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月亮与六便士 ...

  •   我发现自己喜欢看有关天才的故事,为他们哭泣,为他们欣喜。假如我把这种嗜好告诉朋友,她们一定会讽刺说:“你以为你是凡高啊!”的确,就连我也会这样嘲笑自己,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做着天才梦的蠢驴。看见那些天才们在磨难中崛起,凤凰涅槃般地皈依了心灵的诉求,就好像寻见知音一般,感动一番,然后又回到自己平庸的生活中去。

      在我的记忆里,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有这种天才情结。有一个场景,是我生命最早期的记忆之一,那时候我好像还在上幼儿园,俨然是个梳着冲天骄的小傻丫头,我记得我坐在奶奶家厕所的马桶上,望着头顶上对于幼小的我来说特别特别高的天花板,然后开始自我陶醉,貌似这种状态的学名儿叫做“高峰体验”。我幻想我坐在一个神圣的地方,而我就是被上天选中的来改变世界的伟大的人物。当然,陶醉的最终结果无疑是我擦干净屁股离开了厕所。据弗洛伊德所说,每个小孩儿都经历过这种超人幻想的成长阶段,所以我那种心态大概也是正常现象。不过那种天才情结是一直留在我内心深处的,即使是在现实越来越证明了我的平庸的现在,我的心里仍有一丝不甘。

      因此,我知道自己为什么愤世嫉俗,因为我总觉得在不远的将来,我的沉睡着的天赋会苏醒,为我带来一项既能令我幸福快乐,又能赖以养家糊口的事业。然而,假如我潦倒了一辈子,那便证明,我得了一场病,然后病死了。

      “我想象着这一对夫妻(思特里克兰德夫妇)的生活,不受任何灾殃祸变的干扰,诚实、体面,两个孩子更是规矩可爱,肯定会继承和发扬这一家人的地位和传统。在不知不觉间,他们俩的年纪越来越老,儿女却逐渐长大成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结婚成家……。最后这一对夫妻告老引退,受到子孙敬爱,过着富足、体面的晚年。他们幸福的一生并未虚度,直到年寿已经很高,才告别了人世。”

      当我看到这一段叙述的时候我心中产生的第一种感情就是郁闷。可能是因为我已经知道思特里克兰德其实是个天才画家,所以在想象他这样默默无闻的度过平庸的一生的时候,会感觉到焦躁与遗憾。但是我总觉得,似乎自己这种反应多少会存在与小说特定情节无关的成分,那是一种惧怕平庸的情结。

      几乎是立刻,这段描述令我联想起我跟我妈的一次交谈。那时候我正处在严重的抑郁之中,我呆坐在床上,看她从早上起来一直忙到中午,做着十几年来不断重复着的家务劳动,那种枯燥乏味的节奏简直令人绝望。我终于忍不住问她:“你觉得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她回答说:“为了把你养大呀。”其实我早该料到她会给我这么个答案。

      “那我活着又为了什么?”

      “工作,挣钱,成家立业,给我生个外孙子。”

      “然后呢?”

      “然后把孩子抚养成人。”

      “那我的孩子将来又为什么而活,为了把他的孩子养大吗?”

      我觉得那样的人生简直太可笑了,每一代人都为了他们的子孙而忍受着生活的辛劳,一代又一代重复着如此的轮回,一成不变的过着宁静而平庸的日子,那么人生就只是像一潭死水,毫无意义。为什么我们不干脆为自己而活?假如生命的目的只在于复制出下一代,当人们悄然离世的时候,世间就好像他们从未活过一样,那样的话,还不如早点将这轮回结束掉。

      但是我妈对我这种奇思怪念很不耐烦,她几乎是说教式地总结说:“那你想怎么着?过日子可不就是这样。”最后她懒惰跟我废话,干脆预言道:“你甭跟我说这些,将来你嫁了人也得一样这么过。”

      的确,许多人信奉平平淡淡才是真。那些日复一日像快乐的小蚂蚁一样辛勤劳作着的人们,他们从未陷入过追寻意义的虚妄的想象,他们构成了这世上的芸芸众生,他们才是这社会赞美的对象。而我却不是那一类人,假如我平庸而富足的度过了一生,那么在我寿终正寝的时候,我将用四个字来形容我的死亡——郁郁而终——而且,就现状而论,那是一件极其难以避免的可怕的事情。

      后面的描述表明作者可能有类似的感想。

      “这一定是世间无数对夫妻的故事。这种生活模式给人以安详亲切之感。它使人想到一条平静的小河,蜿蜒流过绿茸茸的牧场,与郁郁的树荫交相掩映,直到最后泻入烟波浩渺的大海中。但是大海却总是那么平静,总是沉默无言、声色不动,你会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也许这只是我自己的一种怪想法,我总觉得大多数人这样度过一生好像欠缺一点什么。我承认这种生活的社会价值,我也看到了它的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渴望一种更狂放不羁的旅途。这种安详宁静的快乐好像有一种叫我惊惧不安的东西。我的心渴望一种更加惊险的生活。只要在我的生活中能有变迁——变迁和无法预见的刺激,我是准备踏上怪石嶙峋的山崖,奔赴暗礁满布的海滩的。”

      引用《死亡诗社》里的一句话:我不愿意有一天醒来,发现自己从未活过。

      “我认为有些人诞生在某一个地方可以说是未得其所。机缘把他们随便掷到一个环境中,而他们却一直思念着一处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坐落在何处的家乡。在出生的地方他们好像是过客;从孩提时代就非常熟悉的浓荫郁郁的小巷,同小伙伴游戏其中的人烟稠密的街衢,对他们说来都不过是旅途中的一个宿站。这种人在自己亲友中可能是终生落落寡合,在他们唯一熟悉的环境里也始终孑身独处。也许正是在本乡本土的这种陌生感才逼着他们远游异乡,寻找一处永恒定居的寓所。说不定在他们内心深处仍然隐伏着多少世代前祖先的习性和癖好,叫这些彷徨者再回到他们祖先在远古就已离开的土地。有时候一个人偶然到了一个地方,会神秘地感觉到这正是自己栖身之所,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家园。于是他就在这些从未寓目的景物里,从不相识的人群中定居下来,倒好像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从小就熟稔的一样。他在这里终于找到了宁静。”

      多么浪漫的逻辑!这让我想起达尔文的进化论。当年达尔文乘坐猎犬号海洋研究舰到达加拉帕戈斯群岛上的时候,发现那里生活着许多不同种属的鸣禽。在长满浆果和种子的岛上,具有厚实嘴的鸟由于便于咬开种子壳而在物竞天择的自然法则中生存下来,那些长着纤细嘴的鸟因无法拨开种子而饿死;而在覆盖了仙人掌一类植物的岛上纤嘴鸟可能更有优势。

      有一句看似很有道理的话:如果你不能改变环境,那么就去适应环境!在我看来这是很荒谬的,就像告诉纤嘴鸟,为了适应岛上的自然环境你必须变成厚嘴。从本质上讲,没有哪个人有能耐适应环境,那是人类种群世世代代需要应付的挑战。假如我生错了地方,那么我适应环境的唯一方式只有死亡。是的,有些时候人们为了生存下去的确可以改变自己,但是这种适应会令他们不快乐、不幸福,他们会活得很累,他们永远不能像生来适得其所的人那样,活得游刃有余,毫不费力,而获得心灵的自由。

      人应该寻找适合自己的环境,而不应该改变自己去适应环境。假如我是纤嘴鸟,那么我为什么要跟厚嘴鸟生活在一起?为什么不飞向我的岛?即使葬身在茫茫波涛,也胜过郁郁其生。

      至于著名的“木桶理论”,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傻冒儿的理论。人,乃是世间最可宝贵的东西,而它却将其比作一件器皿。孔子说:“君子不器”。那么提出这理论的想必是个小人了。看起来,它是十分适合美国的实用主义的,急功近利、鼠目寸光。当然,假如有人声称自己不惮于成为一块儿盛水的木头,那么我无话可说。

      你应该发挥你的优势,而不是去弥补你的劣势。假如你的环境让你迫于损长补短,那么它不是属于你的岛。在你的小岛,你将从未发现过你的劣势,那将是充满爱与恩赐的伊甸园。在你的小岛,你的天性将蔓延成参天巨柏,人们围着你唱起祭祀的祈祷,而不是一根栋梁,终于腐朽在屋檐上。

      思特里克兰德最后三年居住的地方,塔希提岛上,他和爱塔的家。

      “这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空气里充满了夜间开放的白花的香气。这里的夜这么美,你的灵魂好像都无法忍受□□的桎梏了。你感觉到你的灵魂随时都可能飘升到缥缈的空际,死神的面貌就像你亲爱的朋友那样熟悉。”

      这段描写带给我一种温暖而潮湿的感动,我在童年的时候曾无数次梦想着住进那样一座远离现代文明的伊甸园里,享受着土地的恩赐,让灵魂浸泡在恬淡的宁静之中,直到永远。

      恬淡宁静似乎与惧怕平庸矛盾,可事实上它们是一致的。当人按照社会的价值取向和标准去生活,同时压抑了自己的天性的时候,他的生活看似平静,而他的灵魂将倍受折磨。只有当一个人寻找到自己并且坚持自己的时候,即便他生活在偏僻的乡村,即便他穷困潦倒身无分文,即便他完全没有获得任何世人承认的成就,他都是杰出的,而他的心灵才真正获得宁静。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