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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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袅袅青烟从龙凤香炉里升腾而起,香气淡雅清新。
嘉乐公主从皇宫里出来,刚进明辉阁脱下大氅,就听大宫女桃枝来报,傅国公进府了。她连忙询问桃枝衣着可有不妥之处,桃枝上前为她扶正步摇,左右端详片刻才说:“尽善尽美。”
公主身着殷红新缎裁的罗裙,外披月华锦,掐细腰梳高髻,头戴冬日里难得一见的鲜花。乃是长安最时新的装扮,绝对挑不出错来,还称得上是出彩。
只是公主姿容不美,衬得千金一匹的月华锦黯淡无光。
这话桃枝不敢说出口,但嘉乐心里知晓自己的短处,她揽镜自照,摸着两腮凸出的颧骨说:“我近日茹素少食,腮肉怎的还是越堆越多?”
桃枝替公主补妆,双手捧着她的面颊。宫女柔软的指腹摸到薄薄皮肤下的硬骨头,心中明了,公主的双颊一日日变宽并非变胖,而是骨头在生长。
当今陛下爱美色,上行下效,时人无不以姿容美丽而自豪。公主生得一张又长又窄的苦瓜脸,眼睛不小,但鼻梁塌陷,一身皮子粗糙黝黑,怎么养都养不出细腻奶白之色。即使浓妆艳抹也难以匹配“清秀”二字,只能在装扮之后才能见人。
女子及笄之后,容貌还会发生变化,但两腮嘭起一般都是诞育孩儿之后的事,如公主一般碧玉年华便容颜大损的,桃枝从未听闻。
这令本就生得不美的公主像是七月里鸣叫的厌物。
“我长得是不是越来越像只□□了?”
公主的话像是一声炸雷惊醒晃神的桃枝,她快速在公主的颌骨上扑一层粉,心里急得发慌,她素来口齿伶俐但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公主。幸好,宫女甜杏打起帘子,傅国公大步走进来。
一见到面如冠玉,姿容俊美的傅国公,嘉乐立刻将适才的疑惑抛诸脑后,站起来迎上去。面上带着甜笑,亲手替他脱去外袍。傅国公自宫中骑马回来,身穿朝服,皎皎如月照亮宫室,待褪去官服换上常服,浑身冷硬的气质中和三分,困于赫赫威势之中的宫女们暗自松一口气。
自前朝起便有明令“异姓不可封王”,太祖称帝之后承前朝国制,没有封追随他打天下的功臣们为王,却也大手笔的一口气敕封五位国公。国公位在亲王之下,乃是一品正爵。老傅国公便是开国五位国公之一,可惜没过上几年富贵生活便马革裹尸。那会而正值天下纷乱不休之际,偌大的国公府仅剩下年仅七岁的一根独苗苗。这唯一的男丁便被太祖接到宫中抚养,长在东宫太子膝下。
因自小生得玉雪可爱,颇得从前的太子、如今的天子喜爱,饶是皇子宗亲在他面前都要怯三分。比起不受宠的真公主嘉乐,傅国公更像是天潢贵胄,一个冷眼便可叫宫人膝盖发软。
“咱们几时用膳?”
傅国公谈吐清朗,没在意蹲在脚边为他整理衣袍的宫女,出声询问站在一旁的嘉乐公主。
今日是十五,每逢初一十五傅国公若无要事,一定会来公主府陪她用膳就寝,尽驸马的职责。嘉乐公主早已准备多时,连忙说:“这就让他们送上来。”她心疼傅国公打马回来喝一肚子冷风,有心想劝他天冷回来坐轿子也无妨。谁知还未开口,傅国公得了一句准话便转身大步走进书房里。
嘉乐一肚子已经涌到喉间只得重新咽回去,书房朝东是她专为傅国公备下的。傅国公虽用得不多,但夫妻二人早有默契,嘉乐不会此时去打扰他。
酉时刚至,膳桌便端上来。
桃枝请出傅国公,嘉乐和他一桌用膳。摆在傅国公面前的是一碗热汤,喝下去冷透的五脏六腑都暖起来,胃里更觉空空荡荡。这一顿傅国公用得比平时略快,他搁下碗对嘉乐说:“你再用一些。”
不管多合胃口他只用八分饱,不能看着活色生香的傅国公用膳,嘉乐胃口大失,勉强吃下半碗米就叫撤了。
桃枝低声问她,“公主要逛园子吗?”
园子里挂着灯,公主本来的打算是等傅国公前来与他共赏。
嘉乐摇头,她自小就会察言观色,知道提出来傅国公只会一口拒绝。他常年冷着一张脸,常人难以分辨他的情绪,但嘉乐对他人的情绪何其敏感,再加上七八分心神都系在傅国公身上,能看出来他今朝的情绪不佳。
朝堂上出事啦?
那就不能再让他心烦。
“让他们把园子里的灯熄了。”
免得灯影晃动搅扰国公。
傅国公在书房流连许久,出来时对嘉乐说:“安置吧。”
嘉乐亲手放下银丝幔帐,宽衣解带,踢开东珠绣鞋,钻进幔帐里。
楮雉破土生,好比宝刀如剑鞘。
两刻钟后,云雨已歇。
傅国公平静如碧湖的眸中如有微风吹拂荡起一圈涟漪,低头含住殷红的唇珠。嘉乐浑身酸软但心中犹如暑日食一口山泉水镇过的寒瓜,激起一腔情潮。这还是傅国公第一回对她显露出温柔意,身体的疼痛霎时消失,心中涌起的甜意让她魂飞天外。
谁知傅国公稍尝即止,抬首凝视嘉乐,眉头深深皱起。
嘉乐心中忐忑,他是嫌自己不够美吗?
傅国公起身叫水,宫女鱼贯而入。他吩咐道:“脂厚粉腻,俗不可耐。扶公主起来净面。”他亵衣本就齐整,略一拢衣袍旋身到后面盥洗。
嘉乐双颊爆红。
傅国公的话在公主府犹如圣旨,宫女甜杏和酥梨联手把乐嘉架起来,桃枝用柔软的帕子一点点卸去公主脸上的脂粉,却不敢对上公主的目光。
嘉乐只觉得脸上火辣辣一片,明明桃枝的动作无比轻柔,她却疼得眼泪直流。身子纵然不适,更多的还是心中郁郁,深觉受辱,更有慌乱之意。她比谁都清楚,胭脂面膏之下是怎样的一张脸。
成婚一年以来她从未让傅国公看到过她的真容,害怕招来厌恶。
终究还是逃不开吗?
傅国公挟着一身氤氲水汽走进来的时候,嘉乐脸上的妆已经卸掉,露出没有矫饰的黑黄皮肤,细密的黑斑爬满双颊,面疱留下的疮痕在微微肿胀的脸上极具存在感。
“你……”
傅国公落在嘉乐脸上的目光一滞,眼中闪过惊讶之色,显然受到妻子真容的冲击——公主竟如此丑陋!不过他生得好似天外谪仙,女子容颜比不上他是应有之事。
“为求一匹月华锦你耗费千金,坊间四处流传你的奢侈名声。”
市井流言狒狒定是有人推波助澜有意为之,可若非公主行事不端,也不会被人抓住把柄。
傅国公清楚娶的妻子一向稀里糊涂什么都不懂,只求她不添乱。劝诫道:“你乃帝女,又是国公府的主母,不应一味沉迷矫饰容貌,追求豪侈,更不该把精力放在穿衣打扮之上。你教养上本就有缺失,更该勉励上进,争取早日补全贵女的技能。来日接管中馈,为母亲分忧,来往交际,不堕国公馆的脸面。”
嘉乐觉得落在自己的身上的目光像一把刀一样刮过她的每一寸,短短时间她却好似死过一遍一样,闻得傅国公的劝诫,连忙低头应喏,端正受教的态度。直到被宫女架着扶起来清洗时神情依旧恍惚,回到床榻上不见傅国公,只有“果然如此”、“合该如此”的念头,桃枝跪在脚踏上道:“公主,刚才砚书火急火燎进府,将傅国公请走了。想是朝廷有要事,国公让您先睡不用等他。”
砚台是傅国公的贴身护卫,最受重用。
不用等就是今夜不会再回来了。
嘉乐松一口气的同时心里泛起酸意,她钦慕傅国公的学识容貌,敬佩傅国公不到而立之年便位极人臣,自觉见识浅薄一贯听从傅国公的话,但刚才的训诫她口服心却不服——美貌怎么会是无用之物?
觉得无用,只是因为不够美,或是已经习惯它了。
哎!
国公以后还会不会来呢?
迷迷糊糊间,她很快睡着。
一夜梦中皆是飞天夜叉和九天仙子官司,光怪陆离。醒来比没睡过更加困倦,七八样粥合小菜一起端上来,她全无胃口。
屋内沉郁,宫女们行走间脚下不发出半点声音,唯有衣袍摩擦的细微声响。桃枝更是束手立于一旁,头几乎垂到胸口。辱主奴死,嘉乐无权决定公主府的宫女、侍从的生死,但身为帝裔又有傅国公尚主,桃枝等宫女平日服侍得没有不周到的地方。
昨夜的混乱让她的微小卑弱暴露出来,名为公主府但府里的主人不是真公主,一有冲突真是尴尬死了。桃枝不自在,嘉乐手脚都不知道该往何处放。她最怕让旁人为难,心中酸楚却强打精神展颜一笑,垂问道:“东府的账册送过来没有?那边一切可安好?”
屋内气氛为之一松,桃枝笑盈盈道:“账册一早就送过来了。现下都堆在花厅里,甜杏正在那边整理账目等您得闲过去阅看。东府里井然有序,没有不长眼的东西坏规矩。您拟定的膳单越发合国公的意,前儿国公还叫赏膳房的大师傅,说是别的也就罢了,有一道‘百合芦笋’极合国公爷的胃口。”
东府,其实是傅国公府。与之相对的便是公主府,因两府一街相连,一个位东,一个位西,两府中人常互以东西相称。东府的面积实际是远超西府的,但西府论起景致秀丽比东府也不差。西府原本是累世公卿之家的大宅,主人姓王。新朝初立时触怒高祖,不过数年就落得抄家流放的下场,大宅充进国库。
宫中定下嘉乐下降之后,当今大笔一挥将大宅赐给只见过一面的女儿做公主府,两府比邻,图一个夫妻“比翼连枝,情意相投”的好寓意。其中蕴含多少对傅国公的愧疚,只有陛下心里知晓。
嘉乐至今都记得陛下召她晋见时,盯着她看了一好一会说:“此女不堪与子琼为配。”
傅国公,傅玠,号子琼。
当今喜好美色,广纳宫人,宫中美人如云。嘉乐有姐妹三十九人,兄弟二十一人,最小的一个妹妹还在襁褓之中。什么东西多了都不值钱,儿女也一样。她行十四,母妃抚养她到七岁便香消玉殒,芳魂已无踪迹,她被充作宫人养大,快要及笄才恢复身份。
恰逢傅国公无辜卷进一场储位险局之中,要挑一位公主成亲。
嘉乐没娘的孩子一个,内无兄弟姐妹相亲,外无官宦亲戚负累。前朝没有她的声名,内宫里刚有她这么个人,恰好符合傅国公的要求——她就这么被选中了 。
谁不赞她一句命好?
谁不为傅国公叹一声可惜?
她怎么敢不爱傅国公,将之奉为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