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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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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课外阅读曾经有个教授说过青少年处在世界观形成的关键时期,是人类一生当中最难掌控的时期。
相较于婴幼儿尚能控制的善恶不分,十几岁的青少年有着一意孤行的骄纵叛逆。
而这样的特质在有钱人家的小孩身上展现地更为彻底。
他们明白犯错的成本有多低,明白溺爱小孩的家长又会用什么方法替他们解决各种麻烦。
所以当三四个半大少年吊着嘴角站在我面前时,即便我是个迟钝的人,也能感受到那股莫名其妙的恶意。
云归处的管理员坐在一边的亭子里,他边乘凉边淡漠地看着这边,并没打算插手孩子之间的事。
他的任务仅仅到我不被揍或者掉下水潭淹死为止,至于半大孩子言语上的挑衅和推搡不在他的管辖范围内。他也得罪不起这些大老板的孩子。
“你就是谢君玉的那个弟弟?”为首的人弯腰看我。
他比我高半个头,和谢君玉差不多高,长得却大相径庭。
非要形容的话,我认为他像儿童画本里一只犀牛,肥胖圆润,黑而庞大,但他毫无疑问没有那只犀牛的温顺友好。
因为他很快掐住了我的脸,嬉笑着对身边拿着水桶钓竿的同伴道,“也不怎么样嘛,像个娘们儿!”
我听到他和伙伴的嘲笑声,脸被掐得生疼,夏天男生的汗水和难闻的体味仿佛从那只手上病毒一样传染过来,让我皮肤犹如蚁噬。
我身上是谢君玉早起替我挑的格纹衬衫,干净整洁,散发着好闻的栀子香。
我无法容忍它沾上奇怪的气味,所以开始激烈地反抗,下意识挣开他的手往后退。
可我的力量太小,明明已经十五岁,身体却像个小学生,而这帮恶徒已经有了成人的体魄。
“还敢躲?!”
犀牛很惊奇,他这次直接揪住了我的衣领,把那股汗臭味全部擦在了我的衣服上,五官皱在一起嘿嘿笑。
“长得倒挺漂亮的......听人说你们家女的都漂亮,不过你怎么姓谢啊?你跟你妈姓?你那个便宜爸呢?当初不会是你爸嫁给你妈了吧?”
我站在那儿停止了挣扎,听他一连串像是疑问又像嘲讽的话愣住了。
从五岁起第一次住进琢漪记,就很少有人主动提起我的父母,我也没再见过他们。
所以年幼的我不理解什么是“倒插门”什么是“还宗”,更不理解陈守明为什么突然从一个慈爱的父亲变成抛妻弃子的乌龟王八蛋。
到琢漪记后谢琅与蒋婉青大多时候对我是不闻不问的状态,给口饭给住的穿的就算养好了一个小孩。
谢淑梅则是终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除了让我听她唱戏也很少聊起其他话题。
我心里的疑问堆积太久,终于在这个夏日被一个陌生的少年戳穿。
他恶劣地告诉我,“你爸是个窝囊废,你是你爸生的才跟你妈姓的吧?难不成以后你也要嫁人?”
根植于雄性基因千百年的劣性在他身上展露无遗,犀牛和他的同伴固执地将陈守明和谢淑兰的婚姻定义为一场笑话,而我是这个笑话的结局。
但当时我的并不理解,只是站在水潭边抓着一把谢君玉塞给我的石子儿。
我暗自想着陈守明,想着谢淑兰,最后得到只有两张模糊不清的脸。
在他们离开后我开始有意识地遗忘过去,琢漪记的人也不再提起他们算不清的烂账,可终归有一天我会知晓,就像现在那只犀牛再次拿他的犄角对准了我。
“你还真以为你是老谢家的啊?”他重新捏上我的脸。
“你外公又不是你爷爷,人家一大家子你个外人凑什么热闹?还是你也是个奇葩,跟那群人一样变态才被收留的?八十娶三十的,还大操大办,嘿,真想得起来。”
“你二姨被人搞大了肚子,你妈也跟人跑了,你爹娘们当够了想当爷们了......”
“你呢,你长这样是不是也能生?”
.......
他们嘲弄着我尚未发育成熟的外表,嘲弄我远走他乡的母亲和疯疯癫癫的二姨,而我就站着,腮帮子被掐得生疼,眼神淡漠。
谢君玉后来说我虽然大部分时候懦弱,但一旦被踩到尾巴报复心会出奇的重。
这样的性格既危险又可怕,因为没人知道我会突然做出什么事来。
在诣然画室泼了环香香一身污水算,突然后退并把犀牛撞进水潭也算。
在他肥胖的身子沿着边缘倒下去时,我心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兴奋和伤感。
我知道他不会死。
因为我们站的地方不算深,周围有不少管理员和救生员以及垂钓的住客。
在犀牛倒下去的一瞬,而他的同伴还没回神时,我已经跟着他滑了下去。
我不在乎监控拍没拍到这场“行凶”,至少我的动作像极了被欺负后努力挣脱,施暴者和受害者不幸双双落水。
四周的潭水在犀牛的挣扎中翻腾出白色的泡沫和水藻,不少溅到了我睁开的眼里,凉的,刺痛。
头顶是茂密的树林和几缕日光,恍惚中我听到了水“咕咚咕咚”的声音,看到了谢君玉说的那种红翅绿鸠,指尖也触到了这方水潭里的游鱼和冰凉的水。
直到岸上有人大喊,“还有个孩子——”
然后我什么也听不到了,再度清醒的时候已经在自己的房间里了。
傍晚的太阳已经变成了橙黄色盘在玻璃横窗外,输液管反射着光点,冰凉的药水顺着我的血液游走全身。
一道黑色身影坐在床前挡住了晚霞,在我醒来后轻轻晃了晃。
我知道那是谢君玉。
然而等我看清的时候,却发现他的脸颊是肿的,头发凌乱,眼神却依旧温柔。
“小徵,还难受吗?”他摸了摸我的额头,手心温暖干燥,语气正常,没提下午发生的事。
“我看见了红翅绿鸠和鱼。”我望着他答非所问,鼻子却倏忽酸了。
像是到了情感临界的边缘,我突然挣扎着起身拔掉了手背上的针头。
谢君玉想阻止却晚了一步,有透明液体和血混在一起滴在了白色的被罩上。
我看着谢君玉的狼狈模样突然哭了。
“陈守明和谢淑兰不要我了。”
鼻腔里仍有进水后的酸胀感,好像被堵着似的不上不下。我每说一句话都会难受,但仍然固执地向谢君玉倾诉,“他们说谢琅也不要我......我不是家里的人......”
那天的我在哭泣后落进了一个栀子花味的怀抱。
不是面对面的拥抱,而是像抱孩子一样的禁锢姿态,谢君玉把我横抱在他怀里,抵住了我的额头。
他的力气很大,落在我身上却轻柔郑重。
“不哭了,把今天的事情全忘了好不好?”
他拍着我,变声之后声线低沉清透,像是竹林里的一阵风。
“哥哥要你,他们不要哥要,以后哥保护你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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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世上存在着两种恶意。
一种是无缘无故的,比如自己不快乐便挥刀向弱者让所有人都不快乐;还有一种是针对意味的,比如犀牛的爸爸和谢劲松是合作伙伴,谢君玉的存在让犀牛和犀牛的狐朋狗友一直活在阴影之下,但他们打不过也不敢打谢君玉,只能把魔爪伸向了落单的我。
尽管谢君玉安慰了很久,陈守明和谢淑兰的一切还是这样突然地被呈在了十五岁的我面前。
回到琢漪记后我尝试脱敏疗法,多次向谢淑梅这个疯子问起父母的故事,每次都以谢淑梅开玩笑说我被丢了开始,以谢君玉捂着我的耳朵离开结束。
我相信他的承诺,他也兑现了他的承诺,在往后无数的日子里跟我形影不离。
只不过我的忘性太大,我忘记问那天犀牛落水的后续,也忘记问谢君玉脸上是不是谢劲松打的。
我只记得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而谢劲松在云归处谈成了一笔大生意。
那天夜里,谢君玉开始向我说起那套“陈守明和谢淑兰爱我和爱自己难两全”的言论,说起每学期他们象征性打来的学费和送来的文具。
最后他告诉我他们相爱过,也在深爱时做尽了浪漫的事情。
只不过大人的世界太复杂,人类的劣根太强。一辈子不过几十年,都很少有人能藏住卑劣的想法,继而做出伤人的行径。
而婚姻是由两个陌生人组成的,参杂感情的利益共同体,同时也是暴露双方邪恶面的最快方法。
我躺在他身边表示听不懂,但我极力需要他证明陈守明和谢淑兰真的爱过我。
于是谢君玉告诉我一件他从舅舅舅妈口中的得知的过往,那就是谢淑兰在医院待产的时候恰逢97年泰坦尼克号首映。
还是小科员的陈守明借了辆汽车带着她逃离无趣的病房,一起吃了爆米花,一起看完了电影,最后去金沙歌舞厅跳了交际舞。
几天后我呱呱坠地,陈守明熬了一夜,英俊的脸上全是胡渣。
他顾不得收拾自己,而是“扑通”跪在谢淑兰床边发誓会像杰克对露丝那样矢志不渝。
在我茫然的目光下,谢君玉开了那台液晶电视,然后在数字频道轻而易举地搜索出了我在谢淑兰肚子里就看过的那部泰坦尼克。
他以为这部电影能证明陈守明和谢淑兰的爱情,以及他们对我的感情。
但他不知道,十五岁被犀牛骂“学你爸嫁人”,“像个娘们儿”的我,在看到马车上露丝那只滑下去的掌印时萌生了多么荒谬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