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龙诀》汤魂

107、芭蕉

　　当日安振玄在韩绪逼宫后及时离开，避免一场杀戮，但他并没有离皇宫很远，很快，他接应到重伤出宫的皃儿，二人躲在京郭外，一个废弃的茅屋。

　　蓝静驾崩的消息没多久就传出来，举国缟素，许多人对天圣帝的逝世很不舍，自发追随出殡，也有人说天圣帝是羽化登仙，重归神位，百姓们对天圣娘娘的供奉更为虔诚。

　　安振玄和皃儿也来到国丧，天圣帝的遗体会从皇宫绕城，一直到皇陵下葬，他们混在百姓中，只能见到无数人头中沉重的棺椁。

　　皃儿见到棺椁就忍不住想动手，安振玄连忙拉住她，随众人一同跪地。

　　自安振玄救下皃儿后，二人就再没有说过话，皃儿不管不顾想在众目睽睽下动手，他自然不能看着她送死。

　　“皃儿，别冲动。”

　　“那是静儿姐！你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带到不知哪里去，我不能！”

　　“那已经是尸体了。”

　　“尸体？我也是尸体！你也别管我！”

　　有几个听到动静的人忍不住回望二人，安振玄只好强行拉皃儿走远一点。

　　“今日就来给静儿送行，让她安生点，好吗？”

　　皃儿不再说话，安振玄牵着她，随远行的棺椁而去。

　　丧队入皇陵，自然不能让百姓们一直随行，出了京门，百姓们就被驱赶走，安振玄和皃儿躲起来远远跟着。

　　皇陵很远，走了三天才到，下葬的礼仪非常繁琐，在主持丧礼的人是宗庙奉常，无论是新帝还是蓝家的人都没有出现。

　　安振玄和皃儿一直躲在暗处看，下葬要在算好的吉时了，安振玄一直耐心等着，终于等到下葬那刻，他驱动飞廉幡，顿时狂风乱作，扬起一阵风沙，模糊在场所有人的视线，又从包袱中拿出一具木偶，是他最初为天圣娘娘像所雕刻的模像，经过精雕，木偶全身到脖子都刻着诡异的符文，衣服上也是奇怪的纹理，那双眼睛低垂，依旧是怜悯众生的神情，只是之后，安振玄还要为其开睛。

　　“你拿这个做什么？招这妖风来作何？我们不是要给静儿姐送行吗？”

　　安振玄咬破指头，将血点在人偶的两眼和眉心间，单手捏诀，砸下两个轻飘飘的字：“招魂。”

　　法决驱动，一股刺骨的阴寒从棺木中溢出，抬棺的人只觉双手握在千年寒冰上，刺骨渗人，下意识都放下了手，棺椁重重砸在地上，一头歪进坑里，所有人惊慌失措去按棺椁，才勉强将棺椁拉回来。

　　这头逢常在骂人，那头安振玄动作不停，嘴里一直重复念着招魂词，可手中的傀儡毫无动静，这是安振玄结合铃大巫的通灵傀儡术及庐云留下书籍中所记载的招魂术所作，人死不能复生，他自己也不知为何要给蓝静招魂。

　　妖风渐停，下葬仪式仍旧继续进行，抬棺人忍着冰寒，将棺椁抬进坑中，封土，祭拜，安振玄念的口干舌燥，手上捏诀的动作越来越快，几乎成了残影，可手中的傀儡依旧毫无动静。

　　皃儿看不下去，拉了他一把，“安哥儿，够了，葬礼马上就结束了，我们再不走就会被发现。”

　　“还有一点时间，我再试试。”

　　“不是你说的，人死不能复生！静姐儿若在天有灵，看到你这个样子她作何想。”

　　二人争执间，谁也没注意到，疑似一股阴气窜进安振玄手中的傀儡眉心。

　　二人会到落脚处，皃儿就打包东西，安振玄心情极其低落，呆呆看着手中的傀儡，思索着方才究竟是哪一步做错了，半响儿才察觉皃儿竟收拾好了包袱。

　　“你要去哪儿。”

　　“死者已矣，我去找活人算账。”

　　皃儿也不顾他反应，直接推门离去，安振玄想要劝阻，却再没有力气劝阻。

　　他浑浑噩噩在这小破屋里呆了数月，听闻新帝登基，突然想到当初离去匆忙，许多东西都落在宫里，没有了人，留些物件挂念也好，至于会不会撞见韩绪，韩绪会不会没放弃杀他的念头，他也不在乎了。

　　如无意外，安振玄果在正和殿见到韩绪，正逢韩绪登基之日，兴许是他心情好，竟没有杀安振玄的意思，甚至还想他回来继续任大国觋，可没有蓝静的皇宫，他也没有待下去的必要。安振玄很快离去，他没有第一时间出宫，而是绕道玉鸾轩，也因此躲过了韩绪安排在宫外的伏杀。

　　玉鸾轩位于后宫深处，经久失修，冬冷夏热，数朝来几乎没人入住过，在韩绪入宫没多久后，两位太后就移居此处，连同蓝妹妹，而太子妃在那日变天时，除了给宫外越国公府传信，当机立断带走其子轩辕淇出宫，如今不知所踪。

　　安振玄从玉鸾轩正屋窗子翻入，把屋里几人吓一大跳，蓝靘（庆）定睛看清来人，惊喜的扑过去，“玄哥哥！姐夫！”

　　安振玄按住她，“小声些。”

　　蓝靘撇撇嘴，“还没到午膳，这里不会来人的。姐夫，你怎么来了，怡梅姐姐说你逃出去了。”

　　安振玄摸摸她头，朝榻上的两位太后执礼。

　　何咏芳下榻拉住他手往下座：“你如何进来的，可有人发现？”

　　安振玄：“我躲着人，没人发现。想来找点东西，看看二位。”

　　章葛：“我们都好，皇后常来看我们，宫人不敢怠慢，你快出宫吧。出去了，就别再回来。”

　　何咏芳：“你在外头打听打听淇儿和他母亲的消息，找到了想法子给我们捎信儿就成，别进来了。”

　　蓝靘拉着安振玄的手，“玄哥哥，我爹怎么样了。我知道娘和姨娘都知道，她们就是不肯告诉我。”

　　安振玄看向二位太后，她们神色恍惚，他知道蓝正麒在越国公府被围没几日就暴毙身亡，若非如此，韩绪不会轻易放过蓝家。

　　蓝靘却无哀色：“我知道我爹死了，娘瞒着我，可还是有人见不得我好，把话送到我耳边，姓韩的以为杀了我蓝家的男人，就没人能危及他的皇位，可他忘了，我姐姐是谁！我姐姐能做的，我也能做！”

　　何咏芳忙按住她的嘴，惊呼：“靘儿！慎言！”脸上惊恐一如那年年夜太子妃惊慌轩辕淇会得罪她一样。为母者，再心硬也会因儿女忧佈。

　　安振玄：“妹妹要同我出宫吗？我们一起去寻小淇儿。”

　　蓝靘定定看着他半响儿，摇摇头，“没了姐姐，你也活不久，我要待在这冷宫，终有一天我长大了，我会自己离开，再名正言顺地回来。”

　　【好样的，不愧是我的亲妹妹！】

　　安振玄恍惚，什么叫没了蓝静，他活不久，他现在不是好好的，他惶然抬头，却见何咏芳和章葛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好似忧虑绵绵。

　　【这呆头鹅，还是这么没出息。】

　　安振玄拿出一张黄符和一个小阵盘，“这是我仿师父做的日行千里符，可惜只能行数十里，里头灵力稀微，你把符纸放在阵盘中，夜里放在月光下，十年应该够储存足够的灵力，反正你不急着出去，正好够你长大，月娘子心善，她会尽力护你的，岳母和章太后，我不在，就托你替我尽孝。”他绞尽脑汁最后说了句，“不用急着长大，天圣娘娘会庇佑你的。”

　　【是是是，还天圣娘娘，唬外人的话还拿来唬自家妹子。】

　　安振玄告别三人，天上又下起小雨，他回头看站在门内的三人，那个几乎是蓝静翻版小人的蓝妹妹冲进雨里，狠狠抱住他的腰，带着小孩特有的哭腔，“玄哥哥，你等我长大好不好，你这么厉害，比你师父还厉害，你去找救回姐姐的办法，等我长大，把姐姐还我好不好。”

　　【笨蛋妹妹。】

　　安振玄回抱蓝靘：“我知道了。”

　　他走进雨中，蓝静的魂魄不由自主地跟在他身边，她其实还想多陪在何咏芳、章葛和蓝靘身边。

　　自那日在小破屋恍惚醒来，她就以灵魂的样子捆绑在安振玄身边，他的阵法起了作用，在出殡那日，蓝静的魂魄被招回，入主了那个通灵傀儡，发现自己还有意识，蓝静又惊又喜，可无论她用尽所有办法，都无法让安振玄感知她的存在，好不容易她以灵魂之力驱动桌上的茶杯，浑浑噩噩的安振玄居然以为是风作乱，她险些没因这点力量驱动魂飞魄散，歇了大半月才能再从傀儡里出来。

　　她已经在安振玄身边待腻了，奈何受傀儡束缚，哪也不能去。

　　有前车之鉴，蓝静以为安振玄不会再有轻生的念头，虽然她死了，可活着的亲朋好友这么多，安振玄应该替她守护住大家才是，连蓝靘都看出他的不妥，蓝静又气又无奈。

　　安振玄再次回到那个破屋。

　　【一天天就知道待在这个破屋子，也不知道出去走走！气煞我！】

　　蓝静正生闷气，发现魂体不自觉往外漂，回头才发现安振玄不知何时收拾好东西，启程出发。

　　【诶？你去哪里？终于想通了？要出去走走？行吧，本姑娘不生你气了。去城西，秋萝老说那里热闹，当皇帝这几年我都不能出宫，可憋死我了。】

　　安振玄却没往城西去，而是往城南门去，竟打算离开汴梁。

　　【出城做甚？】

　　安振玄购置了干粮和水，一路风餐露宿，跋山涉水，每到一个地方，他就拿出纸笔写写画画，蓝静凑近看，他把沿路地图画下，标注风土，有时遇见人，他还会问些奇人异事，记下来，蓝静常听得入神，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她一个做过皇帝的女子又有什么出奇的。

　　只是安振玄清醒的时候不多，是了，安振玄糊涂了，他糊涂的时候跟发疯似的不断地在研究制造法器阵盘，把庐云留下的书里记载的法器都做出来，往往是废品，又缺少灵力灌注，一旦做坏，他就发起疯来，嘴里一直念着：“我救不了你，我救不了你，我是谁，你是谁。”

　　他第一次发疯的时候，在他登上北峰顶，看着云海浮沉在山岚间，浮金跃光霁射，他雕刻一晚的木头，蓝静在旁，看到天光乍现的那刻，沉浸在巧斧天工中，安振玄毫无预兆地疯起来，砸烂他做了一晚的东西，发出渗人地嘶吼。

　　只有灵体的蓝静，无数次冲上去，却连一个拥抱都不能给他，这一刻，蓝静才知道何为人鬼殊途。

　　可清醒过来的安振玄，又极为冷静，他收拾残骸，记下失败的实验，坐在地上，看云卷云舒，自言自语：“娘亲来过这座山吗，这里也很好看。”

　　蓝静靠坐在他身旁，阳光穿透她的灵体投射地上。

　　【你爹定陪你娘走遍山河。】

　　“你也看到了吗。”

　　蓝静飘到安振玄身前，他的目光穿过她的身体定在远方。

　　【看到了，透过你的眼睛，我看到了所有。】

　　一人一魂，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走走停停，王朝不再颠簸，没有战火，世间顺遂，百姓安居。

　　数年研究，安振玄不是毫无成果，那个小小的聚灵盘已经可以提取聚灵草浓缩汁液中的灵力，借助月辉汲取世间灵力的速度也快了百倍，若把这个给蓝妹妹，她都不用等十年，可以更早地借助遁符离开皇宫。

　　引气入体的理论实践也更加成熟，若是蓝静还活着，凭她死前几日摸到的门路，她现在就能入门修仙，再修炼个数十年百千年，就能飞升成仙也不成。

　　可惜时间不等人。

　　蓝静早已释怀，安振玄看不见她摸不着她又有什么关系，以灵体陪伴他身边，不也等同白头偕老，不过她的丈夫偶尔疯癫罢了。

　　安振玄落脚在一个小山村，此地灵力充沛，他也再次花光盘缠，需要在山里打猎与村民交换口粮。

　　也是太平年代，村民对于这个经常发疯偶尔正常的男子很是宽容，有些心善的还会在他长久发疯的时候投喂口粮，免得他清醒之前就把自己饿死。

　　阿芸是最常来投喂的人，她曾被安振玄救过，贪玩的她在山里被大虫追上，是还发疯的安振玄救下了她，也是因此，村子才对他格外宽容，一个疯子能打下大虫，一般的猎户都做不到，而且他发疯也只是对自己，从不对他人，阿芸很感激这个奇怪的恩人，而且，安振玄凌乱的头发下，那俊俏的脸庞只有她见过，安振玄清醒的时候也从不以面示人，这对小小的阿芸来说，这是独属她的秘密。

　　阿芸家只有寡母，家里没有男人，不知遭了多少欺负，安振玄疯又如何，没人敢惹疯子，他还长得俊俏，若不是疯了，阿芸哪里来的机会能肖想他。

　　蓝静没想到安振玄疯了还有人能看上他，一个小妹妹，十五都没有，整日阿玄哥长，阿玄哥短，明眼人都看出其中猫腻，不少好事大娘都同清醒的安振玄打探过话，却总被他搪塞过去。

　　只是安振玄好似要在此处定居，往常他不会待在一个地方很久，他清醒的时候渐渐多了，研究器法时间少了，也没再攀越高峰，笔也少动，甚至开始跑阿芸家去。

　　蓝静看着越发不对劲，这几年她无数次同安振玄说人鬼殊途，让他替自己守几年就再找个人。可当安振玄真想要找新人，她却开始难受，她若彻底死了，连魂体也不是，她才不管安振玄有几个新人，可她还在，就算是灵体，也是存在于此世间，看到，听到的和安振玄是一样的东西，我接受不了她‘活着’，安振玄却当着她的面去勾搭别的女子！

　　这日阿芸再次进入山里找到安振玄，安振玄见到她来就笑。

　　“阿芸，你来了。”

　　“阿玄哥，你今儿醒啦！这是娘做的玉米面，我给你带了点来。”

　　二人坐在矮树杈上，安振玄分了一半玉米面同阿芸一起吃，阿芸边吃边瞄他俊俏的侧脸，二人电光火石的眼神交触间，一道灵体间隔在其中，蓝静抱臂看看左，看看右，恶狠狠地瞪着安振玄。

　　【安振玄！看我！别看她！为什么你还是听不到我说话！我陪你说话说了这么多年，你天天抱着个破傀儡就一点都没感觉到我存在吗！我受够了，我不许你娶第二个人！我才是你妻子！】

　　阿芸：“阿玄哥，你，你啥时候来家里提亲啊。”

　　【提亲！你试试看，看我不把你头拧下来！】

　　安振玄：“那你还等什么。”

　　阿芸：“什么？”

　　安振玄：“你还等什么，把我头拧下来，我都要娶第二个女人了。”

　　【你，你听得到我说话？你看到我！】

　　阿芸：“阿，阿玄哥，你说什么头拧下来，你，你别吓我啊。”

　　安振玄：“我当然听得到你，看得到你，在你出殡的那天，我就知道我成功了，我一直都知道。”

　　【那你为何装看不到我！】

　　安振玄低头苦笑，笑声逐渐癫狂，好似疯了又好似没疯，他眼底一片死潭，“你以为你真的存在吗，静儿，你不过是我幻想出来的。”

　　【你在说什么，什么幻想出来。】

　　安振玄抬起头，看向阿芸的方向，那双眼却没落在她身上，浮于半空，好似落在她身前，安振玄伸出手，朝前，阿芸下意识躲开，他手却浮在半空，好似在抚摸谁的脸庞。

　　阿芸跳下树杈，退后几步仰视安振玄，“阿，阿玄哥？你，你又糊涂了？”

　　“感受到吗，我在抚摸你。”

　　蓝静似乎真的感受到安振玄手心的温暖，她侧头沉溺，虚无缥缈的灵魂在此刻有了重量。

　　“你是灵魂，又怎么会感受到温暖，因为你是我幻想出来，我幻想出来的，哈哈哈哈哈哈！”

　　“真正的蓝静，不会在意她死后，我和谁在一起的，凭什么！凭什么不在意，我要你无论生死都属于我，无论生死我也属于你，静儿，哈哈哈哈哈，静儿，哈哈哈哈哈……”

　　阿芸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她曾幻想过安振玄是落难的凤凰，蒙尘的珍珠，终有一日，在她的守候下会重焕光彩，展翅而翔，但事到如今，她才彻底意识到，这个人是——“疯子，你就是个疯子！”她落荒而逃，甩开她曾经不切实际的幻想。

　　而被安振玄幻想出来的蓝静却与他深深拥抱在一起。

　　【我属于你，死也属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