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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史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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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墙碧瓦,夏雨绵绵,雨打芭蕉,翰林院门扉轻启,绿袍纹鹭鸶官服女子走了进来,翰林院的编修曾经的起居注官沈玟总是第一个进翰林院的人,因天还未大亮,下着雨的天灰蒙蒙,下了一夜的雨,饶是撑着伞,还是打湿了衣摆,她将伞放在门旁,穿过回廊,进到屋内,屋内还是漆黑一片,待她点好烛台,其他同僚也陆续进门,彼此打过招呼,各自忙活。
今日是端帝登基的日子,起居注官需要随驾,作起居注,沈玟虽然已入翰林院为编修,但偶尔也会兼任起居注官,端帝不知从何听来她曾为先帝的起居注官,便命她在大典前后为他作注。登基大典是半月前定好的,钦天监再三谨慎算好日子,不料本该乾坤朗日的日子竟下了一夜雨,钦天监这帮人怕逃不了问责,在昨夜问过端帝是否要延后登基,可皇帝依旧坚持今日,一个时辰后,若天未亮,不知有多少人要承受天子之怒。
沈玟有条不紊整理好便往正和殿去,因大雨,路上没什么人,除了巡逻的侍卫,走上石阶,段言余光闪过一个白衣身影,她愣了下,犹豫下走过去,在石阶台角下好似藏了个人,只是她站在台上,怎么也看不清直壁下是否藏了人,可方才巡逻的侍卫才过去,按理说不该有人能躲过侍卫的眼才是,方想下去看看,身后传来总管太监的声音。
“起居郎来了,陛下在殿内,还未到时辰,起居郎可到偏殿候着,时辰一到,洒家便去请。”沈玟看了看殿门,有些奇怪,“今日守职的人怎么只有你,侍卫呢?”总管道:“陛下一早下了令,屏退左右,洒家也不知道何故。”他犹豫了下,“昨夜陛下没睡好,兴许是雨声太大。”彼此都心知何缘故,沈玟便不再多言。
总管安排好沈玟后,回殿通报,方要进门,却被韩绪呵斥出去,总管慌忙退出,殿内只剩一乌一白两人,白色身影游走在殿内,似有怀念之意,他拿起桌上的木雕,不做犹豫塞进怀里。
韩绪:“你还敢出现,不怕我杀了你。”
白衣男子:“一切尘埃落定,你何必徒增杀戮。”
韩绪:“是你让雨一直下。”
白衣男子摇摇头,“我没这么无聊,谁做皇帝我不感兴趣。”韩绪道:“那你来做什么。”白衣男子道:“走得匆忙,我来看看有什么东西落下,反正你也会丢掉。”韩绪道:“你帮我把雨停下。”白衣男子一顿,“我虽不在意谁当皇帝,可我干儿子想同你争,他不过一时争不过,我怎么会不顾他帮着外人。你不是让龙俊做了国师吗?你让他帮你。”韩绪怒吼:“安振玄!”
安振玄一愣,叹气道:“韩大哥,你会延续静儿的政策,是么。”韩绪听到蓝静,有些晃神,“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她做的那些事,触及贵族利益,我要得他们支持……”安振玄嗤笑:“也罢,静儿不会在意,她做了她想做的事,往后如何她控制不了。”韩绪脸色有点难堪,“之后你打算去哪,不若留在皇宫吧,你仍是大国觋。”安振玄觉得好笑,“大国觋本就是静儿随便给的名头,好让我留在皇宫,位同皇后,韩大哥你也要分我一半皇权不成?”他摇摇头,“罢罢罢,今日便是你我最后一见,各自好自为之。”
一晃而过,留下孤影一人,偌大宫殿,再无一说真心话之人。
登基大典前一刻,雨势渐收,天渐光明,宫人大喜,如一滴清水落入油锅,整个皇宫沸腾起来,宫人四下忙碌起来,只等天彻亮的一刻,皇帝登基。
韩绪身着乌金龙袍冠珠冕,在百官拥趸下一步步走上正殿,礼官赞读祝文,廓清天宇
韩绪当日虽是带兵逼宫,可有先皇遗诏,他名正言顺继承皇位,无人敢诟病,给蓝静举办了盛大无比的殡葬礼仪后,在众臣三请下,韩绪终于登上皇位,迎来他的登基大。
他本以为蓝静下葬那日,安振玄会出现,他甚至安排了人埋伏等候他的出现,谁知出殡都没出现的人,今日会出现在宫中,能悄无声息进出皇宫,韩绪越发忌惮安振玄了。
登基一月后,沈玟一直给韩绪兢兢业业地做起居注,在她看来,韩绪也是个好皇帝,日理万机,勤勉有加,虽不重视她,却也没有像其他官员那样排斥她这样的女官。
甚至听说,即将到来的科举,端帝似乎没有要废除先皇留下的规矩的意思,女子仍旧可以参加科举。
直到这日,韩绪突然唤她来。
“你在翰林院编修三年,听说好几本古籍经你之前手,皆已修复,你祖上,曾出过言官,也是清流之家。”
“回陛下,我曾祖曾随祝史官编撰过史书。”
“朕想你主编历代贤后传记,你可愿?”
沈玟很是惊喜,自古以来,从未有专门为历代贤后编传的,天圣帝因是女子,重用女官等措施无可厚非,端帝果然是天圣帝看重甚至甘愿禅位之人,居然让她主编贤后传。
“臣,自当不负陛下所任!”
韩绪:“廖后虽然年轻,但她贤惠淑德,爱民如子,母仪天下,理应在列。”
沈玟暗想,端帝果然如传闻中敬爱廖后,就算她伤身后难生子,也依旧是中宫之主,家世高贵的德贤惠淑四妃也越不过她去。
“是,听闻皇后娘娘随军时就时常为军营送汤送水,为陛下排忧解难,军中士兵都很敬重娘娘,册封以来,娘娘更是躬亲力行,管理后宫,对两位太后极为敬重。”
韩绪:“还有天圣后,她与朕共征沙场多年,这江山都是她与朕一同打下的,只可惜天妒红颜,英年早逝。”
“天,天圣后?”
“是啊,天圣后。”
韩绪高坐在龙椅上,沈玟抬头望去,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一片凝重的威严,他的声音庄严沉厚,如重锤敲击沈玟的心脏,“天圣后乃朕的发妻,雍州起事之时便是。”
把一个开国皇帝说成他的皇后,韩绪是要抹杀蓝静的功绩,抹杀她历任正统帝皇存在过的痕迹。
“陛下,陛下,不可……”
韩绪吊眉定睛:“你要抗旨不成!”
沈玟趴伏在地上,“臣不敢。”
“既如此,还不接旨?”
“臣,臣,谨……”她很想说谨遵旨意,可最终脱口而出的却是,“臣,臣才疏学浅,恐难当重任,请陛下……”
韩绪怒拍龙椅,如一击重锤中断沈玟的话,“沈玟抗旨不尊,打入天牢。”
沈玟慌乱的心定了下来,她深深伏趴在地上,额头磕在金石板上,“谢主隆恩。”
沈玟入天牢的消息很快传开,无人知她面圣时做了什么,竟抗旨不尊,触犯龙颜,一个小小的编修兼任起居注官,出身寒门,如今得罪天子,本不该得到关注,可她较为特殊,是先帝在时,首届女子入考中,除曾经的女状元段小妹外,唯一进贡士前二十的女子,也是唯一进翰林的女官,翰林官员虽官位不高,可都是天子近臣,自古以来,大相公几乎都是翰林出身。
最先坐不住的是书玉,她不像文奇,在改朝换代之际,及时看清形势,依附新帝,再次获取乘龙之功,蓝静在时,还能因制衡,与文奇分庭抗礼,端帝与她无甚情分,她在他面前讨不了好,她与文奇间的争斗已隐落下风。好在她没有坐以待毙,书玉凭借前朝长公主的身份,在南派老臣有极高的威望,因她女子的身份,第二届科举中,大部分女学生都是以她为敬仰,可以说,百官中,有一半归落她派,莫说文奇,就是皇帝也难动她三分。
而如今沈玟下狱,最受打击的就是书玉,沈玟是女官中的象征,保不住她,就是在狠狠打书玉的脸,难说皇帝对沈玟下手,不是在敲打书玉。
书玉亲自去了天牢,直接下狱,不经审理,除非天子开恩,可以说沈玟死局已定,因此,狱卒几乎当沈玟是死囚对待,不过一日,沈玟已躺在牢房中枯草泥上,奄奄一息。
书玉隔着牢门看她,随从举着油灯凑上,狱卒对书玉毕恭毕敬,对牢中人却很随意,配刀在木栏上敲打,“诶,起来了,有人来看你了。”
又对书玉,“小人先告退了,大人有事吩咐,小人就在旁边。”
狱卒退到拐角处,没打搅,但也露半个身子留意这边的情况。
沈玟并未昏迷,只是身子太过沉重,她勉强撑起身子,模糊视线中看清书玉精致清冷的脸庞。
“右相大人。”
书玉也是从战时来的,早已见惯支离破碎的□□,可还是会替沈玟感到悲哀。
“你如何了,狱卒可有为难你。”
“大人有心了,牢狱之人,何来为难不为难之说。”
“昨日陛下召你,说了什么,以至于你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抗旨。”
沈玟沉默良久,也许她也在后悔,也在挣扎,书玉看出她的犹豫,道:“你把昨日的事告诉我,我兴许有法子去求陛下收回成命,为你求得一线生机。”
沈玟知道,这也是端帝给她的一次机会,否则书玉如何轻易能进天牢,只要她求饶,接过圣旨,端帝就会饶她不死,她是最适合书写贤后传的人。
“大人,我求你一件事。”
“你尽说便是。”
“求大人给我笔墨纸砚。”
“你要这些做什么?”
“我要写遗书。”
书玉震惊地看着她,沈玟散乱的头发下,是尽失血色苍白的脸,她瘦弱的身子深深吞没在黑暗中,平日略显愚钝的双眼闪烁着莹莹辉芒。
“儿时祖父曾教导我,为人,以诚为本,以信立身,为官者,清廉公正,忠君孝悌,君子存天地浩然正气,坦荡自然,我即使为女子,也一直秉持君子之道。”
“我做了该做的做,一生无悔。”
书玉命人取来纸笔,沈玟就在狭小的笼中,一手端纸一手执笔,借着豆大的黄灯,写下字字珠玑。
不过数页纸,她便停下,书玉接过来看,上书却不是遗书。
“天圣帝皇诔。”
沈玟轻声道:“我不过一介罪人,有何脸面写遗书,临终前念起先皇,有感而发,作此诔文,自惭玷污先皇圣名。”
书玉便知,此事与先皇天圣帝蓝静有关,韩绪如何登基,谁人不知,就算他有遗诏,可当初他就是带兵逼宫,非正统继位,便越要证明来路。以沈玟的职位,她猜测韩绪是想通过沈玟曾为蓝静的起居注官,让她做些什么事来抹黑蓝静,可也不至于让沈玟不惜以死抗旨,难不成她是过刚则折。书玉再如何猜测,也想不到,韩绪不是要抹黑蓝静,而是要抹杀她的存在。
沈玟虽抱着必死之心,书玉却仍想救她一次,她带上当朝所有女官联书求见端帝,韩绪本想拒见,可他刚登基,便为难一品大官,恐寒百官之心。
书玉端来的联书让韩绪很是不满,他随意阅过,搁置一旁。
“右相,沈玟抗旨不尊,你也敢替她求情,还搞来这联书,你这是想逼朕低头。”
书玉缓缓跪下,轻声道,“臣惶恐。”
“只是沈玟虽年轻,却非是非不分叛君逆上之徒,臣等只是不明白,沈玟冒死也要抗的是何旨。”
韩绪耐着性子道:“她抗旨便是抗旨,无论何旨意,皆是忤逆天子的死罪。”
“善为君者,劳于论人而逸于治官,善为政者,务在于择人而已。陛下纵使要治罪,也要让沈玟死得明白,莫寒了天下读书人之心。”
“朕要治一个小小的编修也要理由,朕还是这天下的君主!”
“陛下息怒。此乃沈玟在狱中所做,还请陛下阅后再做定夺。”
书玉呈上那几页纸,韩绪不过翻阅两眼,气得把纸砸在桌上,“她有什么资格做诔文!荒谬!”
“沈玟自知死罪难逃,临死有感而发,臣只是奇怪,何故她要在此时做此诔文,难道她所抗旨与先皇天圣帝有关。”
书玉一而再再而三,步步逼迫,让韩绪对她的不满达到极点,正当韩绪要发作时,一小太监前来传话,因事先嘱咐过,天牢里有消息就立即通传。
小太监附耳韩绪几句话,韩绪一拍案桌腾地站起来,对书玉冷声道:“你不必求情了,沈玟畏罪自杀,右相出宫吧。”
说罢也不理会书玉反应,径直离去。
沈玟在狱中墙上,留下最后一句话——得人则安,失人则危。
民间传言,此女史官为了守文人气节,抗旨自绝于牢中,皆因新帝命其作贤后传,竟妄想将先帝列入其中。
此传言流传甚广,以至于民间质疑新帝继位的正统性,甚嚣尘上,屡禁不止,远在西疆的镇西大都护揭竿起义,自立为王,曾为先帝的内务总管小润,投奔西疆王,凭借先皇的名望,很快集结了一大批拥拓者,西疆王很快攻下对于天圣朝有重要意义的雍州。
端帝震怒,派黄准携青云将军领二十万大军前去镇压。
青云将军凌沂在天圣四年间,一直随当初还是伏波大将军的韩绪四处征战,她不畏死伤,杀人如麻,在战场上百战百胜,剑下亡魂无数,一身赤朱金镂甲胄是战场上无数敌人的噩梦,一如当初龙青所批语,朱厌格,见则大兵。
凌沂虽是蓝静所提拔,但随韩绪征战多年,受其看重,当初韩绪留了心眼,没让凌沂随他逼宫,避免了她做二选一的抉择,如今,凌沂是他最好用的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