应,无辜地冲他摊了摊手。
眼皮上还残留着余温,透过竹帘的缝隙,岩青色的淡淡光晕萦绕在少女的身侧,他偏过头,楼衔月还是那副不咸不淡,什么都不入他眼的淡漠神情,只是这次,他看到了对方额心一点朱红色的光芒,只是一瞬就隐入颅内,再也寻不到半分踪迹。
谢云烛微眯着眼:“你对他们下手了?”
“我在你眼里就是这般喜怒无常吗?”
谢云烛很实诚地点了点头,巫赢能忍到现在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脾气简直好到不像他所了解的其他神明。
脖颈处传来阵阵痒意,谢云烛伸手去摸,却只摸到了几根断掉的乌发。
“神明也会有脱发的烦恼吗?”他话里带刺:“终归是年纪大了,不中用。”
巫赢没理会他的讽刺,他把脑袋搁在谢云烛的肩膀上,吐气如兰:“那是他们背后的灵。”
“不然你以为,区区凡人,哪来这么高超的音乐造诣。”
他指着名为“忘月”琴师,低声道:“你不信?”
谢云烛吃了粒花生米:“与我何干?”
“不过我劝你不要小看了她。”
“为什么?只要我想,她将再也弹不了琴,这样就能证明我说的是实话了吗。”
“这种事情,凡人也可以做到,没什么稀奇的。”
谢云烛漠然地把酒杯递给他,湿润的嘴唇微张:“砍掉她的双手,夺取她的性命,这些事情对于凡人来说也是轻而易举,毕竟人命如草芥,想来你也不会放在眼里。”
巫赢难得赞同地点点头。
“只是她以此谋生,能有今日的成就也并非全是他人之功,与其说是灵帮助了她走到现在,倒不如说灵也靠着这位姑娘扬名立万。”
丝丝缕缕的岩青色雾气萦绕在指尖,只是随意一捻就四散开来。他望着姑娘那双因为常年练琴而布满老茧的手,没什么表情地移开视线:“如果不是有利可图,神灵凭什么赐福于她呢?”
琴音戛然而止,忘月茫然无措地坐在高凳上,食指被骤然断裂的琴弦割开一个巨大的豁口。
青色的弱小生灵被巫赢捏在手上,这种层次的东西还不配称之为“灵”,只是人类习惯这么叫,他也入乡随俗,顺着谢云烛话往下接。
“够了!”
不知道是对谁,巫赢轻佻地捻起谢云烛的一缕发丝,眼含戏谑:“这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阿烛。”
“谁允许你这么叫我的?”谢云烛的脸色一瞬间沉了下来,巫赢不以为然:“你那表哥能叫,为何我叫不得?”
这是不一样的。
谢云烛阴沉着一张脸,“阿钰”是“阿钰”,随旁人怎么叫,可能这么亲密唤他“阿烛”的,不能是巫赢。
“谢公子……”
一声柔媚的呼唤打断了两人剑拔弩张的氛围,在表演中途出现这样的岔子,作为这群姑娘的领头人,白瑾自知此事恐怕不能善了,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她看了一眼仍然端坐在帘后没有出声的谢云烛,又看了看有些无措的忘月,只好把希望寄托在谢三公子带来的俊哥儿身上。
楼衔月仍旧笑得温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轻轻搁在桌上。
“这是上好的金疮药,今日便赠予姑娘。”
白瑾忙不迭谢过恩公,忘月只是淡淡颔首,看不出太大的情绪波动。
除了这样的事,哪怕谢云烛不计较,为了坊内其他姑娘的名声,她白瑾也必须拿出一个妥善的解决方案来。
最终敲定了他们这顿由红袖坊全权买单,并且又找了几个能歌善舞的姑娘上台助兴。
“还能弹吗?”
就在白瑾准备把忘月送出厢房时,谢云烛忽然开口。
忘月纤细的身子一僵,半晌,她挥起受伤的那只手:“扰了公子雅兴,是忘月的不是。”
“我问得是,你还能弹吗?”
那声音似乎隔的很远,又像是在忘月耳边。
忘月下意识地去摸鬓边的青玉发簪,她紧咬下唇,坚定地点点头。
“我能。”
“去给忘月姑娘拿把琴来,要最好的。”
“阿钰,适可而止。”
楼衔月不赞同地摇摇头:“忘月姑娘有伤在身,不必为难她了罢。”
谢云烛却没理会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忘月看。
“如果觉得为难,你可以直接离开,赏金一分都不会少。”
金银玉石噼里啪啦不要钱般落在地上,谢云烛掀开面帘:“我从来不逼.迫人。”
“不为难。”
忘月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我可以弹。”
当事人发话,楼衔月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坐回座位继续喝酒。
很快,白瑾就指挥女侍给忘月拿了把新琴过来,被丢在一旁的重明激动地在笼子里乱跳,可见所用木材应该不算太坏。
“多此一举。”
话虽如此,巫赢还是不要脸地靠过来,与谢云烛亲密地靠在一起,宛若一对璧人:“没有那只下等低劣的灵,她什么都不是。”
谢云烛好看的眉眼间染上一丝厌烦,他用力推开巫赢的脸:“要打赌吗?”
“赌什么?”
“就赌,她能完整地弹完这首曲子,并且水平和之前不相上下如何。”
“正合我意。”
谢云烛一把捉住巫赢蠢蠢欲动的手,目露警告:“别想动什么歪心思。”
“有了赌约,总要压点配得上的赌注才行。”
巫赢舔了舔后槽牙,眼里闪烁着兴味的光:“赌注由我来定,你觉得怎么样?”
谢云烛一把捂住他的嘴。
台上,忘月调试好琴弦,长舒一口气。
她五岁时被家里卖入教坊,但因长相并不出众,一开始只能在坊里做些打杂的活计。
后来幸运被当年名动洛城的花魁带在身边,陪着她读书写字,跳舞练琴,这才慢慢混出了头。
坊里从来不缺相貌姣好,才艺出众的姑娘,忘月深知这一点,于是发掘出自己在琴艺一事上有过人的天赋后,开始没日没夜地苦苦打磨琴技,终于在一次演出后崭露头角。
只是这种天赋终归有限,努力也不总是会带来回报,如今她双十年华,已经算得上是坊里资历最老的姑娘了,可她始终只有一手琴艺傍身。
结束那段灰暗的回忆,忘月低下头,露出小半截白皙的脖颈。
这次她挑了首轻快的小曲儿。
没有刻意地炫技,也没有为了讨好客人而弹奏那些不入流的淫.词艳曲,这么多个日夜,为了练琴流过的每一滴汗和血,忘月通通都忘的一干二净。
剩下的,只是对音乐和技艺的本能。
其实谢云烛听不出好赖坏。
他的出身注定了他学不会品鉴这些堪称高雅的艺术,哪怕后来那人手把手悉心教导。
只是看巫赢阴沉的脸色,应当效果不错。
他轻笑摇头,蓦然对上楼衔月探究的目光。
胜负已分。
忘月把琴还给白瑾,径直走到谢云烛面前。她拔下发中的玉簪,乌黑的发丝瞬间倾泻而下。
“谢公子,我想,我不再需要这个了。”
在知道自己技不如人,就要被抓去拍卖初.夜的时候,忘月是怎么做的呢?
散尽家财求神拜佛,所幸命运终于眷顾了她一回,司掌音乐的神灵降临在她的身边。
这柄其貌不扬的白玉簪就是神灵的栖身之所。
只是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暗中标注了价格,忘月的技艺得到无数人的称赞捧场,可偶尔她也会回望曾经的岁月,却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到当初得到第一把木琴时的欣喜雀跃。
自然也无所谓听众的感受。
可她无法想象失去神灵庇佑的后果,于是她只能咬着牙,在献花与赞誉中慢慢沉沦。
直到今日,那道禁锢她已久的枷锁才被打开,忘月能感觉得到,那位靠着吸食听众情绪为食的神灵已经离她而去。
而忘月也只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许多年以后,再次凭着自己的看家本领博得头彩。
谢云烛揭过簪子拿在手里掂了掂,转头放在巫赢的掌心。
“喏,赌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