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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闹鬼 ...

  •   陈竟这回不废话,立刻摸到裤兜,果不其然,不论是戴在脖子上,还是揣进裤兜里,莱妮的木瓶子都在。他重戴回脖子上,抠开塞子,朝里用力一闻。

      吸进碎屑,陈竟呛得直咳,可这回他沉默地等了好一阵,也没回到“进化号”。

      陈竟阴着脸在他爷的钢架子床上坐了片刻,猛然联想起什么,立刻去舷窗前——果然天还没亮,看样子才入夜不久,云中仍余霞光。不过船况平稳得多了,虽还是一如上回的杂噪,但显然这回海况要好得多,不知是在上回的早些日子,还是上回的晚些日子。

      陈竟打开他爷扔在床上的日记本子:“七月廿六,奶奶的,何时到西贡?老子已十日八日没洗澡了,酒也喝完了,弹尽粮绝。”

      陈竟脸色更差,摸着他爷的日记本子,更是差上加差,上回他命都险些没了,这本子却是好好地。不知上回他一走了之,是换他爷来面对人鱼老相好,还是索性一晕了之?

      正要出门去抓个人问问,陈竟猛顿住脚,从钢架子床找到钢架子桌,终于从抽屉中找出一根写字儿直漏墨的钢笔,在他爷写满的这页日记的后一空白页上续道:“七月不知几号,我是陈竟,海上闹鬼,我成我爷陈国业了。”

      届时分辨清究竟是因为不明原因做噩梦,还是当真这么荒唐,把他卷到了一九三零年,就靠这一页他爷好孙子亲笔写的日记了。

      撇回钢笔,陈竟把日记本子照旧往裤腰皮带里一揣,踹开门抓人去了:“王胜仗?!王胜仗滚哪里去了?!出来!”但说完,陈竟也一愣,他找人是不用“滚哪里”的说法,他暂没到耍威风的资历,这显然是他爷的口气。

      他爷又显灵?

      陈竟登时朝上看看,朝前看看,再朝后看看,总觉他爷好似在哪飘着,如影随形。陈竟打一哆嗦,恰好背后一声大叫:“连长!”没把陈竟吓得心脏猝停,登时跳转回身,却见正是王胜仗,一脸没精打采的倒霉相,正往上提裤腰带,约是刚撒尿回来。

      陈竟没等细想,已往王胜仗腚后一踹:“你他妈走路没声音吗?!”

      王胜仗连连陪笑脸,“连长爷爷是比天老爷还大的大人,小的是比屌毛还小的小人……小人走路当然没声音了!”

      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陈竟往王胜仗后脑勺捞一巴掌,“少说废话,今天是七月几日?”

      “报告连长爷爷,今日是七月廿七。”王胜仗讨好道:“马上就到西贡口岸了,甲板上都能看着了……连长这回准备在西贡补给几日?”

      陈竟眉头一皱,心往下一沉。“进化号”上,也正是七月二十七号。他问:“上次海上刮风打雷,把桅杆都刮断了,你还有印象吗?”

      王胜仗怪叫道:“怎么没印象?小的吓得裤子都尿到裤筒子了,不过幸好连长您老人家吉人自有天相,有老天爷相助,叫‘捉龙号’上下两百号弟兄死里逃生,大难……”

      陈竟“啪”地一巴掌打在王胜仗脑勺子上,“我叫你说废话了?!起浪那夜我去甲板上拉缆绳,你们这帮没种的东西都跑哪里去了?还敢把船舱上锁?!没他娘把老子……”陈竟一刹,脸色更阴,“没他妈把我掉海里淹死!”

      王胜仗打一寒颤,可脸色更加茫然,且谄媚道:“您老人家……这是说的哪一日的事?”

      “七月廿一!”

      “七月廿一夜里……您老人家不是说听天由命,早早回去睡了吗?浪起得大,舱里进水……也不敢不锁门呀!”

      陈竟脸色一变,下意识就要去摸枪-筒,威逼王胜仗说实话。他强捺住这冲动,“你不要胡说八道,那晚上我什么时候说过听天由命,又什么时候早回去睡过觉?!船舱进水,我有没有过去帮过忙?!”

      “报、报告连长爷爷,您是没说听天由命……您、您说的是阎王老儿不识抬举,敢掀您老人家的船……您老人家也去干活了!一马当先、悍勇无双!不过干完活儿……您不就回去歇着了吗?”

      单看脸色,王胜仗比陈竟还摸不着头脑,哭丧着张脸,约是以为马屁难拍。

      陈竟本是想旁敲侧击出“捉龙号”上有没有人看见过人鱼,可如今哪还问得出?

      前后一联系,陈竟登时想通……人鱼既能致幻他一回,难道不能致幻他二回?难道第二回,在甲板上看见的那条黑鳞人鱼,也是他的幻觉?

      可这幻觉从何而来?如果他一直呆在“捉龙号”船舱,根本没看见过人鱼,这幻觉是凭空致幻他的吗?科学来说,总要有传播媒介吧?不论是气体、液体还是……声音?

      陈竟脸色难看,喉头发痒,手指头方摸到烟袋子,立马强缩回去,给了手背一巴掌。

      也痛,真实得很难说是单凭他大脑看过他爷的日记本子后杜撰出的噩梦,更似是他亲自到“捉龙号”上,把他爷的真实经历,再走了一遭。

      “罢了,没你什么事儿了。等到西贡口岸再来知会我。”

      陈竟大跨步回了休息处。他爷的军装外套正抹布似的团作一团,塞在床角,陈竟坐到桌前沉思片刻,突然去掏出这件衣裳,抖索开来一闻,不消细闻,也一股呛得人直咳的烟草味和叫烟草味给盖住了的汗味……可唯独没有海水味。

      “捉龙号”这般的老式船舰,淡水资源有限,且此次因为风暴,已延迟补给几天,如他爷所说,弹尽粮绝,必定没有浣衣的条件。

      陈竟脸色稍缓,看来在甲板上看见的黑鳞人鱼,当真是一场幻觉。

      入夜,“捉龙号”航速渐缓,已从舷窗中看得见西贡港口的海岸线。不论是“进化号”,还是“捉龙号”,陈竟都已多日不曾靠岸,这时看见,神经也舒缓下来。

      不多久,王胜仗在外叩门,“报告连长,‘捉龙号’入港了,到西贡了!”

      陈竟一开门,正见王胜仗带着几个卫兵,一股脑攒进来,熟门熟路地给长官收拾东西。陈竟眉头一皱,正要说算了,却遽见王胜仗从他爷的钢架柜子里另掏出一套军装,陈竟登时叫止,“王胜仗,这是什么?!”

      王胜仗一个立正,“报、报告连长,这是您老人家穿过的衣裳!这套……这套倒换着穿的,您老人家不打算带上岸洗?”

      陈竟快步过去,揪起衣领,用力一搓——他爷替换下来的上套衣裳的脖领子里,仍有海水干透留下的粗盐粒子。

      “捉龙号”临靠口岸,给法国佬交了一大笔钱,陈竟两只脚才算真正迈进西贡。

      今日已晚,物资补给明日再议,明日的事,也约是他爷的事了。陈竟且叫王胜仗去雇一个本地人,找间旅店落脚,但王胜仗办事麻利,陈竟刚在屋里头要落锁,王胜仗已差伙计送来一套新长衫、大裆裤。

      陈竟眉头舒展,心道怪不得王胜仗小小年纪,他爷却把他拔到身边,不提乱拍马屁,这小子办事是叫人舒坦。

      但陈竟刚要踩进浴桶,门又砰砰直响,过去一看,这回是王胜仗。人逢喜事精神爽,王胜仗脸色红润,也愈见谄媚,“连长,今夜弟兄们有好几个牌局,您老人家要不要去看一看?”

      不消连长说,看见连长青沉的脸色,王胜仗一激灵,登时改口:“那……那嫖——”脸色更差,王胜仗两腿一软,“不嫖-妓不嫖-妓!”他谄笑道:“您老人家喝不喝洋酒?西贡洋货多,小的给您老人家赔罪去?”

      连长阴着脸,掏出枪把子上膛,“你他娘再上门说一句废话,老子立马毙了你。”

      这回安分了。陈竟痛痛快快洗了个冷水澡,出来擦头发还一阵恍惚……没成想在“进化号”返航回国前,先代他爷来了趟一九三零年的越南。

      他会在“捉龙号”上,到底是同他爷的日记本子相关,还是同“进化号”相关?

      想起他爷替换衣裳脖领子上的盐粒,陈竟心中沉郁,不过还好,如果没猜错,只要熬到明日天明,他就会回到“进化号”上。

      陈竟再检查了一遍他爷的日记本子,确信他已留下一页陈竟的日记,然后再检查过他爷的枪袋子,确信子-弹满匣,最后检查过门窗,确定已全部反锁,且无坏栓,才到床上一躺,准备睡一觉到天明。

      约是行船劳顿,陈竟竟入睡得比在“进化号”还快。

      但在混混沌沌之中,陈竟突然身上一沉,鬼压床似的,直压得陈竟喘不上气。陈竟往上一推,却摸到滑溜溜的一手不知什么东西,这东西紧缚着他、厮缠着他,陈竟就是想翻身也不能,仿佛是入了棺材,只在二三拃间,施展不得。

      陈竟气短,甫一张口,脸腮却叫什么刀也似的冷物挤住,有什么东西钻进他口舌,有如仇雠索命,挟着惩戒的意思堵住他的气门,啮噬他的口唇,陈竟吃痛,更加窒息,已要挣醒,同时听见“乓乓”的敲门声。

      陈竟冒出冷汗,骤然苏醒,手已掏进枕下,抽枪出来,可睁眼一看,屋里头空空如也,哪里有人?更没有鬼,只有睡前点的油灯,在墙上照出点鬼影似的烛影。

      不过确实有人敲门,陈竟听了一阵,把枪暂别到腰后,悄无声息地去开了门。

      却是旅店的伙计,带着另一个油头粉面的伙计,北方官话话说得不错,笑呵呵地奉上一封请柬,一个小手提箱,说我家老爷听闻陈长官到西贡,特送请柬一封,薄礼一份,请陈长官后日赴宴吃酒。

      待两个伙计走了,陈竟先拆开请柬一看,还真是封请柬,别没什么新奇,不过这沉甸甸的一份“薄礼”却另有玄机,陈竟把搁着几瓶看字样是西贡酒的黄花梨木盒子一拆,底下赫然是一排金灿灿的金锭条。

      陈竟把箱子重锁好,思索片刻,看来他爷这个南洋特别卫队大队长是官小威风大,做的是狐假虎威的买卖。不过也理当如此,若在两千年前……他爷可就是秦始皇遣出的徐福。

      他妈的,成死太监了,陈竟一声暗骂,这回吹了油灯,靠在床头,可一时半会没睡着。

      说实话,即使陈竟叫他爷给坑到越南来了,他也真不至于说到恨他爷的份儿上,毕竟他爷是他不多的知道姓名、经历的亲人。可陈竟也不得不承认,即使他爷给他留了一套日记,他爷对他来说,仍太神秘。

      他爷是孤儿,没有兄弟姊妹,这个自不必说,可他爷却似也是个不重私情,只重大义的人,前半生做流氓,后半生打仗,近二十年里,只字未提他奶,更不必说其余的相好,陈竟作为后人,完全无从溯亲。

      约是家传,他爸与他爷,在个人感情处理上,完全是一个模子出来的爷俩。陈竟不但没见过他妈,有时候还要怀疑,他根本是他爸抱养来的。

      陈奶奶说他爷是个好汉,他叔说他爸不是一般人,是有大志向的人,可这都是陈竟从别人嘴里听来的,陈竟和他们流着相同的血,却没见过他爷,也没见过他爸。

      追忆往事,陈竟头回这么怅惘。他乡之客、失路之人,实在怅然。

      怅然之中,陈竟滑到枕头,禁不住地二回入睡了。

      可这回入睡,陈竟吃了教训,不说睡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有意留意着房里头的动静。

      不知什么时候,陈竟胸膛陡然一沉,这回不同上回,立即惊醒,立刻要去掏-枪,然而不过念头初起,双手已被制住,只听呲啦一声,不知裂的是被子还是褥子,在顷刻间把陈竟双手紧缚住。

      陈竟方才还在惊疑,他妈的,这鸟地方,还真闹鬼?!可双手一绑,鬼要杀人,大约是不爱绑手的,便知道了一定是人,而且约是看他阔气,要来劫财的,当然,也有可能是早盯上了给他送礼的伙计,一路跟来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陈竟心里头暗骂他爷日记本子偷工减料,这都不写?!陈竟双膝也被制住,只能切齿道:“金锭我放床底下了,你去拿吧。我这里的值钱玩意儿,都在我床底下的箱子——”

      陈竟脸腮又叫这贼人挤住,说不出话。这手指水似的冰凉,犹有湿意,陈竟突然觉得熟悉,可随即感受到野兽似的锋利的尖甲抵刮过脸颊。这贼人是……是女的?!

      陈竟只恨这回他把灯熄了,房里黑洞洞的,只看得见一个高大的廓形,实在不像女人,但似蓄着长发,搔刮在陈竟鼻唇上,痒得他想打喷嚏,无意含进一缕头发,却是湿的咸的……如果是今夜闹鬼,不知是不是上岸了个海里的淹死鬼。

      这贼人欺身在上,陈竟双眼睁大,竟见这双眼灯筒似的,荧光绿一闪,显出某些可怕的非人特性。陈竟方才还认定这定是个劫财劫匪,如今却不十分确定了,可这又似幻觉,人鱼就算了,怎么他妈还会闹鬼?!

      而后这贼人循下,双臂架起陈竟双膝,陈竟战略要害失守,登时明了了方才呲啦一声,是呲的什么东西,是呲的今夜他新换的新衣裳!

      察知贼人意图,陈竟既惊且怒,猛烈挣扎,“你他妈要干什么?!我认识你吗?不对……陈国业认识你吗?!”

      可此人并不说话,只抬着陈竟向下一拉,埋头苦干。他爷当真是把他坑惨了,没成想他爷竟还有这样的际遇,怪不得他爷在日记本子里头不写,如果换作是他……他也不写啊!不对,他妈的,不是如果,如今已换作他了!

      陈竟已顾不得素质,破口大骂,可紧接着一声闷哼,脏话悉数闷进肚子里,两眼一闭,只暗恨天亮太迟,他爷害人不浅。

      片刻,此人却抬起头来,按住陈竟缚在一处的手腕,挲着陈竟方才挣出的血印子,有几分威逼的意思,不过说话腔调有些怪,“你手……不要动。”

      陈竟一听,更是脸色一白,“他妈的,你还真是男的?!”

      夜里太黑,此人的脸色,陈竟看不见,可约是正无言注目着他。陈竟再次看见了野兽似的一闪,登时一个寒噤,在这无言的寂静之中,分秒变得迟缓,好似凌迟伊始,恐惧会优先击溃囚犯的意志。

      “你……还是喜欢……女人吗?”此人说中国话的生疏口吻叫陈竟联想起某些更可怖的回忆,一阵强烈挣扎,但这回不是为了脱身,而是为了看清此人的下头是鱼尾,还是人的下肢?若是鱼尾……人鱼是如何上岸,甚至进入旅店的?!

      难道……又是一次人鱼的幻觉吗?

      陈竟寒毛倒竖,正要强颜欢笑,想问问老兄能不能点灯,内里腿肉却遭这不知是畜生是人的东西一咬,话未出口,变作大叫,有什么一淌,约是淌血了。

      这畜生的笑闷在胸膛里头,听来却不似畜生,与人没什么两样,他挟血过来吻陈竟的口唇,强哺回去,喉舌含混道:“没关系……没关系,我会把你干服……叫你心甘情愿,成为我的伴侣。”

      陈竟闻言骇然,叫这畜生一吻,先是一愣,继而忆及方才这畜生才吃过什么,登时两眼一闭,只恨没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闹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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